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队恢复了平静。
大家沿着泥泞的山路向西北而行,再过两天就到金陂关了。
桃林军军卒似乎忘记了李力的死,周禹要求他们把军纪都背熟,然后每个人都找他背诵,背不过的不准骑马,和马夫一起在泥路上步行。周禹并不要求他们能够完全理解,毕竟理解这些是需要时间的。现在,只要都记住,然后死死地遵守就好。
卢念光知道自己的计划落空了,周禹的军纪说的明白,以后桃林军不能劫掠汉人百姓。他悄悄找到宋保商议,宋保也毫无办法,只说:“那就算了嘛,不过周禹既然这么说了,以后可就再没脸找咱们两家的麻烦了,他不是说了禁止冒犯汉人百姓么?我们也是汉人百姓啊。”
卢念光只能苦笑,看来回桃源镇之后还要和阿爷三叔再商议,卢家不想错过一次发展壮大的机会。
兰儿酒醒之后又恢复了温柔的样子,似乎忘记了昨晚疯狂的举动,老老实实坐在卢念文的车上,大枪顺车辕放着,安静地欣赏旁边的山石风景。
但没有人再敢小看她。
卢念文怀抱着木箱,依旧和齐霖一起乘车,不过却开始谈论军法,从孙武谈到尉缭子,从曹孟德谈到李靖,再到周禹今日宣讲的军纪,车轮滚滚,不亦乐乎。
进山第三日的午后,车队终于来到了金陂关。
金陂关是太行山的一座重要关隘,它和居庸关、井陉口一样,是河东军进攻河北诸州的必经之地。关隘高逾四丈,南北跨越二里,连接左右陡立的山石,将整个山谷封锁起来。韩旁指点着给卢念文介绍何处是黄土岭,何处是万仞山,何处是犀牛山,这一条又是拒马河,紧贴着城关流过。
罗大壮也凑上来,说当年周德威老将军就是从这里进入河北平原缴伐刘守光的,先帝李存勖李嗣源也是从这里进入镇州然后一统中原的。
金陂关虽有气度,却并不雄伟,只占着地势险要。卢念文看了一阵,四周山上还没有紫荆花,要知道到了明朝,这里就是因为遍山的紫荆花才改名叫做紫荆关的。卢念文觉得如果要攻占这里除了强攻没有其他办法,想着便摇摇头,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
关外有镇子,粮队决定在镇子里歇歇脚,然后再过关。
周禹骑马走在队首,慢慢靠近镇子,远远便看到拒马河河岸上竖立着一排木桩,而每个木桩上都绑着一个人,看衣着应该是唐朝官兵。被绑的官兵都耷拉着脑袋,一副听天由命的架势。十几个持刀的兵卒在旁边看守着,也是一副百无聊赖的样子。
周禹让赵虎去问问是怎么回事,不一时赵虎便回来,道:“山主,听看守的人说,他们都是逃兵。逃了没多远便被金陂关守将夏易龙抓了回来,要他们绑在这里饿死,已经绑了两天了。”
周禹平生最恨逃兵,哼了一声也就不在理会,引着粮队走进镇子里。
齐霖也看到了这些被绑的逃兵,看到他们凄惨的样子,心中禁不住有些悲戚,禁不住叹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此辈行伍,也是我辈黎民啊,哎……”
那逃兵中有须发花白的老人,也有十几岁的孩子,有健壮些的还在低声呻吟,而孱弱的已经昏迷僵死,更多的则是虚弱无声的苦捱着,等待自己最后一丝气息耗尽。远处有黑色的乌鸦试探地靠近,它们已经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行人们络绎不绝地经过,看到这场景都微微驻足,有的嬉笑着骂两声贼逃兵,有的皱着眉头打听情况,更多的则是漠然地看几眼便继续赶路。
卢念文坐在车上,目光闪烁不定,齐霖说的不错,这些人也都是我辈黎民啊!车队要进入镇子的时候他终于站了起来,将木箱交给兰儿,然后提着水壶水碗跳下车,一瘸一拐地走向看守的兵卒。
小心地问了礼,卢念文躬身道:“伍长,我可能喂他们一口水喝。”
那守卫的兵卒看看卢念文,道:“你们是哪里来的?”
