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念文已近癫狂。
他很清楚从周禹衣服中寻到的这些种子对于中原汉人这样一个农业社会意味着什么。放眼天下,有限的耕地便意味着有限的粮食产出,而有限的粮食便意味着人口不可能无限增加。这是历史学家的一派理论,当人口繁衍达到一定数量,便会出现普遍的饥饿,于是便会发生动乱。——这与统治者的贤明与否无关。战争会重塑秩序,也会大量杀伤人口,人口锐减之后,土地生产的粮食便能够让所有人吃饱,于是百姓安于耕作,忙于繁衍,盛世来临。百年之后人口饱和,便会迎来下一次动乱和战争。
历史就在粮食的仓库中来回重复着。
而粮食的总产出,便是这个轮回的大小。
玉米和土豆原产地是在大洋彼岸,玉米可以使北方耕地一年两熟,土豆可大大提高单位土地的粮食产出,它们最早是明清时期才传入中原的。所以直到明清,中原的人口才突破了一个瓶颈,迈入以亿为单位的数量级。
能让遭受战争煎熬的百姓吃饱肚皮,卢念文怎能不喜?他早已忘记了自己不干涉历史进程的信念,毕竟在饥饿面前,唐诗宋词的魅力显得很尴尬。
卢念文把自己的书箱誊空,里面垫上干草,又把自己的长衫铺好,然后小心翼翼地把玉米、花生和土豆放进去,又用纸将另外几颗不知道是什么的种子包起来,也小心地放好。木箱用小锁锁住,又用绳子拘了几圈,确认安全之后便带在手边,片刻不离身。
粮队驻扎之后,山林中雾气朦朦,慢慢开始下起了小雨。空气潮湿阴冷,怀抱着木箱的卢念文便钻进了瞿山和铁娃搭起来的油布帐篷中,似乎是害怕木箱中的种子们被冻到。
每个人口中都呼出粗粗的白色水汽,生火造饭,山道间热闹起来。
周禹和赵虎伍四六谈过之后,便来到卢念文的帐篷前。刚要进去,站在门口的瞿山叫道:“先生,周禹来了!”
“小白眼狼!”周禹骂了一声,撩开帐篷便跨了进去。
卢念文怀中还紧紧抱着木箱,双眼发呆,完全陷入自己的幻想之中,周禹进来他竟然没有反应。周禹皱眉道:“你不至于吧,不就是几颗种子吗?”
卢念文讷讷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些种子会救很多人的命,历史将因为这些种子而改变。”
周禹无奈地摇摇头,回头喊到:“瞿山,去找韩旁弄碗热汤过来给你先生,没见他都冻傻了?”
瞿山答应一声便去了。
“听伍四六说你打算让我去从军?”周禹道。
卢念文抬头看看周禹,道:“现在不重要了,我们现在最重要的是保住这些种子,让他们繁衍出更多的种子,然后大面积种植,产出更多的粮食……”
“你让我当农民?”周禹冷笑道。
“我现在只恨自己当初没有学农学,我学个破历史做什么……”卢念文贪婪地看着木箱,似乎里面装的是珍贵的财宝。
“我看你是疯了!”周禹骂一声便出了帐篷。
雨似乎更大了一些,天色阴沉,山风虽不大,却很硬,气温更低了。每个人都裹紧了自己的棉衣皮袍。
周禹抬头看看天,暗骂一声,见瞿山端着一碗热粥小心地跑过来,便笑道:“快端给你家先生,你自己也弄一碗。你家先生很不对劲,这几天你要时刻不离他左右,有事情就赶紧叫我!”
瞿山答应了,又笑道:“先生的木箱里藏的是什么宝贝?”
“你自己去问他啊!”
