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九节拜师宴
这确实是个问题。
卢念文也不想做周禹的尾巴,他总觉得周禹太过鲁莽,在他的意识里,周禹做事随心所欲肆意而为,从来都不会考虑会造成什么样的影响。周禹总有一种穿越的优越感,似乎身处古人之中理所应当是鹤立鸡群的姿势,觉得无论在智力和知识甚至体力上都能够碾压周围所有人。而且他还有种游戏的心态,觉得整个世界都是以他为主,他不在乎任何的规则,予取予夺完全随心所欲。
这是不对的,这样做以后迟早是要吃亏的。
古人的知识水平或许不如,但智力和意识绝没有丝毫的逊色。
这是卢念文读遍二十四史得出的一个结论,说到底,古人今人都只是人。几千年来,人类还没有进化成另外一个更高级的物种。
差别只是知识,绝非智力和意识。
在同等智力的人面前耍阴谋手段和小聪明,绝非明智之举。更何况,今人学习的一些先进知识,放到古时可能毫无用处,古人的经验才是最适合当下历史条件的。
卢念文当然知道自己不可能时刻跟随在周禹左右监督着他,他只是希望周禹能够明白这个道理,做事说话都谨慎一些。
若周禹没有穿越,他绝对不会无理由地暴打宋虎,不会和隋小倩睡觉,不会逛青楼行院,不会漫说自己是华罗庚陈景润的弟子。
他还没有遇到一个真正强大的对手。说到底,傲慢和偏见是原罪。
卢念文几乎可以肯定,若无自己约束,任由周禹这样胡来,他在这五代乱世活不过三年。
有阴有阳才为平衡,中庸即道。
满怀心事的卢念文叫来韩旁,耐着性子提醒他不要沉溺行院。青楼女子逢场作戏,最是当不得真的,你若当真,到最后只会自己受苦。
——对待韩旁,自然与周禹态度不同。
韩旁漫不经心地答应,但卢念文看得出,这个雄壮的汉子已经陷进去胡姬的温柔乡中去了。
这便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初见城市百态之后掉落的陷阱。讲道理是无用的,这要靠韩旁自己爬出来。
周禹买了很多东西,但韩旁伍四六赵虎瞿山铁娃明显对那些兵器更感兴趣,当即便分了。现在朝廷对百姓持短兵器是不禁的,征兵的时候还有过“自备武器铠甲”的规定,但长兵器和弓弩却还是禁止民间持有的。
卢念文问周禹他买猛火油是想做什么,周禹却也说不清楚,只说看到这种稀罕玩意儿就想买下来。至于做什么,拉回桃源镇之后再说。
周禹又感受到了卢念文的不悦,吼道:“引火烧柴,行了吧!”便不理他了。
第二天将近午时,曹廷鹤果然派了一辆马车过来接周禹和卢念文去拜师宴。来人是粮行的王掌柜,他恭恭敬敬地递上请柬,邀请周禹和卢念文上车。
卢念文道:“人家已经知道我不是你的管家了,估计还在怀疑我们的身份。不过姓曹的实在想学了你的算学,这些事情也就咬牙认了。”
周禹点头示意自己会小心在意,然后马车出了西市向望山居行去。
端午节将至,各坊各家挂起艾草菖蒲之类辟邪物,家中妇人忙着包粽子兑雄黄酒,男子们相约着出城去滹沱河畔郊游野餐放风筝。
讲老礼的老者则在准备各类物事,他们晚上要祭拜苍龙七宿。
这是每年端阳节的常例,也无须赘述。那望山居酒楼在崇安坊内,据王掌柜说酒楼的主人是忻州刺史丁审琪的远房亲戚。车进崇安坊,绕到东北角,远远便看到曹廷鹤父女和他邀请的忻州当地名士在等候了。
周禹卢念文下了车,众人在客堂里寒暄片刻,曹廷鹤引着大家相互介绍。两位是生意上的伙伴,一位号称忻州当地书画双绝的文人,还有一位府衙中的押司,众人拱手见礼。然后酒楼跑堂引着大家上三楼事先预定好的雅间。
说说笑笑间,刚走到二楼,临楼梯的雅间门忽然打开,一个三十来岁的中年人探出头来。
中年人略看了众人一眼,便笑道:“还以为是谁在外面喧哗,曹老板,今日你待客?”
曹廷鹤定睛一看,已认出了这中年人的身份,忙拱手笑道:“原来是段先生!今日老夫在这里设宴,扰了段先生的雅致,得罪得罪……”
中年人摆摆手,道:“曹先生客气了,请便。”
曹廷鹤点点头,又道:“不敢相瞒,老夫近日遇到一位算学上的奇人,便商议让小女湘芸拜周先生为师。今日正是拜师宴,——相请不如偶遇,段先生若有闲雅,还请来观礼!”
