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长生一夜没睡。
周禹的恫吓很有效,事实上任谁家里闯进一伙带刀的贼人都会乱了方寸。宋长生听周禹说他们是狼山人马之后就断了要反抗的念头,他不能去狼山央告,更不敢去报官。他知道报官官兵们当然会来剿匪,但就算把周禹赶跑,贪婪成性的官兵也会把宋家祸害个够呛。
更何况远水不救近火,周禹的刀现在就架在他脖子上,他不敢冒险。
当夜宋长生便唤来二弟宋长友,长子宋保、此子宋峻和义子宋虎也都赶过来商议。宋虎一听来的是周禹,而且他现在成了狼山的头目,心下便已经怯了几分。宋保宋峻刚被喽啰兵揍得怕了,此时更说不出硬气的话来。
四十三岁的宋长友却是个硬气的,当即大怒,跳着脚便要召集家丁仆从去找周禹拼命。
宋长生骂了声“找死”,让二弟冷静下来。一家人分析了家里的情况,实在觉得让庄稼汉去和周禹的三四十个悍匪拼命没有胜算。更何况,就算打跑了他们,狼山大队如果蜂拥而来,宋家岂不是面临灭族之祸了?
“阿爷,听你的意思刚才周禹那狗贼看上了晓妹妹?”宋保犹豫了一下道。
众人都看向宋长生,宋长生灰白的胡子抖了抖,忍住心头一口恶气,闷声道:“你住嘴!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晓儿是你亲妹妹!”
宋长友一怔,道:“大哥说的对,咱们宋家再怎么艰难,也不至于把亲生女儿嫁给盗贼!那样岂不是成了十里八乡的笑话了!况且晓儿已经许给了崔家,——大哥,我们能不能让崔家帮我们一下?”
“晓儿还没嫁过去呢,我张不开这个嘴。”宋长生双眼无神地盯着昏黄的烛光,喃喃道:“魏博清河这些年久经战乱,崔家已大不如前,他们不再是号称五姓七家的名门望族了。晓儿要嫁的也只是崔家的旁枝,他们本来就没什么势力,晓儿现在还未出嫁,他们不会来帮我们。”
宋虎瞅瞅众人,小心地道:“阿爷,本来我不该说话,——听您的意思,周禹是打算再桃源镇长驻了,还给那群破落货起名桃林军,这对桃源镇来说可是开山立寨的大事啊。以前桃源镇就宋卢两家,这以后可就变成宋卢周三家了。周禹手里有刀,又有狼山为后盾,咱们宋家以后该怎么办,还需要从长计议啊。”
“你的意思是?”宋长生目光一紧。
“这其实和耍骰子一样的道理,”宋虎道:“手风顺的时候怎么都行,手风不好的时候就不能抱着老规矩了,得灵活一点。卢瘸子和周禹相好,周禹不会对卢家太过分,但和我们却没有情份,我们得想办法拉住周禹,让卢家挡在我们前面。就算做不到,也不能让周禹只欺负我们宋家!——弄得好了,我们和卢家联手,就能把周禹这群人当成刀来使唤。”
“虎子这想法很大胆。”宋长友笑道。
宋长生还在沉思,宋保蹙眉道:“崔家帮不上我们的忙,周禹的刀就夹在脖子上,晓妹妹……晓妹妹……”
“大哥怎么一直说晓妹妹?”宋峻不耐烦地道:“周禹狗贼如果是好色之徒,咱们干脆从外乡买几个女娃,打扮打扮给他送过去不就行了?——先拉住他,以后再找机会干掉他!就凭他今天羞辱我们宋家,他就不该活着!姓周的必须死!——你们不是打算让晓妹妹以后守寡吧?”
“不要说了!”
宋长生断喝一声,道:“二弟,我要连夜去见卢祖荣,看看他是什么意思。”
“大哥,我跟你一起去。”
“不必了,你和宋保连夜准备粮食吧。”宋长生叹道:“明天这一刀,是怎么都躲不过去了。”
然后,夜半子时初刻,宋长生带着管家老于敲响了卢家大房的家门。
他自然不会把自己所有的想法都和盘托出,只是说你家老五结交匪人,就刚才土匪们持刀闯入自己家中来勒索,宋家现在都已经乱了套了,宋长友正在筹措粮饷,因为那土匪说如果明日不上交钱粮,就血洗了宋家。
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卢祖荣听完宋长生的哭诉,心中惊惧交加,宽慰着老邻居,又让老秦赶紧去把卢念文叫过来。
从热被窝里爬出来的卢念文听完宋长生的哭诉,心中惊惧交加,没想到周禹做事竟然如此雷厉风行,白日里刚说了的事情,晚上就办了。他来回踱了几步,叹道:“宋叔,那周禹和我本没有深情,都是宋虎大哥他从中牵线我们才认识的。若说交情,宋虎大哥和周禹也能说上话,不过您既然找了我,那您就就说说看,想让我怎么办?”
