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节周禹的大志
周禹跟着卢念文进了小学堂，追问各种例如你今年几岁，你家兄弟几个，你排行老几之类无聊的问题。因他是外乡人，卢念文原本还应付几句，后来实在觉得聒噪，干脆拱拱手继续回去给孩子们讲课了。
周禹自然看出了卢念文对自己的冷淡，但他不在乎，见他不理会自己，便自顾走进了学堂，坐在最后一排一个空桌前，饶有兴致地旁听。
学堂并不大，当中悬挂着万世师表的圣人画像，窗台下是老师卢念文的书桌。学堂里摆满了桌凳，却并不像周禹在电视剧中见到的低矮样式。桌子高约一米，两人同坐一桌，倒和后世教室有几分相像。他顿时心生疑惑。
二十几个半大孩子有男有女，穿得都不甚讲究，但每人都有一本书。见先生进来都自觉停止了交头接耳，有人偷偷回头看周禹。卢念文清了清嗓子，他不理会周禹似笑非笑的目光，继续讲解论语。
那是述而篇：“……子谓颜渊曰：用之则行，舍之则藏，惟我与尔有是夫。子路曰：子行三军，则谁与？子曰：暴虎冯河，死而无悔者，吾不与也。必也临事而惧，好谋而成者也……”
之后学生们跟着诵读起来，周禹听得昏昏然，他伸手轻轻拍拍前面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道：“小子，卢瘸子讲的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回头不满地横了周禹一眼，冷声道：“放尊重些，你要称呼先生小夫子！”
周禹一笑道：“我偏偏喜欢叫他卢瘸子。”
小孩哼了一声转过身去，念了两句书又心有不甘，回头瞪着周禹道：“你他妈活腻歪了！”
周禹笑道：“你想咬我啊？”
小孩轻轻哼了一声，冷冷道：“你叫什么名字，我得记住你！”
他的语气平淡却暗藏凶狠，眼睛直直瞪着周禹，两双眸子似黑玻璃球一样闪亮。周禹一下子来了兴趣，趋着身子刚要说话，却听卢念文冷声道：“瞿山，你在做什么？好好看书！”
那叫瞿山的小孩站起来恭敬道：“是，先生。”然后规矩地坐下，一张脸已经憋得通红。
周禹嘻嘻笑着向前倾身，低声道：“你叫瞿山是吗？你记住我的名字，我叫周禹。你要咬我恐怕还得再过几年，现在你牙还没长全呢，哈哈！我跟你说，你们的先生就那卢瘸子其实就是个大骗子！骗起人来口若悬河一套一套的，跟吃了鸡屁一样！别跟着他念书了，你跟我学习打拳怎么样？我比你的瘸子先生聪明多了！”
瞿山浑身发抖，却不敢再转过身和周禹分辩，只用后背死死抵住后排桌子表示抗议。
欺负一个孩子并没有让周禹产生太多的优越感，瞿山不回头搭话，过了一阵他便有些索然无趣。他四处看看，刚开始觉得新鲜，但过了一刻便在朗朗的读书声中打起了瞌睡。
当他被卢念文唤醒的时候，精神微微有些恍惚，揉眼看看周围，学生们都已经走了。周禹没想到自己趴在桌上居然能睡得这么踏实，看看窗外，已经是正午了。
周禹下意识道：“几点了？”
卢念文皱皱眉。
周禹哦了一声，又道：“到吃饭的时间了吗，我饿了。”
卢念文心中暗叹，彬彬有礼道：“寒舍就在隔壁，周兄若不嫌弃，可以光临吃一顿便饭。”
“还等什么，快走啊！”说完周禹拉着卢念文便向外走。
二人刚走到学堂门口，便看到迎面站着两个孩子，其中一个正是瞿山，另一个则是个大块头，年龄与瞿山相仿，身材却只比周禹矮了半头，一身肥肉好像一座肉山，微微一动身上的肉便不住地晃动，看得周禹一愣。
卢念文皱眉道：“铁娃，瞿山，你们做什么？”
那肉山一样的胖孩子似乎头脑并不怎么灵光，也不顾瞿山的脸色，伸出小水桶般粗细的胳膊指向周禹，口中道：“山哥说要我揍他。”
瞿山攀住铁娃的胳膊，忙道：“没有的事，我和铁娃说着玩的。”
周禹哈哈大笑，道：“你这娃娃还挺伶俐，自己打不过我还知道去叫帮手。我认输，我认输，我可不是铁娃的对手，他一拳能把我打死也说不定。”
瞿山哼了一声不出气，周禹又笑道：“好吧，我刚才说错了。你们的小夫子不是骗子，他是我见过的最好的人。你看，我们俩现在是朋友，他要请我去吃饭呢。”
瞿山看先生对周禹并无敌意，脸色才缓和了一些，但依旧有些愤恨。他不好意思地看看卢念文，垂头道：“先生，我做错事了。我们这就走。”