“算学奇才?是哪一位?”中年人笑道,目光又在众人脸上扫过,忻州城几人他都是认识的,最后目光便盯在卢念文和周禹身上,然后友善地点点头。
看来他们都是彼此相识,龚押司抢着道:“便是这位周禹周先生!这一位卢念文卢先生是他的管家。老曹说周先生给他出了一道题,他怎么都想不出解法,周先生之能可见一斑。”
中年人抱拳笑道:“曹老板算学已是非凡,能出出他解答不了的题目,很是难得。今日偶遇,湘芸拜师宴段某怎可错过?”
周禹忙道:“那便一起观礼,我其实没什么大能耐,都是曹先生抬举,哈哈……”
曹廷鹤自然欢喜,邀请中年人一起上三楼雅间。龚押司对这中年人极为尊敬,甚至有些谄媚,跟在他身旁一脸笑意。众人向楼上走,卢念文悄悄问那文人丁彦徽道:“丁先生,这位是谁?看样子身份不低啊。”
丁彦徽低声笑道:“段先生名讳段希尧,是怀州人,这几年在河东军石大帅幕府中做事。曹家粮行于行营中有粮食生意往来,曹老板和段希尧也说得上话。”
卢念文心下一沉,若无其事地跟着众人来到雅间。
拜师礼进行得很顺利,曹廷鹤重申了对周禹算学的敬仰,然后正式提出让女儿曹湘芸拜在周禹门下,忻州这几天曹湘芸便去西悦客栈跟随周禹学习。周禹表示愧不敢当,些许机巧之学承蒙曹先生看重,曹湘芸才智敏捷,自己定当倾囊相授,只可惜忻州时日颇短,未免可惜。曹湘芸则感谢周老师给自己的机会,一定尊师敬师,专心学习,不辜负尊师教导,日后有机会,还愿意跟随老师进学。
气氛很融洽,观礼的众人不住含笑点头。拜过孔夫子,拜过老师,又互赠了纸笔礼物,周禹和曹湘芸的师徒名份便定了下来。借着势头,丁彦徽挥毫写了一首诗,表明高师贤徒之义,众人纷纷叫好。
随后便是宴席,曹湘芸先给老师献茶,然后以茶代酒感谢众位观礼的前辈。周禹吩咐她晚些时候到西悦客栈来听讲课,曹湘芸答应了,然后便告辞而去。
拜师礼中规中矩波澜不惊,众人纷纷向曹廷鹤和周禹贺喜,周禹也自高兴,端起酒盏连喝数盏。那汾酒有些劲力,周禹眼睛里已经有些收不住,放出精光来。
酒过三巡,段希尧端起酒盏敬了周禹一杯,笑吟吟道:“周兄久在定州营生,惯走平州营州一线,不知是经营什么生意的?”
这便是在盘道了。
卢念文快速闪了段希尧一眼,他绝不会相信在这里和段希尧的相遇是偶然。楼梯上的偶遇太巧了,极有可能是曹廷鹤设计好的。一些事情曹廷鹤不便发问,便请了段希尧来假装偶遇,又或者是让周禹放松警惕,借以探清深浅。
周禹却没想过这些,吃了一口清蒸鲤鱼,笑道:“无非是糊口的营生,倒卖些茶叶瓷器而已。”
段希尧点点头,又道:“今日与周兄虽是初见,却一见如故。段某有个不情之请,想请周兄帮忙。”
周禹有些意外,看了卢念文一眼答道:“哦?说说看。”
段希尧道:“段某年少时周游四方,平州榆关营州也去过几次,那里认识了几位好朋友。月前平州茶叶行会会首徐方给我送来一封信,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询问今年河东大同各地的茶叶价格。回信我已经写好,却苦于驿站不通,无法送达。周兄若是方便,还请顺路捎送过去。——时间倒是不急,七月能送到就行,不知周兄是否方便。”
周禹皱皱眉,他哪里去过什么平州营州。回桃源镇再派人去营州倒是不难,但现在和这姓段的刚刚认识,何必多事?——可此时如果不答应,未免就漏了马脚。
周禹犹豫片刻,觉得当初对曹廷鹤撒了谎,这时说什么都得先兜住。他刚要说话,却听卢念文笑道:“段先生莫不是记错了,平州营州现在是契丹人的地界,倒是有两处榷场,行会却是没有的。那里的茶叶要么是在榷场交易,要么就是走私。城里茶叶店铺大多是中转,充其量仅仅是个仓库罢了,关外黄龙府铁凤城才是茶叶真正的交易之地。——徐方此人我没有听说过,……东家你有印象吗?”
