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延擎苍回忆道:“说来惭愧,当时我和兰儿从石将军处得到大哥的消息,便着急出来相见,因约定的地方是闹市中一处客栈,故未仔细防备,结果中了埋伏。此刻石将军怕是也在满世界找我们。”
岑含讶然道:“你在石敬瑭手下为将?”
呼延擎苍道:“大哥有所不知,这五年来人事多有变迁。兴教门之变,当今圣上得坐龙庭,石将军与三哥同为殿前肱股,如今都已是中书门下同平章事的官衔。除了三哥,石将军是同我交情最好的,平素聊起大哥你也是难掩崇敬之情,这五年来,没少帮我们夫妇打听您的下落呢。”
谈及李存勖,岑含有些黯然,道:“是啊,当真恍如隔世。想当年‘六道兵圣’何其不可一世,却终究败给了自己,他若不宠幸伶人,又或者与我一战后不逞强隐瞒伤势,也不至于兴教门一役无法自保,落得个丧命的下场。对了,你们何时得到我的消息的?”
“约莫两个月之前罢,该是不到两月。”
岑含皱了皱眉:“你们中算计了,石敬瑭和杨家是一伙的。”
呼延擎苍愕然道:“一伙的?”
乐心在一旁咪了口酒,道:“这又是哪出?”
岑含道:“两个月前我重出江湖,真正见到我本人的只有乐心的小徒弟、摩尼教的几位兄弟和杨崇义,其后几日我便到洛阳。算上杨崇义的脚程,留给杨家对你们下手的时间太少了,没有人配合绝难成事,而这个人又必须是你们绝不会怀疑的人。”
呼延擎苍怔怔道:“这人是石将军?”
“你们有所不知,五年前石敬瑭来江南找过我,要我出山辅佐他成就帝业,但我无心朝堂一口回绝了。本以为这事到此为止,没想到他居然和杨家看对眼了,不过他想必也不知道杨忆之也是个想当皇帝的,否则这戏怕是就好看了。”
呼延擎苍目瞪口呆,乐心又咪了口酒,笑道:“这老石当初在军中闷葫芦一个,没想到心思这么多。”
岑含道:“打得一手好算盘。今日之战我若败了,他自少不了杨家这边的好处,即便我现在胜了,绑架你们的主谋也是杨家,杨家不供出他,我也没什么证据去找他晦气。”
呼延擎苍眉头深锁,良久才道:“那眼下该怎么办?”
岑含笑道:“也不用怎么办。今日一战的结果传开去,想必他会有好一阵子睡不好觉,我修书一封你代为转交,帮他安安神。”
呼延擎苍一时没会过意来,乐心又笑了:“就知道你没憋好屁。这信一到,姓石的心领神会,以后不仅不敢再打擎苍和兰儿的主意,还得小心翼翼照应着。否则以你‘隐仙人’这上天入地的手段,指不定哪一日有头睡觉,没头起床。”
呼延擎苍懊恼道:“兄弟技不如人连累兄长,本就良心难安,如今还要靠大哥暗中护佑才能保全自身,实在羞愧难当。官儿做到这个份上,还不如挂印而去来得自在!”
乐心与岑含相视一笑,道:“你和我们不同,是真想建功立业的,官场风云变幻本就难以捉摸得很,何必跟自己置气?以后要更加小心谨慎才是真的。”
岑含又道:“今日一见,看得出来你这五年没少下功夫,但所学终究有限。今日我将这五年所悟‘龙虎二劲’与‘太乙真劲’的修炼之法传你,你只需依法练习,不出五年,可跻身当世大高手之列。但为将不止武艺,兵法也需勤学,这一点却看你自己了。”说到这里,忽想起一事,转头问乐心道:“有件事我一直想问你,我三叔是怎么死的?”
乐心眼眶一红,仰脖子又是一口酒:“你三叔是真汉子!当初咱们分头行动,你三叔、老曲和我护着蔺姑娘越过两道守备,到第三道时遇上了朱麒和几个‘冥府’的高手,我本想冒险一试,但没想到朱麒竟是当初害你三叔误杀义兄的罪魁祸首,你三叔心意决绝孤身诱敌,后来与朱麒同归于尽。也怪我无能,若我武功再高些,何至于叫他孤身犯险。”说完杯子加木几上重重一顿,顿时陷进去寸许。
岑含轻轻拭去眼泪,道:“怪不得你。即便当初在场的是我,也拦不下他,三叔了了这辈子最大的心愿,我该替他高兴。”
乐心摆手道:“不提这些了,你方才最后打败他们时使的是甚么功夫?”
岑含道:“也算是我的造化吧。这五年来我悟到了将‘纯阳剑’与‘周天四象功’合二为一的关窍,甚至进一步悟出了‘空灵掌’,但也终究只是合于自然的地步。虽然不俗,对付耶律潜一人有余,但对付三大高手合围却是太托大了。”
“怎么说?”
“耶律潜通了阴阳,内劲之强当世无双,即便是我也是靠着神通变化而胜,并非硬拼。但他们三人联手后,杨忆之和萧清有意限制我挪腾,刻意造成正面硬拼之势,此非我所长;加上前面两场消耗过剧,时间一久后继乏力,终于陷入死局。当时我几度脱围未果,大感绝望,心想自己既已合于自然,却还是难逃一死。便在那时,脑中忽然产生一个奇怪念头,通悟了当年与朱子暮一战获胜的关键。”
“什么关键?”
“当年与朱子暮一战,对方神通所至我五感尽失,唯有待死。也正因如此,才能放下一切,物我两忘,暂时达到了与天地自然互为应和的境界。”
呼延擎苍动容道:“与天地互为应和!”
