“公子。”
这是在唤他吗?
敖烈有刹那的惊疑,他明明已经离那肮脏的河水只有咫尺之遥,近一些的恶灵甚至能直接将他拖下水,可他的身体却止住了下落的趋势,被一股陌生的力量包裹了起来。
“公子,你还记得我吗?”
尽管在这忘川河中折磨了将近百年,她的声音仍然一如往昔,纯洁如雪。敖烈的思绪迅速运转,他突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结识了一个对他有救命之恩的无名山神。只是萍水相逢,谁能料到再次相见,竟会是在冥界忘川。
女子月光般的容颜浮现在空气中,那不过是一个虚弱到透明的魂魄,却还是用她所剩不多的灵力支撑着敖烈,她不希望他和她一样,被这肮脏的河水玷污,永远都不能脱离苦海。
“山鬼姑娘?”敖烈有惊诧和愧疚,“你怎会在忘川河中?”多半是当年救了他,惹恼了神族,山鬼出现在冥界,这不正说明她已经……可是,明明可以喝下孟婆汤去转世,又何苦在这三途忘川之中苦苦挣扎?还有什么是不能放下的呢?
山鬼淡淡的笑了,她柔声说道:“沉入忘川的原因已经不重要了,公子,你还有很重要的事去做,对吗?忘川对岸,三生石旁,她还在等你。”
敖烈不忍,山鬼本就受他牵连而死,如今又在此受尽折磨,他心中怎能好受?这一路走来,不知还有多少人因为他而丢掉性命,敖烈感到一阵无力,却无可奈何。违逆天命,得罪天界,怎么可能会没有牺牲?
山鬼毫不吝惜自己的灵力,熬烈的身体逐渐上升,向河对岸飞去。
“公子,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我都还记得,”山鬼的灵魂越来越透明,几乎要和空气融为一体,她的眼角突然出现了点点泪水,“我没有去过人间,以后,或许连听公子讲讲人间趣事的机会也没有了。”
她的声音里有无法释怀的伤感,仿佛是犹豫了许久,才道出自己最后的那一个小小请求。
“我只求……公子……能一直记得我。”最后的那几句话断断续续,不知是她在哽咽还是因为灵魂即将消散。
“山鬼!……”敖烈似乎还想拉她一把,却见她的灵力用尽,魂飞魄散。分明是他愧对于她,可在最后一刻,他却连对不起也来不及说。
站在奈何桥上观望已久的孟婆也忍不住轻叹,只是见惯了生离死别,她的反应也算平静:“真是个可怜的小山神啊,当初不顾一切跳进忘川河,煎熬了这么久,还是成全了别人,真是傻呢。”
敖烈已经落到了忘川河对岸,他胸口钝痛,五味杂陈,可他也知道自己现在该做什么,河对岸的彼岸花更加茂盛,点点魂火萦绕,照亮了三途忘川。紫黎在花海中不停地奔跑,沿途的火红色的彼岸花上,都沾染了她的泪。她才不要一个人孤零零地离开,她要回去救他!
当紫黎看见站在岸边花丛中的敖烈,再也顾不上其他,直奔过去,紧紧抱住了他。
静默的拥抱,就像是长久的默契,无需多言,只是一个动作,就能让她安心。
“紫黎,”敖烈温柔地拨开她因为奔跑而凌乱的长发,说道,“我马上带你离开……我们,再也不需要留在这个伤心之地了。”
敖烈手中出现了一块温润的散发着银光的白玉,不知不觉,紫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魂魄化作流光进入栖魂玉中。不多时,敖烈找到了通往人界的轮回井,跳入井中,一阵晕眩混沌之后,再睁开眼,已是在一条无名的河边。
传闻忘川河与人界的河流相通,但又有未知的界限,轮回井在忘川河附近,回到人界,自然会出现在河边。
敖烈将栖魂玉收入乾坤袋,一刻也不耽误,立即往东海蓬莱飞去,如今,紫黎的魂魄已经从地狱救出,而她的躯体被须菩提送去了蓬莱岛南极真人处,就差最后一步还魂了。
青萍剑从他发间飞出,敖烈轻盈地纵身一跃,御剑飞向苍穹。
……
连赶了几日的路程,敖烈已经到了东海边界,令他意外的是,从瑶池出逃到离开地狱飞往东海,这期间居然没有碰上天界神族来追捕他,还真是匪夷所思。
敖烈在海面上空飞行,他离开四海已久,一直不曾回去,此番经过东海,见那碧海澄空,波浪翻涌,不由得回想起了自己年幼时在西海的生活。算来,他离开水族也有百年之久,许久不曾联络,也不知那些个亲戚们过成什么样子了。
思索之间,原本风平浪静的海面,突然卷起了一道狂暴的水龙卷,目标正是在海面低空飞行的敖烈!