卢祖荣心中微微一笑,侄子说得没错,周禹初来桃源镇的时候其实就是先去的宋虎赌坊,宋虎耍小聪明把祸水引向卢家,周禹这才和念文结识。现在周禹杀回来了,——有念文的面子在,卢家自然是无虞的,卢祖荣也乐得隔岸看宋家的笑话。
宋长生却是大怒,这死瘸子说得是什么话?宋虎设计他那只是小辈人的玩笑,而且自己也让宋虎给他道歉了,他此时还拿出来说做什么?这不是明摆着在挖苦宋家吗?而且听这意思,自己半夜来访,竟然是恳求他这个小辈帮忙来了!宋长生一口恶气咽不下去,脸色马上低沉下来。
“卢大哥,我宋家虽然钱粮不多,但周禹索要的还出得起!”宋长生转向卢祖荣,阴测测地道:“就算砸锅卖铁,这些钱粮宋家也出了!大不了老夫卖上几百亩田地!到时候还请卢大哥你来看看,看你相中了宋家哪块地了”
这话说得重了,卢祖荣忙道:“老宋你说的什么话!咱们卢宋两家同居桃源镇,一向是守望相助的。咱们是乡党,那周禹怎么说都是外人!你说这话让老哥哥我的脸往哪儿搁?——老五,你现在就去找周禹,告诉他那一百担粮食我卢祖荣替宋家出了!”
卢念文答应一声,却端坐着不起身。
“罢了罢了,”宋长生摆着手叹了口气,道:“有老哥哥你这句话,我心里就暖和。没有让你出钱粮的道理,我只是想着桃源镇来了一头吃人喝血的狼,我们的日子就都不好过了,想来跟老哥哥你讨个主意。老哥哥,我说句不吉利的话,有这头狼在,宋家倒了下一个可就是你卢家了。”
卢祖荣一怔,他此时也转过了念头来,那周禹是要在桃源镇长驻的呀!
虽然他暂时还未寻到卢家头上,但如宋长生所说,宋家的血如果被那伙土匪吸干,剩下的岂不就是只有卢家了?到那时,自己家中子弟能够承受得起吗?
卢祖荣又看看自己的侄子,见他脸上毫无表情端坐不动,心里慢慢沉静下来,他是了解自己这个侄子的,虽然他瘸了腿,平日里又不显山不露水,但其实内秀得很,既然他不着急,那一定是有保全卢家的办法,只是现在当着宋长生不好说罢了。
想着,卢祖荣道:“老宋,你的话说到我心里去了,这件事情真的得好好想想。你放心,明日我让老五去和周禹好好谈谈,这一次周禹索要多少钱粮,我卢家愿意和你平摊!——你不要拒绝,桃源镇里卢家宋家其实是一体的,面对外人我们理当风雨同舟!”
宋长生有些感动,虽然平日里两家的小辈和佃户们因为田间地头一些琐事时常拌嘴吵架,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卢祖荣还是能拿捏得住的,这才是一家族长应该有的态度。宋长生长叹一声,道:“老哥哥你说的是正理,我今晚其实已经乱了方寸了,实在是……实在是……周禹今晚在我家里看到了晓儿,我看他的意思好像是起了歹意,你知道晓儿可是我的心头肉啊,我实在心焦……”
“宋晓?”
卢念文一惊。
他当然知道宋晓,孩童时卢宋两家共请了一位先生教书识字,其实两家的孩子都是算是同窗,只是年长之后辞退了老师,卢念文和宋晓见面的机会便少了。宋晓比卢念文小一岁,在他印象里,这个宋家小姑娘坐在他左前方的书桌前,恬淡而文静。她时常会和娟儿谈论刺绣的图样和手法,书读得不算好也不算坏,有好多次他都看到她趁先生不注意拿着纸笔描画刺绣图样。自己因为最先背诵了文章被先生表扬时,她便会回过头来笑着看自己。
如今回忆起来,那笑容,很美。
只那是青春的记忆,后来先生走了,学堂也就散了。
再后来卢念文听妹妹说宋晓被许配给了清河的崔家,虽然只是崔家的一个小旁枝,但也算是嫁入名门了。娟儿还开玩笑地说本以为宋晓会成为自己的嫂子呢,现在没机会了。卢念文则说自己不喜欢宋家的人,看她两个哥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
往事一言难尽啊,对于卢念文来说,那只是青春懵懂时期的一点悸动,宋晓只是自己人生道路旁一朵娇柔恬静的花儿,而现在,自己已经手握一束幽兰了。
真是,一言难尽啊。
卢念文收回了思绪,道:“大伯,明日一早我就去找周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