周禹这才明白险些着了人家的道儿,扫了一眼段希尧和曹廷鹤,见二人果然在用审视的目光看着自己,便轻轻敲了一下筷子,笑道:“没听过这个人,再说咱们的茶叶瓷器都是走私,就算有咱们也见不到啊。”
卢念文尴尬地一笑,脸上佯装着露出些不悦。
周禹笑道:“在座的都不是外人,我还是湘芸的师父,何必藏着掖着?阿文,你我虽然是一起穿开裆裤长大的,但名义上是主仆,好歹给我留几分脸面。”
卢念文连忙告罪,众人都笑起来。这年月不太平,到北地走私贩卖茶叶瓷器丝绸马匹牲畜的人很多,大家对这类事都不甚在意。
段希尧随大家笑着,眼中微微闪烁看了卢念文几眼,二人目光甫一接触便随即分开。
那两道目光似乎有了实质一般在二人心中溅射出一团火花。
又喝了一杯酒,段希尧笑道:“我也数年未见徐方了,说不定是他随口捏造了一个名头好指使段某办事。周兄不认识此人,那就罢了。——周兄算学造诣精深,不知师承何处?”
周禹又把自己燕山野人的故事讲了一遍,然后道:“在下虽然跟随两位老师学习,却未习到老师算学精髓,实在惭愧。师承便不敢再提了,说出来我两位过世的恩师定会责怪我给他们丢脸。”
众人连说过歉了,段希尧却道:“段某身在军中,眼下遇到一个难题,还请周兄为我推算一二。”
周禹咬牙笑道:“军中大事,周某不敢妄言。”
“也不是什么大事,我们只做游戏推演而已。”段希尧捏着筷子想了想,道:“今有新征军士万人,军中有弓千张,箭千五百袋,常例一弓配箭两袋。又有短刀三千,长枪三千,战马四千,惯例五骑兵配养马步兵一。请问周兄,该如何分配方能使这新军万人战力最高?”
卢念文目光缩了缩,这问题是统筹学的范围,其实并不难。关键是要知道各个兵种的比例就能计算出怎样分配,但问题是周禹的身份是走私商人,他该知道各兵种的比例吗?
段希尧无法探究到周禹的来历底细,在这酒席上也不便追问,便开始试他的才学成色了。他到底是什么目的?
却见周禹微微一笑,道:“一万人手,四千战马!若老子这么富裕,早奔到黄龙府了!哈哈!——段兄,我们权作游戏,你听听看如何?”
“周兄请讲!”段希尧笑道。
周禹道:“首先一万人是未加训练的新兵,想要迅速形成战力是不现实的。刀兵枪兵还好,弓兵骑兵非长期的训练根本无法上战场。我的计划是择出一千人专练骑射,用去弓马各一千……”
“一弓配二袋箭,这样箭是不够的。”段希尧笑道。
“那就一弓配一袋箭,何必拘泥?”周禹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道:“这一千人只负责训练,一千五百袋箭够用!还剩三千匹马,便再择出三千人充当枪骑,依旧只管训练。另外还要规定骑兵各自照顾自己的马匹,我不设养马步兵!骑兵连自己的马都不照料,那干脆别干了!”
“剩下六千人,自然全数刀枪步兵。简单熟悉器械军阵之后便可作战,——其实没啥可训练的,有膀子力气又敢杀人就行。关键是肯听指挥,知道令行禁止。需要训练的是带队军官,他们才是传达将令冲锋陷阵的关键。兵士可马上投入实战,在实战中训练比在营中训练重要得多。”
“初期的境况必定艰难,包括中下级军官的选拔,包括申明军纪。作战的军士会有伤亡,还要考虑医疗问题。另外还要注意敌人会不会对训练营进行袭扰。这时候要求主将对这万名军士要有绝对的权威,扎营、行军、分配、医疗、后勤、宣传、外交等都要一一到位。这些都是至关重要的!”
“作战要找好的对象,尽量捡着软柿子捏。以减少战损,获取战利品自给自足。我在等待我的骑兵形成战力,但最现实的情况是这些骑兵并不会一瞬间全部训练成型,而是三五十人先熟悉了骑射,而后慢慢一百人、二百人、五百人形成战力,早期的骑兵只能充当探马斥候。只要我手里有了正儿八经的骑兵,嘿嘿……”
“东家——”
卢念文轻轻喝了一声,他早已看到众人都听得目瞪口呆,而段希尧的脸色明显变了。卢念文扯了扯周禹的衣袖,笑道:“东家,论起兵法段先生才是大家,你一介商贾说这些未免有班门弄斧之嫌。”
周禹当然明白卢念文的意思,但他此时正在兴头儿上,有点刹不住车,摆摆手道:“这是在闲谈嘛,打什么紧?——兵力成型之后,算起来应该有四千骑兵六千步兵,在这里还要考虑战马繁衍和兵力补充的问题。兵力弱小之时,只会考虑如何生存下去,讲求的是作战战术。等有了实力,便要制定大的战略方向。一支没有战略的队伍是没有灵魂的!”