敖烈眉心一敛,双眸微眯,他并非没有察觉,只是觉得奇怪,同为龙族,为何东海的人要来袭击他?青萍剑陡然变转方向,躲过那一道水龙卷,谁知,袭击者并不罢手,接连不断的水龙卷从海面暴起,密集且破坏力极强,稍不注意,就会被吸入龙卷之中,拖入海底。
敖烈手中凝聚起寒气,到底是条龙,水系法术多多少少还是会的,只是他不常用而已。冰寒的气息笼罩了附近的海域,海面上翻腾的水龙卷被凝结成冰,同时,敖烈锐利的目光直刺向最薄弱的冰面,青萍剑从手中发射而去,碧光击碎了寒冰,在阳光的折射下发出刺目的光芒,从那碎裂的冰块之后,一个手执冰剑的青年气势凌厉地向他袭来。
青萍剑迅疾回转,同那青年随意缠斗了几回合后,重新回到敖烈手中。
敖烈站在水龙卷凝聚而成的冰柱上,执剑而立,似乎不打算先开口,只是意味不明地看着对面袭击他的人。他自然是认得那人的,东海六太子,可是他的堂弟,看模样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比他小一些,似乎是刚成年的龙,不过修为和身手还是不错的,至少在这个年纪达到了化神后期,在四海龙子之中绝对是佼佼者了。可惜,只是这样,想跟敖烈硬杠,差得还是不少。
熬熹撇了撇嘴,开口道:“好久不见啊,三哥,听说你离开水族这些年,干了不少好事?”
敖烈自是听出弦外之音,也有了猜测,天界应该是安排了龙族的人来阻拦他。但他没有直接提问,而是不动声色道:“六弟都听说了些什么?”
“三哥,你在瑶池干的好事,可传遍了水族,我父王和几位叔叔都气了个够呛,”熬熹顿了顿,面露讥诮之色,继续说道,“哼,没有那个本事非要去得罪神族,惹出来的烂摊子,还要我们来替你收拾!你这样的人,真是我们龙族的败……”
“败类”还没出口,又有一个人从海面中钻出,那是一个龙女,小巧的龙角闪烁着微光,深蓝色的长发映衬着雪白的肤色,明亮的眼眸中有奕奕光彩,更显清秀温婉,这正是东海四公主,熬雪心。
“熬熹,住嘴!”熬雪心打断了熬熹的话,似乎对这个弟弟的言行感到不满。熬熹一向听姐姐的话,看到熬雪心这番反应,也知自己失言了,但他仍然是不服气的。敖烈虽然比他大一些,但熬雪心也是他的姐姐,而且他素来知晓,敖烈在西海不受待见,只有熬雪心这个姐姐愿意去关心看望他。
“三弟,熹儿说话一向直来直去,希望你别放在心上,此番他来拦你,也是……”
熬雪心还没说完,敖烈就开口了:“阿姊,你也是来拦我的吧,你也觉得我得罪神族,给四海蒙羞了?”
“我……”,熬雪心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也不想抓自己的弟弟,却还是劝道,“三弟,开罪神族的后果不是你能承担的,如果你认罪了,我一定会想办法让父王和各位叔叔去求情。”
“姐姐希望你能好好活着。”最后一句话,是她发自肺腑之言,她不能眼睁睁看着敖烈丢掉性命。
敖烈有些失望,熬雪心虽然关心他,可是,她终究不明白。“阿姊,你不了解我,你不会理解我为什么会这样做的。”
敖烈背过身去,不再面向熬熹和熬雪心,猎猎衣袂随风舞动,他清冷的声音在咸腥的海风中扩散飞扬:“不必躲着,我早就发现了,父王,还有各位叔叔伯伯。”
话音刚落,东海就剧烈地翻涌起来。水面被一层层分开,原本被敖烈凝结的冰面也破开了,数以万计的水族兵将从海底现身,聚集在海面和空中,将敖烈团团包围起来,它们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大声呼喊叫嚣,那声音响彻云霄,震得人头皮发麻!
放眼辽阔的碧海,敖烈深陷重围之中,孤身一人,渺小如沧海一粟,却要独自面对无数敌人,不,这些并不是真正的敌人,而是他昔日的同族啊!现在却因为天界的一道命令,要对他拔刀相向!