周禹沿着山路向前走,一边走一边检查每辆粮车,下雨了,车夫们已经在车上盖了油布,拉车的骡马都牵到了避风的地方喂草料。周禹见一切无事,遥遥招了招正在卢家车夫群中的韩旁,便向桃林军营地帐篷走去。
兰儿也在粮车旁徘徊,手里提着她那把大铁枪,身体微微发抖,周禹奇道:“天气这么冷,你怎么不进帐篷里避避?”
兰儿微微一笑,道:“阿文在帐篷里,听瞿山和铁娃说他不准人进去打扰。”
“你是他老婆,怎么这么见外?”周禹怒道,想了想,又道:“你还是不要去找他了,现在卢瘸子有点癔症,你去了也是无趣。走,跟我来,我们喝杯酒取暖。”
二人来到帐篷中,兰儿顿时觉得一股暖气,那帐篷很大,里面点着一个火堆,上面吊铁锅煮着两只马木山白天打的兔子,帐篷中肉香四溢,令人垂涎。周禹拿筷子戳了戳,道:“肉还没熟,得等会儿。”
赵虎抱进来两坛子酒,是他们在东罗镇买的。周禹刚倒酒,韩旁便进来了,也不多说,自端起一碗喝了,长长呼出一口气,眼瞅着锅,道:“肉熟了吗?”
周禹递了一杯酒给兰儿,道:“老韩你怎么回事,要跟桃林军弟兄们干仗么?”
韩旁眼盯着兔子肉,头也不抬地道:“老子是卢家家臣。”
周禹咧咧嘴,道:“是老子把你引荐给卢瘸子的,你现在这样跟老子说话?若我不听卢瘸子的,不去参军,你怎么办?”
韩旁瞥了周禹一眼,从滚烫的锅里捞起一块兔子腿,咬了一口道:“虽还没有熟,可也能吃了,老子饿了,就先不管了。——去不去从军你和我家家主两个商量。周禹,老子是打不过你的,但如果我家家主让我打你,说不得,我也只能硬着头皮再试试了。”
周禹咂咂嘴,看着兰儿笑道:“兰儿妹子,看你家的好家臣,我真后悔当初把他引荐给你丈夫,我自己留着多好。”
兰儿端着酒碗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笑道:“大哥,你刚才和阿文说过没有,我不想你离开桃源镇。”
“我也不想离开,可你丈夫心里有大计划!”周禹叹道:“他没和我说什么,你丈夫得了些种子,他觉得这些种子可以解救苍生,现在都有些魔怔了。我感觉他又改了主意,不坚持让我去从军了。其实我倒担心他一时心血来潮,河东也不去了,现在就要回桃源镇去作农夫。”
“什么种子?”兰儿皱眉道,这酒不比果酒,她的脸有些发烫。
周禹干咳一声,道:“是我从山里找到的,据说那些种子可以种出来产量很高的粮食。”
“这是好事啊。”兰儿自己倒了一杯酒,看韩旁吃肉吃得香,也自己捞出一块来吃,口中含糊不清地道:“粮食多了,人们就都能吃饱,怎么说都是好事。这事情大哥你该支持啊!”
