体和殿内哀声四起,云板连叩不绝,佟裳跟着众人跪叩拜谒。
外命妇奉召入宫服丧已经是两个时辰以前的事了,跟所有外命妇一样,她知道的内情并不比他们多一点。
大行皇帝龙驭殡天后不久,皇后娘娘忧思过度一时想不开跟着去了,太子爷连丧两位至亲,气郁攻心之下一病呜呼,四五岁的小人夭折,又冲了两位主子的丧事,后宫的人几乎连想都没想,连夜就让人装进金丝楠的寿材塞进了皇陵,幽居甘泉宫一向不理世事的宁太妃,生前连新皇登基大典都公然缺席了的,在帝后死后也不得不打叠起精神开始在后宫主持丧仪大事。
佟裳没见过宁太妃,趁起身的空档忍不住朝跪在上首正中间的宁太妃看了一眼,她跪的位置只能看见娘娘半个侧身,宁太妃穿着丧服,虽看不出什么身段,却也能看出行动间仪态的优美,哭跪都似练过似的,五十上下的年纪,由两个小宫女扶着在灵前哀哭,眼睛哭得肿桃似的,尤自悲切地很,一口一个皇儿儿妇地叫着。
宁太妃并不是大行皇帝的生母,只是因为头两年朝中纷乱不断,加上东穆朝延续下来殉葬的规矩,导致了宫里太字辈的妃子只剩她一人,就是以后新帝登基,也少不得尊她一声太皇太妃,只是新帝是大行皇帝的亲叔叔,宁太妃严格说起来是新帝的庶母,这中间差着辈份,封她太皇太妃似乎有些打脸的意思,不过宫里人向来聪明,该装聋子装聋子,该做瞎子做瞎子,总不会叫新帝为难的。
大行皇帝的生母慈懿皇太后在他登基之前就已经死了,东穆朝的先祖爷担心吕后专政的历史重演,但凡有幼年帝王登基的,总要舍母留子,所以之前听说皇后死了,佟裳第一个想到的是太子会登基,没想到太子也死了,太子夭折不是偶然,只是这连着暴毙三人的说法,也不知有多少人会信,佟裳偷眼打量身边人,大家全都肃着脸,孝帽半遮着面,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来。
听着前面叫散,佟裳肃了肃跟着起身,上前扶了易老夫人随人群往外走。
易老夫人眼睛哭得红红的,她递了帕子上前道:“您跪了这么半天想必乏了,一会我让阿绿去讨杯参茶来。”
易老夫人摆手道:“别忙了,我这会哪能喝得进去。”她看着四周乱糟糟的人群,“你瞧这里哪是闲喝茶的地方,少不得将就些回府再说吧。”
佟裳和言劝道:“那也得多少喝一些,我看这里一时半会完不了,不补充些体力只怕撑不到最后,要是回头像安平侯夫人那样哭得晕过去,又要劳师动众折腾一回,在皇上丧仪上出丑,回头不知叫人笑话几辈子去呢。”
侍候易老夫人的夏嬷嬷笑着道:“夫人到底年轻些,这个时候大家哪怕折腾啊,恨不得都尖削脑袋往前强出头,安平侯夫人灵前这一晕不要紧,回头说不定侯爷功勋就得长两级,起码封个公爷。”
易老夫人笑着道:“她小孩子家脸皮薄,哪会想到还有这些事。”回头对佟裳笑笑,见她两眼红通通的,还以为她哭得伤心,离近了看才发现眼睛干涸一点眼泪都没有,那些红是拿胭脂抹的,一时又气又笑,感叹她虽然别的上头处事老成,可到底还是小孩子家,国丧上也敢唬弄。
“东赢那边有一种草根,含在嘴里拿牙咬了立马就流眼泪,出来时我让夏嬷嬷带了,以备不时之需,回头你拿上,多少装装样子,易大人在人前得脸,咱们在这里行事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等着拿把柄,咱们错了不要紧,回头让大人难堪就不好了。”
说话间手掌翻转塞过来一个东西,佟裳捏了捏掌心,是一截山药似的东西,低头看了一眼,原来是芥末根,她脸红着朝老夫人道了谢。
易老夫人疼爱地冲她笑笑,这个孙媳妇真是让她疼在心里,怎么看怎么喜欢,若不是身份有碍,回头再添几个孩子,府里热闹起来,那才真是颐养天年呢。
佟裳扶着易老夫人到那边的阅是楼休息,阅是楼里已经坐了不少外命妇在喝茶,不同于以往大家进宫举宴时说说笑笑,国丧这种严肃的集会,大家少不得都收敛着,闷着头坐在那里,就是说话也只是跟邻座几个小声地悄悄说,没人敢大张旗鼓议论是非。
京官内眷大都认识,才刚进去就有人认出了他们,见了面少不得敷衍一两句,佟裳惦记着给老夫人找参茶,便先让夏嬷嬷侍候着,自己带着阿绿出去了。
从廊庑上望下去,入目是一片凄惶的白色。
大家身上穿着的丧服都一样,内务府连夜赶出来的丧服,除了上典几位数得着的命妇是好的,她们这样无品跟着进来的家眷,能拿到一件干净的就算是好的了,佟裳虽是易恒的夫人,只是内务府忙得头脚不沾地,一时也不能分得那么清楚,佟裳身上的丧服只能算勉强不露肉,陈年积下的旧白布,已经放得发黄了,连夜赶出来的针脚大得不能看,各处绫乱的线头随便一扯就好像能绷开了似的,好在佟裳不是讲究人,应付过这一天,等回府再让人做新的来也就是了。
夏天停灵不能久放,大行皇帝跟皇后的身子只在体和殿停两天,第三天就大殓,他们今天拜过之后,到大殓那天再进宫一趟就算完事了,往后就在府里等着钦天监挑日子恭迎新帝登基。
新帝的人选已经定了是信王,众人都道天命所归,其实大家心里都知道是怎么回事,只是不说罢了。
今天这样的日子,也没见信王来灵前拜一拜,反正人死了,做样子不过是给活人看,她倒不在乎信王怎样处事,她只是担心家里的信王妃,按理说信王这里乾坤已定,也该把信王妃接出来了准备准备,等着皇上御及之后接了凤印入主坤宁宫母仪天下,可是上上下下一点消息都没有,她也只能宽慰自己是眼下事忙,各处都顾不上。
佟裳一路想一路闷头走着,宫里四处都有侍茶水引路的宫女跟小太监,她大可以随便叫一个差使,只是还存着些私心,想着趁这机会找找易恒,她十来天没见着他人,心里有好多话问他,便出来碰碰运气,想着能在哪里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
过了钦安门四处便安静了下来,佟裳仰着头四下里张望,原来已经出了东三所,前面不远就是乾清宫了。
佟裳怕那边老夫人等得急,脚下加快了速度,孝帽做得大,戴上去盖住眼,抬头看人的时候不得不掀一下,佟裳倒觉得这样挺好,盖着一点心里仿佛更安全些,有种敌人在明我在暗的感觉。
“喂,那边那两个,来帮把手。”
佟裳扭头四望,只见抄手游廊底下站着两个宫女,正一脸焦急地扶着中间那人,中间坐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宁太妃。
佟裳忙扶了扶孝帽跑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