原本的万里青空在霎时间乌云密布,四条巨龙从汹涌的波涛中腾空而出,伴随着声声震耳欲聋的龙吟,四海龙王终于现身!威武磅礴的龙形在黑云之间翻涌游移。
距离四海龙王上一次齐聚,已经过了千年之久,上次聚集,还是因为家族宴会,而这次,却是为了讨伐一个同族小辈。
西海龙王熬闰似乎苍老了许多,自己这个最小的儿子当年离家时还是个稚嫩的小少年,如今已成长到这般地步,能从瑶池混乱中脱身,能令三清之一的道德天尊罢手离去,他到底还有什么是他这个父王都不能了解的呢?
熬闰低沉沙哑的声音从云端落下:“烈儿,你犯下的错,想必不用为父说明了吧。”
“父王,连你也是这么想的吗?”敖烈毫不避讳地与西海龙王对视着,像是要从他浑浊的眼珠里看出什么来,但是,他失败了,他的父王眼睛里没有一丝的犹豫与动摇,敖烈突然觉得一阵薄凉,心中酸楚,所谓的家族情分,也不过如此。
“不要再执迷了,回头吧,烈儿,在天界的治理之下,四方安定,人界太平,妖兽蛰伏不敢作乱,天下这般情景,你还有何不满?非要与天界作对,必将没有好下场啊!”熬闰声声沉重,他还想尝试着敲醒敖烈,可他知道,自己这个儿子向来倔强,要他回头,简直比登天还难,尽管希望渺茫,他还是决定要劝上一劝。
“四方安定?人界太平?”敖烈收起了失望之色,他的深蓝色眼眸又变得不可捉摸起来,让人看不清他真正的情绪,“那天界道庭与漫天神佛高居神位,坐享荣华,受人香火跪拜,却空有一世尊名,他们又知道什么?”
敖烈嗤笑了声:“世人求神问道,不过是想令短暂的一生风调雨顺,神灵面前一跪百年,当了一世信徒,却未见神灵心生怜悯。”
“神若不贪,为何要世人供奉?神不爱慕虚荣,又为何要世人跪拜?人间苦难数不胜数,问神,问天,不过得一句,一切皆由天命。”
“可笑的是,所谓天命,早已定在天机阁的命盘之中!”敖烈环顾四周所有人,突然笑起来,像是在嘲笑,又像是悲叹,“可惜,你们都不知道,不止是脆弱的人类,身为水中妖族的龙,你们的命运,通通都刻在那小小的命盘上,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
敖烈仰起头,他的目光中没有丝毫惧怕和动摇,哪怕面对自己的长辈,他依然平静地可怕。
“说到底,你们还是习惯了服从天界。”
水族兵将的呼喊戛然而止,四海龙族中,其他龙子和公主皆为敖烈所言而震惊,这样的想法简直太过疯狂!敖烈方才所言,尽是大逆不道之词,若要惩处,让他上十次剐龙台都不足惜!
“放肆!”熬闰一下子被激怒了,气血上涌,他知道现在的敖烈油盐不进,但他还真没料到,敖烈的思想会危险到这种地步,登时痛心疾首,怒骂道,“我四海之内,怎会生出你这等孽子!……”
被激怒的不只是熬闰,其他三个龙王也纷纷严厉指责。
“敖烈,你可知你方才说了些什么?不要以为年轻气盛就可以胡来,偌大的天庭不是你能叫嚣的!……”
“敖烈,趁早回头吧,趁现在还未铸成大错,天界会宽恕你的!……”
乌云密布的天空,闪电时现,雷声响动,四海龙王的声音混杂在一起,低沉却刺耳,如同一个魔咒,抓心挠肝!
在旁冷眼观看的熬荣瞧着时机到来,连忙见风使舵,火上浇油。“父王,诸位叔叔伯伯,敖烈除了破坏瑶池宴,此前竟胆大妄为到潜入司命星君的天机阁,偷看命盘,天庭震怒,派人去缉拿,他仍旧不知悔改!此等品性恶劣之龙,简直是我四海之耻!”
说罢,熬荣一扬手,似乎是预先设计好的,包围着熬烈的所有水族兵将都呼喝起来:
“四海之耻!四海之耻!……”
敖烈深吸了一口气,纵然千夫所指,他仍会坚持自己的初衷,不过是立场不同,他没必要再去给那些迂腐之人解释!他的声音像是有穿透力,掩盖住那些铺天盖地的指责与谩骂:“今日,你们所言确是事实,我一俱承认,所谓对错,日后自会分晓。”
“不过,天界派你们来擒拿我,还远远不够,”他的脸上看不出悲喜,可说出的话却让人心惊,“就凭尔等,也想拦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