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节关于民生
郭威看看卢念文，见他一身书生打扮，走路虽然极力掩饰但依旧能看出他左腿其实是跛的，心中便有些轻视，转头笑道：“周山主，这是何人？”
周禹笑道：“桃源镇卢念文。郭校尉，阿文虽然身有残疾，但却是我周某人最要好的朋友。我把他当成兄弟，肝胆相照！”
郭威哦了一声，又细细地审视卢念文片刻，笑道：“卢念文，你与我河东军有过节么？为何不愿意让你的朋友加入河东麾下？”
卢念文玲珑剔透的心肠，哪能看不出郭威对自己的轻视？他却不在乎，拱手道：“卢某一介布衣书生，怎会与官军有过节？周兄加入河东麾下，不过多了一介行伍罢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河东军十万之众雄踞一方，南安朝廷北拒契丹，正是好男儿建功立业的好去处！周山主一身好本领，若加入行伍定能成就一番伟业！嘿嘿，不知卢先生你说的更重要的事情是什么？”郭威已经调顺了气息，悠悠地道。
卢念文目视郭威，轻声道：“周兄要与我回桃源镇一起种地务农。”
郭威嘿嘿一阵冷笑，然后疑惑不解地皱起眉毛，盯着面前的瘸子书生又看了许久才道：“你这是何意？”
卢念文成竹在胸，挥手一让，道：“您和周兄在此驻足多时，已阻住了西去的道路。这些可都是限期要赶到雁门关去的粮队，兵书说失期当斩，若耽误了他们，您也于心不忍，不是么？卢某冒昧，想请郭校尉路旁一叙。”
郭威向东一望，果然见后面的车队都停了下来，车夫把式们有的探头议论有的站在粮车上向这边张望，还有的拎了鞭子正跑过来想看看发生了什么事。郭威哑然而笑，道：“你这瘸子想的倒周全。好，我们这就让开道路。”
郭威一声令下，手下亲兵们拉住战马转向旁边的一条小路，伍四六等人吆喝着让围观的闲杂人等散开，快些赶路。不过多时车轮滚滚，车队继续向西行进。
卢念光凑到卢念文身边，低声道：“五弟，你要做什么？”
卢念文一笑，道：“二哥不要担心，你们直管前行去雁门关，我和周禹片刻就会赶过去。”
宋虎和宋保已经在催促车队出发了，卢念光也不及多说，只道：“你自己小心些，我们在雁门关等你。”然后拍拍五弟的肩膀便去了。
郭威众人让开大路，又向北走了几步，来到田间空地一棵大槐树下。
伍四六对郭威几个亲兵很感兴趣，拉着他们问东问西，康小泉还有些记恨，对他没什么好脸色。伍四六却是个厚脸皮，掏出一囊酒便扔了过去。康小泉也不客气，抓住酒囊抬头便喝，喝完骂一声“酒味真淡”，然后又问伍四六要肉干吃。
亲兵们在地上铺了一层干草，三人席地而坐。兰儿自捡了些干柴准备烧水沏茶，她还有些惧怕一身军官装束的郭威，低着头只顾干活。
郭威看看兰儿，笑道：“周禹，这位是……”
“这是我妹子，阿文的发妻。”周禹笑道：“兰儿平时内敛，不喜多说话，郭校尉莫怪。”
郭威一笑，道：“原来你还和卢小先生有这层关系。”
卢念文微微点头道：“兰儿与周兄并非是亲生兄妹，她其实是前朝铁枪大将王彦章的孙女，流落民间多年。机缘巧合，与我结为连理。”
兰儿一惊，丈夫怎么把自己的身世说了出来？还是对一个朝廷军官说！万一这军官要捉拿前朝叛逆，那可怎么是好？
正不安时，却见郭威“啊呀”一声惊呼，长身而起，望着兰儿道：“此事可是真的？”
兰儿惶恐地看看郭威，又看看卢念文，卢念文微微笑着点头，兰儿这才福身道：“前朝罪臣之后，见过将军。”
郭威连忙摆手，道：“卢家娘子千万不要这样讲，王铁枪……王老将军是郭某十分敬仰的前辈。郭某少年游侠之时便久闻王老将军的威名。后来郭某投身军伍，曾在郓州见识过王老将军的的铁枪神技，实在是心向往之！只可惜王老将军被奸邪陷害，无法挽回前梁败局——卢家娘子千万不要再说什么罪臣之后，王老将军的赤胆忠心就连我朝开国庄宗皇帝也是极为钦佩的。他为前朝尽忠而死，家人罹难，世人都甚为惋惜。”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多年，谁还会追究王老将军的后人？卢娘子你不要多在意这些，光明正大的生活就是了！没有人会去打扰你的！若有宵小放肆，你尽可以到河东找我！郭某定会——哦，”郭威毕竟是心思细腻之人，忽然意识到自己已说得深了，话锋一转，笑道：“周山主，卢小先生，你们何不搬到河东来？周山主你和郭某并肩沙场，卢小先生和卢娘子耕读传家，岂不妙哉！”