周禹总觉得肉还未熟,但二人都开始吃,他也只好捞肉来吃,叹道:“你说的对,不过我总觉得好男儿该作一番大事业,埋头种地么……,让我干三两天还行,一直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我做不来。”
“我也干不来。”兰儿笑道:“但阿文如果想做,那就让他去做,我们保护好他就行了。”
周禹低头想想,卢念文当初谋划燕云十六州的时候是何等意气风发,没道理这么快就改了主意啊。他摇摇头,喃喃道:“本来我还想让阿文加入我的桃林军,大家伙儿一起干呢。现在估计不行了,弟兄们已经对阿文不满,让他进军对他不是什么好事。”
“就你手下那二三十个破烂货?”韩旁笑道:“我觉得家主支持桃林军是因为你的情份,可不是觉得那几个破烂货有多了不起。之前我没觉得什么,这几天我明里暗里地看,我家家主心里其实锦绣得很,我老韩没选错人。你信不信,给我十个人,让家主谋划,绝对能把你的桃林军干掉。”
周禹一瞪眼,刚要骂,兰儿笑道:“大哥别生气,我觉得不用找别人,有我和韩大哥两个,你的桃林军就只有求饶的份儿。”
看看兰儿身边那把大铁枪,周禹叹道:“你们说得不错。我现在很想把桃林军壮大起来,可是阿文不许我抢劫汉人,我也无法。”
“平州营州到处是契丹人,去那里不就行了?”韩旁打个酒嗝,道:“平州距定州也就三五日的路程,你若要去,我老韩一定跟随你。”
周禹侧头想想,忽然笑道:“对啊,我他妈是被卢念光那兔崽子带沟里去了。近处没有契丹人,我们就去远处找就行了!虽然辛苦些,却没有心理压力了……”
三人一边谈论一边吃喝,听着外面的雨声,似乎更密了。
一阵喧闹声从帐篷外传来,周禹侧耳一听,好像是李力喝醉了在大骂大嚷。
“老子离开狼山,就是要跟着周山主喝酒吃肉的!别的都是扯淡!那卢瘸子有什么了不起的?他要挑拨周山主去从军,那是放屁!……伍四六住嘴,你也是个怂货!不过就抢了几个粮队,有什么大不了的!惹恼了,老子现在就把这里的粮食都抢走!……粮食就是粮食,管他妈是谁的!卢瘸子不要想着给我们桃林军送了些粮草就要翘尾巴!那是因为我们手里有刀!姓韩的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周禹脸色大变,怒喝道:“伍四六!给老子滚进来!”
伍四六跑进来,掀布帘带进来一团凉气,他也喝了酒,看了看兰儿和韩旁,结结巴巴地道:“山主,李力……李力喝多了……”
韩旁嘿嘿一笑,把兔子肉放下,伸展了一下胳膊,笑道:“周山主,看看这就是你的桃林军!和狼山的土匪有什么区别?姓韩的现在要去揍人,你不会阻拦吧!”
周禹咬牙道:“伍四六,老子已经讲过,谁要是敢对卢念文不敬,老子定会惩罚!你忘了?”
伍四六为难地道:“李力是……是他带人主动下狼山的,现在弟兄们对他很信服……”
周禹心中一震,他这才意识到其实桃林军和自己并不是同心同德的,自己可以制约他们,可是若论交情,李力似乎才是他们的首领,他听着帐篷外李力的喊叫,心里渐渐冷了下来。
韩旁已经站了起来,兰儿放下已经喝光的酒碗,忽然笑道:“韩大哥,我是你的主母吗?”
韩旁一愣,忙道:“当然。”
“既然我是你主母,你且跟在我身后,看我怎么处置。”兰儿站起来,对周禹笑道:“大哥,我不敢对你不敬,但我现在要处置那个辱骂我夫君的混账!”
说完,手提铁枪便出了帐篷。
韩旁也跟了出去,伍四六看看周禹,却见他面沉如水,一动不动。
兰儿推开人群走到李力身边,李力刚才似乎摔了一跤,浑身泥水,依旧在张牙舞爪地乱骂,赵虎和马木山在旁劝说,却全然不管用。
“李力!是你在骂我夫君么?你是活腻歪了?”兰儿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笑道。
兰儿平素都是一副温婉柔顺的样子,众人都已经看惯了,此时见她出头,都是一愣。
李力乜斜着眼睛看看,分辨出了兰儿,也看到了她身后雄壮的韩旁,李力哼道:“卢瘸子要挡老子的财路,姓韩的你最好识相……”
兰儿手上一抖,众人只看到铁光一闪,那杆长枪便戳进了李力的心脏。
李力闷哼一声,双手握在铁枪上,似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兰儿冷笑一声,铁枪抽回,李力慢慢地扑倒在泥水中。
“韩大哥,回去继续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