“我们是定州来的,运粮去河东。”卢念文小心地道:“这些人虽然犯了死罪,却也可怜。我家族长让我平日里多做些善事,还请伍长行个方便。”
兵卒冷冷一笑,道:“他们是逃兵,我家夏防御使最容不得逃兵,把他们绑在这里也是要杀鸡儆猴。他们饿了两天,今天死了六个,估计再有三两天就得死绝。你要做善事去别处做,不要妨碍我们弟兄吃瓜落儿。”
卢念文伸手小半把铜钱塞到兵卒手中,道:“还请行个方便。”
兵卒接过铜钱塞进怀里,一声不发地扭过头去。
卢念文倒了一碗水,走到就近的一个逃兵前,低声道:“来,喝口水。”
那逃兵慢慢抬起头,浑浊的眼珠看看卢念文,又看看凑到嘴边的水碗,贪婪地喝了几口,然后便又无声地低下头,他对生命已经失去了期望。
那是一双完全丧失了生命光泽的眼睛,似乎他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他对生命已经失去了期望。卢念文静静定了片刻,那逃兵却再没有抬头看他。卢念文险些淌下泪来,叹了口气,然后走向下一个逃兵。
这样喂了七八个,水壶中已经干了。卢念文又从旁边河里提了一壶,走到下一个逃兵身前,轻声道:“这是你们日夜守护的拒马河河水,喝一口吧。”
那逃兵身体似乎强壮些,还有些意识,他看看卢念文,嘶哑的声音道:“我们都是将死之人了,能再喝一口拒马河河水,也算值了。”
喝完冰凉的河水,逃兵竟然露出一个微笑,道:“多谢公子,这河水的滋味不错,甜润可口,老子以前竟没有发现。”
卢念文泪水缓缓流出,垂头呆了一会儿,抬头笑道:“你们怎么就要当逃兵呢?”
这个逃兵喝了水稍微缓解了痛苦,又试着想要舒展一下被捆绑的胳膊和身体,随即便觉得全身生痛,他放弃了挣扎,缓缓道:“我们这些都是武州、妫州和新州的兵,前阵子传说契丹人到了我们家乡劫掠,我们向夏防御使请求回家去照看一下家小,想把他们接到金陂镇来。防御使不准,后来……后来我们就私自出关,然后就被防御使当作逃兵抓了回来……”
卢念文想要鼓励这逃兵似的点点头微微一笑,随即又觉得自己这表情太不合时宜了。在这将死之人面前,做任何表情似乎都是错的。他禁不住悲从中来,眼泪流出的一刹那转身走向下一个逃兵。
这里绑缚着很多逃兵,河边竖立的木桩一直延伸到镇子里,竟看不到头,卢念文一个一个地喂水,他发现有的逃兵其实已经死了,一具具枯弱的尸体挂着,河风一吹那瘦骨嶙峋的手臂便随意地晃动一下。
车队已经停了下来,众人都远远看着卢念文喂逃兵们喝水,却都不敢靠近。卢念文一身破袍子,瘸着腿缓缓而行,此时显得萧索寂寞。周禹也察觉到异样,回马走过来,看到这情形也是一愣。
已经在拒马河里盛了八壶水了,卢念文不再感到伤感,更多的则是愤怒,他不清楚自己在愤恨什么,只是此时很想提刀砍人!他机械地重复着自己的动作,水壶里没了水便从拒马河里盛来,反正这条河里水是不会枯竭的。
金陂关关城上,全身披挂的防御使夏易龙无声地看着卢念文,他看得出这是个读书人,也只有读书人才会做这样毫无意义的事情。
他看到那瘸子花了半个时辰才给所有的逃兵喂了水,然后望着长长的木桩深深地一躬到地,紧接着他狠狠地摔碎了水壶水碗,依然返回了自己的车队。
粮队进了镇子,和其他等待过关的粮队一起停靠在一处。他们要在镇子里采买些吃食和应用之物,过了金陂关便会进入蒲阴古道,预计七八天才能出去,这一路上就再没有补给的地点了。
夏易龙看那穿着棉袍的瘸子书生依靠在马车边,目光却时不时地望向河边,神情悲戚,几个同伴过来和他打招呼他都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那瘸子甚至有几次站起来踱着步子想要再去照看那些死囚逃兵,但试了几次却始终没有走过去。
夏易龙心中冷笑,吩咐亲兵道:“把那瘸子给我请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