兰儿眼中放出光来，她这些年一直顾虑自己的身份，心中很没有安全感，现在听到郭威这样说，顿时踏实了很多。若有河东军庇护，对于她这样一个常年四处漂泊的人来说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啊。
“多谢郭校尉的好意。”
卢念文淡淡笑道，几乎一瞬间他心中已经想到了周禹成为郭威麾下大将而自己成为郭威帐内幕僚的情形，想到了柴荣，想到了赵匡胤，但这和他决定出山时候的计划截然不同。比起成为未来的后周朝臣，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周禹看卢念文的脸色便知他要拒绝，他深知卢念文的心思。卢念文本来对世事淡漠，若不是自己逼迫，他定会是要在桃源镇做一辈子的教书夫子，而他决定出山，其实是志在燕云。
去河东？去河东便会被石敬瑭裹挟，还去哪里图谋燕云十六州？
卢念文又再次谢过郭威好意，然后笑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石大帅志向高远，河东将乱，小子不敢举家迁往河东。”
郭威愣了一下，喟然笑道：“你这瘸子可真是语不惊人死不休啊！”
郭威回头让自己手下亲兵去捡柴烧水，邀请兰儿和卢念文同坐，却也不提石敬瑭大帅，转言道：“适才你说不想让周山主来河东，却要回定州务农，这恐怕不是实言吧？”
卢念文看兰儿有些局促不安，暗暗伸手拍了她的胳膊安慰一下，道：“如今世道不平，前梁享国十六年便覆灭。我唐朝开国已有十二年，连年与西蜀和南方诸国鏖战。这十二年我唐朝换了四位皇上，每一次皇位交替都要经历一场兵戈乱战。官人们只看到了战争和更迭，谁在乎过百姓？”
“打仗需要钱粮，那都是从百姓们口中夺食；打仗会死人，死的都是百姓子弟。曹操诗说‘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郭校尉奔驰河北河东多年，应该知道这不是虚言。国贫民弱，兵士疲顿，北方契丹辽人频频犯边，营州、平州、渝关守不住，蛮人铁骑直抵幽州城下！偏关、宁武、大同守不住，契丹人打草谷打到了雁门关！”
“这只是北方，南方孟家父子割据蜀中，马殷横行江南，高从诲拥兵截断长江，徐知诰盘踞淮南一手遮天！朝廷立国之时说是继承了前朝李唐的宗庙社稷，可李世民的天下疆土有多大？现在我朝的疆域又有多大？谁都知道这两个李字不是一般写法！这个李家是沙陀族人！郭校尉，我对沙陀汉人并无偏见，只要朝廷能够对百姓们好一些，又何必执着于汉人蛮人？”
“孟子说过民为重君为轻，可如今的朝廷，外不能御敌扬威，内不能修政安民，——卢某只是区区一介读书人，实在痛心疾首。”
卢念文说着，看看郭威脸色，见他没有因为自己乱谈时政而恼怒，便又道：“郭校尉，这里都是心腹人，我想问一句，若你当政，你愿意如何理顺这纷纷天下？”
郭威浑身一震，抬眼看看卢念文，又看看周禹和兰儿，冷冷道：“卢小先生书生意气，郭某是军人，只知军令。”
周禹饶有兴致地看了看卢念文，心中知道他是初见郭威情绪有些激亢便说出这么多道理来。周禹觉得有些不妥，但此时却也只能帮他，便笑道：“郭校尉，我等并不是乱臣贼子，没有要造反的打算。阿文只是看到连年战乱百姓荼毒，发发牢骚罢了。就真的要造反，这点子人也不济事。真英雄自当胸怀天下，咱们只是清谈！”
郭威也是一笑，低头想了想终究不能一吐为快，便道：“既然是清谈，若卢小先生你为宰辅，想要怎么做？”
卢念文取过那小木箱，轻轻拍了拍笑道：“卢某身怀残疾，早就断了科举之路。入朝做官那是休想，卢某现在只想做好一件事，便是民生。”
郭威看看木箱，笑道：“这就是你说的民生。”
卢念文点点头，道：“治国在于富民，只有民富才能国强，这是根本之道。而民以食为天，吃不饱肚子，其他一切免提。这里，恰恰是几件法宝。”
卢念文打开木箱，郭威周禹兰儿向内里看去，郭威兰儿都不认识里面的东西是什么。卢念文道：“这是粮食种子，是周兄在山里找到的。这是玉米，亩产可至十石。虽然滋味口感不及粟米和南方稻米，但贵在与小麦农时不同。若遇小麦一起种植，北方可实现一年两季产出！这是花生，可炼油，亦可直接食用。花生可与果树一起种植，不占多余耕地，亩产二十石！这是土豆，可作为主食充饥，亦可烹制为菜肴，亩产三十石！”