“东家!”
卢念文又制止一句,瞪了周禹一眼,端起酒盏强笑道:“只顾着说话,菜都有些冷了,诸位饮起!”
众人共饮一杯,曹廷鹤偷眼看看段希尧。段希尧确实是他今天一早约了来的,他与段希尧本是生意往来,前年段希尧去南方办事,中途遇险被他救了,遂结为莫逆之交。他知道段希尧在河东军中的份量,更知道此人心思缜密,一双眸子看人雪亮。昨日遇到周禹,曹廷鹤自觉吃不透他的深浅,但却又想让女儿学习他的算术,便请了段希尧来掌掌眼。
但此时看段希尧的眼神,对侃侃而谈的周禹不甚在意,倒是似乎对瘸腿的卢念文越来越感兴趣。曹廷鹤皱着眉头,没来由一阵后悔。
段希尧浅浅抿了一口酒,暗扫卢念文一眼,笑道:“快哉!听周兄谈兵,段某只觉胸中豪气顿生!实在快哉!不过段某觉得周兄不太像走私贩卖茶叶瓷器的商贾,反倒像是刀头舔血的绿林大盗,哈哈……”
卢念文一皱眉,周禹笑道:“何以见得?”
“周兄治军之法颇有精妙之处,”段希尧盯着周禹道:“但段某始终没有听到周兄讲过朝廷法度。统领一万人马最不济也是个团练使了,周兄不必劫掠作战来获取物资,朝廷自然会有粮饷发放下来。周兄也不必担心什么战略,只要听从朝廷调度即可。听周兄的意思,也没打算和同僚诸军互通消息守望相助。这不是一个良善之士该有的思维。周禹,你到底是什么人?”
周禹的目光也渐渐冷了下来,他侧头看看卢念文,却见瘸子一脸愠怒,知道是自己话多惹了祸他。周禹内疚地咧咧嘴,笑道:“管家,我是什么人啊?”
卢念文叹了口气,慢慢站起身来,对着众人团团作了个揖,然后道:“今日是曹先生爱女的拜师宴。说起这事,我家东家觉得身份低微才疏学浅,本不愿耽误了令爱的学业。曹先生数次相求,我家东家觉得如果再推脱那便不识抬举了,这才答应。虽然只是三日为师,但我家东家却不敢丝毫怠慢。今日拜师宴,忻州城诸位名士特来观礼。曹先生——”
卢念文话头一转,对曹廷鹤道:“曹先生,我知道你对我们的身份有所顾忌。既然你有所顾忌,那何必再有这一场拜师宴?周禹的算学确有独到之处,你既然想让女儿学,而且仅仅是在忻州这三天,哪又何必再执着于我们的身份呢?还偶遇了段先生来探究此事,——曹先生,我实在不清楚你在想什么?”
曹廷鹤脸上一红,他很不适应卢念文这样直刺人心的话,刚想着解说一下,却听卢念文已经把话锋转向了段希尧。
“段先生,”卢念文似笑不笑地道:“段先生不愧是石帅幕府中的大谋士,轻轻一挑拨就让我们把底细都露了出来。”
“卢先生这是何意?”段希尧笑道。
卢念文看看周禹,浅笑道:“段先生,想必你已猜到。周禹与我不是什么买卖人,我们在定州有一支小队伍,专做没本生意的。周禹是山主,我是他的瘸子谋主,这次来河东,一是帮着乡党运粮,二来是游览河东风土精致,没想着多事。——我们于河东毕竟不熟悉。”
段希尧微笑看着卢念文,一语不发。
卢念文不甚在意,转对曹廷鹤道:“曹先生,您现在知道了我们的身份,这对你有何益处?不过半日忻州人就都知道你的女儿拜了盗贼为师,你又作何感想呢?”
卢念文轻哼了一声,转对观礼的众位笑道:“山野之人粗鲁,让大家见笑了。我们河东之行即将返程,估计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至于你们怎么说我们各自随意。但曹老板和你们都是相好,还望口下留情,不要波及湘芸才好。”
曹廷鹤呆若木鸡。
卢念文讲完,对周禹道:“走啦。底儿都被你撂光了,还等人家敬酒吗?”
周禹哈哈一笑,傲然起身,装模作样地左右见礼,然后笑道:“痛快!瘸子说透了,老子也就不用端着啦!老曹,你家闺女若认我这个老师,就让她来客栈,我依旧悉心地教!若不认,那我就省事了,老子还想去东市逛逛呢!”
道声“再会”,二人携手走出雅间,只留下心事重重的众人惊诧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