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节算学的较量
曹记粮行的东家曹廷鹤本是楚地人,族中经营粮食生意,长江南北黄河左右各大州府都有自家粮行。平日里各地运输贱买贵卖有族中子弟们打理,他自己则往来各地巡视,这几日正好就在忻州。
曹廷鹤不喜文学,专痴迷于算术,经常与各地的算学大家相互切磋研究。自谓《九章》《周髀》《海岛》《缀术》之类的算经了熟于心,闲暇里常演练算法,每有所得便欣喜异常。此时听王掌柜说有人会用一种从未见过的算法来计算数目,他顿时来了兴趣,——王掌柜不是眼皮浅薄的人。
来到前堂,见是个年轻的汉子,曹廷鹤心中又有些失望,“年纪轻轻之人,能有什么真学问?”但看到王掌柜热切的眼神,他还是和周禹相互见了礼。
客套几句,曹廷鹤道:“前堂喧哗,不是谈论学问的地方,先生可随老夫到内堂一叙。”
周禹却有些不乐意,他本来心情不太好,想要找点乐子,怎么就被粘住了?
略犹豫了一下,周禹笑道:“曹先生,小子这点子算学其实不算什么,只是投机取巧,算得快些而已,想来入不了您的法眼。——我还有事,改日再来与曹先生探讨算学吧。”
“投机取巧?”曹廷鹤一笑,道:“做人做事自然不敢投机,但算学一道最重要的便是取巧。老夫现在倒真有些兴趣见识一下周先生的算法了,看是怎样一个取巧之法?”
人家不肯让走,礼数又周到,周禹无法,只得随曹廷鹤来到后堂。双方分宾主落座,曹廷鹤又客套了几句便就直奔主题,道:“周先生师承何人,读过哪几本算经了?”
周禹见他这样装腔作势,便起了挪揄之心,微微一笑,道:“我有两位老师,一名陈景润,一名华罗庚,我还有两个同学,一个叫小明一个叫小芳。”
曹廷鹤一怔,他当然没有听说过陈、华两位,但周禹直呼老师的名字,让他有些不适应。想着,道:“老夫孤陋寡闻,不知道两位尊师有何算经流传于世么?”
以周禹浅薄的数学知识当然无法理解华罗庚陈景润巨大而复杂的成就,但此时怎能坠了“老师”的威风,便信口言道:“我两位老师算学穷究天人,只不过他们不慕名利,世人并不熟知。我老师的著作汗牛充栋,也不流传于世。老师常说,他们的学问太过深奥晦涩,若此时流传出来无人能懂,没来由惊吓到世间凡人。老师只教了我和同学一些细枝末节,我等已经受用无穷!老师的正经学问早已封存在深山之内,等再过个千八百年,或可有一二人能够理解先生算学的精妙之处……”
曹廷鹤自然是不信的,心中冷笑,道:“令尊师学问如此高深,你一定也深得其传了。”
周禹也不看曹廷鹤脸色,洋洋自得道:“不敢!我跟着老师苦学十二年,只学到一点皮毛而已。不过这点子皮毛,应付一般问题也绰绰有余了!”
曹廷鹤越看越觉得周禹面目可憎,不满地扫了王掌柜一眼,也不想来虚的了,便道:“那老夫倒想请教了,——鸡兔同笼韩信点兵这类题目自然入不了周先生的法眼。周先生可知如何计算整圆面积?”
“派阿尔平方。”周禹脱口而出,见曹廷鹤一脸茫然,忙笑道:“以半径平方乘以……乘以祖率!”
曹廷鹤点点头,看来这年轻人也不是什么都全然不懂,想着又道:“知方田对角之长度,如何求其面积?”
周禹理解着曹廷鹤的意思,思索片刻,道:“对角乘方取半值,即为方田面积。”
曹廷鹤微微一怔,道:“既然知道这个,那么勾股之学周先生一定也不在话下了。”
他想着,站起身来背着手来回踱了几步,终究还是问道:“一山高不知几何,周先生如何测之?”
这种问题怎么可能难得住特种兵出身的周禹,他微微一笑道:“我家老师自有一套仪器,自山下照之便可知山高几何,极为便利。不过既然你问得是算法,那可以阳光照射影子取三线两点,再取两点距离和角度,根据……角度函数对照表计算即可,——你不会不知道函数对照表是什么吧?”
曹廷鹤咂咂舌,他当然没听说过可以测量高度的仪器,更没听说过什么角度函数表,但周禹所说的大概意思他是明白的。这本是《海岛算经》中极为高深的题目,周禹说的解题算法与之相似,不过貌似更简易一些。不过——那什么角度函数……对照表到底是什么?