郭威脸色大变，忙凑近了观看，许久才倒吸了一口冷气，道：“郭某从没有见过这些，你说的都是真的？这些东西亩产竟这么高？粟米一亩才产出五石啊！”
卢念文面不改色地道：“这些种子是前日周兄在太行山深处找到的，不过其种植之法已经失传，北魏贾思勰著《齐民要术》中都没有此类资料。如今天下大乱，朝廷只重战事不重农桑，更无人懂得如何培育这些粮食种子。究竟能不能培育成功，卢某现在还没有把握。”
“一定要成功！”
郭威腾的站起来，四处看看，周围都是轻轻的禾苗，随着微风翻滚出一层层的波浪，他站着看了很久，才道：“卢先生，其实你说的都对。不过郭某与周卢两位先生刚刚结识，不敢交浅言深。卢先生你是书生，又有残疾，刚才郭某心中对你不以为然，觉得你像是个只会口出大言的妄人。不过你这些粮食种子，还有你的富民强兵之论，确是有可取之处。卢先生，你说这些种子能够让天下百姓吃饱肚子，可究竟能不能实现还待日后验证。前唐以来，中原战火不止，百姓水生火热，户口减半。你说这些种子能拯救万民，郭某很愿意相信这是真的！卢先生，若你能将这些粮食种子培育成功，可称得上是利于千秋的大功德，那可比做一朝宰相能够相比的！”
卢念文静静看着郭威。
郭威一笑，又道：“但这何其难也！放眼河东一地，只听说过征税官转运使，从没听说过有种粮的官员。天下之大，大抵如此。卢先生既有心做事，那便比一般读书腐儒强上百倍。郭某也愿意天下百姓衣食无忧，卢先生只管去做！——你说河东将乱，这是知心话。卢先生有这些宝物，自然不愿意搬迁到河东来的。你只管在定州培育种粮，若遇到什么难处，告知郭某，能办得到的，郭某定当尽力！”
这算是很理智的表态了，卢念文对郭威拱手一拜，道：“卢某回桃源镇之后便要开始培育新粮食，需要找一块好的地方，又不要有人打扰。周围乡邻和定州官员我自会应付，卢某担心的是狼山。不瞒郭校尉，我想让周兄留在桃源镇，正是为了防备狼山的盗匪。”
“狼山？孙方简？”郭威皱皱眉，道：“确实不可不防，周山主，你可有对付狼山的办法？”
周禹一笑，只拍拍自己的陌刀。
郭威大笑道：“不错！以周山主英雄气概，区区狼山何在话下？周山主，请实言相告，你手下现在有多少人手？”
“三十人！”周禹笑道：“人虽不多，却都是好汉。现在老子不和孙方简翻脸，等有了钱粮，山头就壮大起来，定会一举荡平狼山！”
郭威赞了一声，端起酒碗和周禹卢念文一干而尽，笑道：“今日郭某能结识你们两位少年英雄，实在是平生幸事！愿二位披荆斩棘，做出一番大事业！若时有不济，尽管来寻郭某，断不能让两位没了去处！”
兰儿给三人倒酒，郭威又看看卢念文，捏着酒碗笑道：“郭某还有一事不解，卢先生，我只是一介小小的校尉，卢先生你为何要把这许多胸襟抱负讲给我听呢？”
卢念文一怔，他也觉得今日有些话多，想着，道：“卢某会些观人之法，郭校尉头角峥嵘，文武了得，日后必定不是寻常之辈。卢某其实是有意结识郭校尉的。”这话半真半假，说完卢念文深施一礼。
郭威哈哈大笑，道：“那便承你吉言了，若郭某成了大人物，我保证把你的粮食种子发放到全地种植，让百姓们都吃饱肚皮！”
三人说得豪放，周禹喝了一碗酒，忽然把陌刀横起，笑道：“郭兄，这把刀送给你！”
“这如何使得？”郭威忙道：“此刀是你心爱之物，你们桃林军又是刚刚开创，你更需要它！”
周禹摆摆手道：“我们都是小打小闹，杀鸡焉用牛刀？郭兄你打得是大仗，这刀在你手里更能够发挥它的神威！”
郭威笑笑，再看看那刀，心中实在是格外喜爱，道：“你既然唤我为兄，那我再推脱就显得疏远了。好，这刀就我就先收下，不过这算是借，让为兄感受一下用此宝刀杀契丹狗是什么滋味？日后定当奉还！”
郭威接过陌刀，爱不释手地抚摸半晌，却不再说话。其实是郭威在内省刚才发生的一切，从拦路劫车，到与周禹格斗，再到与卢念文论民生和粮种，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饶是他思虑深沉细密，心中却也有些应接不暇。
郭威心中反省半晌，心神慢慢平复下来，笑道：“周贤弟，卢贤弟，今日你我三人相识，实是天降缘份！得听卢贤弟你高谈阔论，愚兄受益匪浅！又蒙周贤弟你借我宝刀，如获至宝！能够结识王彦章老将军之后，愚兄也是万分激动！——今日便就告辞，来日方长，你我定会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