岑含一笑道:“我既合于自然,自然亦能合于我,互为一体,大势之中一切无不为我所用,乃至对手气血精神皆受我所制。”
乐心拍手大笑:“妙哉!妙哉!没想到这世间的武艺竟有如此境界!”
岑含亦感叹道:“这世上的学问大道无穷无尽,你我终其一生只怕也难以穷究其理。”
呼延擎苍道:“那这门神功可有名目?”
岑含略一思索道:“我借此寻得大道门径,便叫‘寻道诀’罢。”
一行人当晚泊船南岸,寻个宿头住下,岑含将“龙虎二劲”与“太乙真劲”精义倾囊相授,并写好书信,一同交于呼延擎苍,次日曲听风另派一小船将二人送回江北,自此作别。
呼延擎苍回到洛阳后,日夜勤学苦练,五年后果真武艺大成,通了龙虎劲,成为一代名将。其后呼延家乘势而起,至其孙辈,有一人成就太乙真劲,助赵匡胤平定天下;其后家道渐落,后辈钻研马上战法,武艺渐衰,及至北宋末年,凭借连环甲马阵名扬天下,却再难重现家传绝艺。
且说岑含归心似箭,与乐心师徒、摩尼教众人一路南下。时值正午,欲过一渡口,忽见不远处站着两个道人,一派遗世之姿,岑含忙上前叩拜,这二道不是旁人,正是吕纯阳和刘海蟾。
二道忙将他扶住,吕纯阳笑道:“恭喜小友,恩怨了断,大道终成!”
刘海蟾亦笑道:“师弟神采,已非我辈能及。”
岑含神色肃穆,退后两步,又对二人躬身一揖,才道:“若非二位前辈救命之恩,传道之德,岑含难有今日!此生铭记,绝不敢忘!”
“今后有何打算?”
“只想回江南好好过日子。”
吕纯阳颔首道:“如此甚好。”
岑含喟然道:“浪迹江湖近十年。爱恨痴缠,恩怨是非,悟武学,悟情爱,悟时势,悟天地;到头来不过两个字,自然。这世上多少人口口声声顺其自然,实则不是放任自身便是裹足不前,能见自然,方能顺应,不见自然,又顺谁去?”
刘海蟾微笑道:“既已得道,何不传之?”
岑含笑道:“也无不可,只看机缘。说起来倒是有那么一人,与我虽无机缘,却不妨向二位老师一荐。”
吕、刘二人对望一眼,道:“何人?”
“‘清虚处士’陈抟。”
吕纯阳捋须道:“此人确系可造之材,只差些时机。如贫道当年,时机一到,黄粱梦醒,便可登堂入室。”
岑含道:“甚善。”
三人话中暗藏玄机,乐心几人听得颇有些云里雾里,吕刘二道也不多说,就此别过,飘然而去。
几人正欲上船,忽见白鹿僵在原地,望着不远处的林子一动不动。岑含顺它目光看去,只见林子边上也站着头鹿,通体如雪,却是头上无角,是头雌鹿。
二鹿对望,一在河边,一在树下,一般的目不转睛,宛如石像。
岑含一怔随即会意,当时轻抚他脖颈,轻声道:“鹿兄,你我也到了该分别的时候了。”
白鹿一个激灵,转过头来看他,眼中忽然有了雾气。
岑含笑道:“别这样。你我心意相通,我已身无挂碍,你也当身无挂碍;去罢!回嘉兴的路你认得,住的地方也还给你留着。”
白鹿低鸣两声,俯下头在他脸上蹭了几下,转身往林子里去,走到一半复又停下步子,回头来看,岑含只挥挥手,微笑示意。白鹿又驻足一阵,忽然转过身来,两只前足跪地,朝他叩头相谢,岑含鼻头一酸,躬身一揖,一人一鹿就此拜别。
乐心忍不住抹了抹眼泪,道:“想不到你们这一人一鹿这么矫情。”
岑含道:“难得矫情一回。上了战场它是我坐骑,下了战场它却是我兄弟,与你和擎苍并无二致。”
乐心道:“也算是一段奇缘了。”
江南小雨如烟,虽是正午,街上人烟已稀,但医馆里却还忙着。
蔺溪不紧不慢下了一针,然后换下一个穴位。
“蔺大夫真是神医啊!上次叫您这么一弄,我这经年的老毛病可好了老多哩!”挨针的老头面色看着有点虚,嗓门却亮。
蔺溪笑了笑道:“我医术还不精。若换这医馆原先的主人,你这旧疾早就药到病除了。”
张老头顿时瞪大了眼睛:“有这么神?”
“有。”
病人只有一个,伙计暂时得闲,搬个小板凳靠着门休息片刻。门外的雨似乎小了些,像一层薄纱,有种别样的精致。
也不知什么时候,忽然多了个人,撑着油纸伞,一动不动站在门前。这人出现得很突兀,却又格外自然。
伙计懵了一下,忙道:“先生是来看病么?”
来人点头。
“先生且请稍坐,不知身上有何不适?”里面的蔺溪没抬头,只淡淡道。
伙计笑道:“先生但说无妨,无碍的。姑娘虽施着针,一样能诊病。”
那人道:“我来看心病。”
这声音一出,蔺溪的手骤然抖了一下,看得张老头心一惊。只听那人继续道:“五年前,我因为一些事,与一人虽未死别,却不得不生离。这五年来日夜煎熬,思念成疾,却苦于身子未复俗事未了,迟迟不得相见,如今一切终于尘埃落定,我想问问蔺大夫,若我现在见她,她可会原谅我?”
蔺溪长长吸了口气,稳住手下完了最后一针,站起身,望向门外。
那是一张很熟悉的脸,脸上有一个很温暖的笑容,笑容上挂满了热泪。看着看着,蔺溪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这一刻,时间仿佛已经静止。
“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