周禹见曹廷鹤发呆,笑着取过书桌上的纸笔,随意画了一个三角形,道:“这个是角度,这一条线和这一条线长度对比是一样的。角度变化这个比值必然会变化,角度对照表就是不同的角度这个比值的大小。知道了角度差异和距离差,测量山高不是难题……”
他滔滔不绝地讲述开来,把怎样通过角度测量高度讲了个透透彻彻,起初曹廷鹤还听得懂,后来便渐渐有些跟不上了。
曹廷鹤揉揉太阳穴,却听周禹又道:“……不过严格地说,这个是几何问题,不是算术。来而不往非礼也,曹老板,我给你出一道题目,看你可能解开?”
“周先生请讲。”曹廷鹤早已收起了轻视之心,颤巍巍道。
周禹思索片刻,笑道:“曹先生浸淫算学多年,我也不好用太简单的题来请教您。什么小明注水小芳放水,小明从东向西走小芳从西向东跑这类问题我就不说了,我只问你……”
他看旁边摆着一个棋盘,便拿过来,笑道:“曹先生可知这棋盘上有多少个交点?”
“横竖十九,交点三百六十一。”
“好!”周禹笑道:“第一个点放一粒米,第二个点放二粒米,依次类推,最后一点放三百六十一粒米,你这棋盘上共有多少粒米?”
曹廷鹤俯仰一下,笑道:“这个却也不难,只不过计算起来需要些时间。”
“那你且算来,我等着你!”周禹笑道。
曹廷鹤点点头,取过纸笔算盘便开始计算,他却也不是简单开始相加,先想了一下规律,然后分个位十位百位数来计算,但不过多时便有些头脑发蒙,后来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去书架取了《九章算术》翻了几页,便露出一个笑容。这一次不过几下便就得出了答案,然后对周禹笑道:“周先生,如何?”
周禹冷冷一笑,道:“第一点放一粒米,第二点倍之,放两粒;第三点再倍之,放四粒;第四点再倍之,放八粒;放满整个棋盘!这一回是多少?”
“这也不难!”曹廷鹤笑道,“先以首尾相加,——哎呀,不对!”
他脸色一变,便又坐了回去,笔在纸上书写不停,算盘不时拨打一下,很快就陷入了沉思。
“你三天能算出来,老子把棋盘吃了!”
周禹冷笑一声,转身便走出客厅。
曹廷鹤也忘记了送客,他已经陷入到了自己的计算当中。
周禹走出粮行,看着喧闹的人流和偌大的太阳微微摇摇头,自己竟然在这儿耽误了这么长时间,真是闲得无聊了。且让那老东西算去吧,三百六十一阶的等比数列求和,一一相加是不可能的,如果他真能推导出求和公式,那老子心服口服!
得赶紧回客栈了,天知道现在卢念文在做什么。
王掌柜出来相送,故作轻松地问周禹能不能把他演算时留下的几张手稿送给自己,自己再参详一二。几张纸值什么,反正他又看不懂阿拉伯数字和加减乘除的符号,周禹随口答应下来。
王掌柜送别了周禹,转身便来到后堂。
曹廷鹤已经陷入了思考的泥塘中,满桌都是数字稿子,他坐在桌前两眼通红,口中讷讷道:“怎么可能?这怎么算得过来……这怎么算得过来……”
王掌柜凑过来,笑道:“东家,周先生出了什么题目?”
曹廷鹤抬起头双眼失神望着王掌柜,似乎不认识这个人了,口中喃喃道:“这中间一定有规律……,蠢材才会一一相加……”
这是东家沉浸到算学之中时常有的状态,王掌柜也不甚在意,拿周禹那几张字纸,道:“东家,这是周先生刚才计算时留下的,小的讨了来。”
曹廷鹤忙拿过来,却见上面如同鬼画符一般,一样都不认识,不过看起来像是某种计算符号。他瞪着那张纸,又陷入了沉思。
王掌柜要退出去,曹廷鹤忽然道:“老王,这位周先生什么来历?”
“我也不太清楚,应该不是本地人,也不像是哪个大户的采办。他买了五袋白面,让伙计送到了西悦客栈。”
“这是真正的奇人啊!”
曹廷鹤猛的站起来,一掌拍在棋盘上,“若能解开这题目,在算学上的造诣足以与张苍刘徽并肩而立!”
“东家……”
“套车!备礼物,老夫这就去西悦客栈拜访!”曹廷鹤急切道:“你说他不是本地之人,若走了我们去哪里寻去?——叫上小姐,我要让湘芸拜他为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