卢念文一脸疑惑，周禹笑道：“我对人家说了人家先生的坏话，人家不服，找帮手来寻我的晦气，哈哈，你教的学生真不错。”
卢念文无奈地笑笑。铁娃却只听到了吃饭两个字，讷讷道：“我也要吃饭。”
“那就同去，娟儿最喜欢铁娃了。”卢念文笑道。
卢念文的宅子就在学堂隔壁，看样子是个前后两进的院落。后院应该是女眷住所，前院朝南六间瓦房，左右各三间厢房，南面则是门房，都是用青砖灰瓦筑成。一进门，瞿山和铁娃先向门房里娴熟地打个招呼，然后便轻车熟路地跑去了西厢的厨房，马上便听到一个妇人叫骂的声音。
卢念文站在门房门口，向内恭敬道：“孙爷爷，我回来了。今儿认识了一个朋友，晚上住在家里。”
门房里一苍老的声音应了一声，便毫无声息了。
桃源镇卢家分为三支，先前周禹在镇子中看到的大宅院便是是卢家大房的。卢念文是卢家二房分支，他父母早逝，现在只有他和妹妹娟儿一起生活。这套院子本来也是同样规模，但自卢念文父母死后，他便分了多半改作了学堂，后面的几处房屋用不着，就平了当成了菜园。家里也只雇了一个洗衣做饭的妇人和一个看门扫院的老苍头。
娟儿今年十六岁，脸庞眉宇轮廓和卢念文有几分相似，眉眼清新容貌明丽，充满了少女的活力，丝毫不见哥哥那样阴郁的气质。她穿着一身蓝花布袄裙，朴素而干净，虽然身材不高，却已出落得婷婷玉立大姑娘模样了。
娟儿看哥哥带了陌生人回家，也不害羞，捧着一面绣花的竹绷子走出来，大大方方对周禹一笑，然后对卢念文道：“哥哥，你们想吃什么，我去告诉马婶。”
“我要吃肉，”周禹抢着道：“最好是牛肉，先切个四五斤来，绿菜什么都行我不挑，馒头米饭随意。”
说着，他从怀中摸出银子递给娟儿，笑道：“来的匆忙，没带什么见面礼，这是我白日里替人做打手挣的，娟儿妹子先拿着，闲了去打个手镯，算是我的见面礼了。”
娟儿浅然一笑，却不接银子，笑道：“您是客人，我们家虽然不富，一顿便饭还是管得起的。这礼物太重，我不能受。——牛肉是没有的，官府查的严，没人敢卖。不过前天孙爷爷到山里去猎了一头鹿，昨天的时候煮熟了，我让马婶给你们切一盘子。家里还有鹅肉和鱼，应该够你们吃了。哥哥，你们要喝家里酿的果酒还是出去筛酒？”
“果酒就好。”卢念文答道。
娟儿一笑，扭身去了西厢厨房。
卢念文见周禹还尴尬地伸手保持着递银子的姿势，笑道：“我妹妹可不是没见过钱的人，没见过你这样送见面礼的。”
周禹笑道：“知道你家不缺钱，但咱俩萍水相逢，我这样死皮赖脸地跟着你。我不是心虚嘛，宁可显得大气一点。这下子竟在一个小妮子面前丢人了。”
卢念文把周禹让进客厅，见旁边炭炉上有娟儿烧的一壶热水，便给他倒了一杯茶，道：“煮茶不便，周兄饮一杯清茶吧。——周兄是世外高人，卢某只是小镇子的教书匠，周兄何以如此高看我？”
周禹端茶一饮而尽，微微品着咂摸了一下，似乎是觉得不好喝，便轻轻摇了摇头。他似乎在思考卢念文说的话，许久才叹了口气，道：“我要说你是我自燕山入世后见过的最聪明的人，你信不信？”
卢念文摇头道：“天下之大，卢某何德何能敢称一个‘最’字。”
周禹想着，从怀中抽出一把匕首放到桌上。这把匕首马上吸引了卢念文的注意力，却见那匕首有一尺长，刀锋一面开刃一面锯齿，通体墨黑却闪着黝蓝的光芒，奇艺的是，那匕首的刀柄非木非铁，却是一层黑色的塑胶，上面布满防滑的花纹。
卢念文心中激荡，慢慢垂下眼睑却又猛的抬起，仔细审视着周禹。这个外乡人身材足有七尺，比寻常人高出整整一头，体格壮硕，一件半旧的皮袄完全遮挡不住他后背肩头和胸前微微隆起的肌肉，下身穿着一件麻布裤子，蹬着鹿皮的快靴，那裤子有些紧，可以明显看出双腿壮硕的肌肉轮廓。这样的英气逼人，浑身结实健硕却不见任何臃肿姿态，一看便知是个练家子，脸上很是方正，胡子几天没有打理了，显得粗旷散乱，一双眼睛依旧是英气迫人，虽然随时都含着笑意，但那眸子精光四射似乎在夜里都会放光一般明亮。头上乱蓬蓬半长不长的黑发，随意地用一根黑布条束在脑后。
卢念文审视一阵，终究是觉得他的目光太有侵略性，悄无声息地垂下眼睑，沉声道：“周兄这是何意？”
周禹玩味地看着卢念文的脸色，笑道：“这把刀我在燕山游荡的时候捡到的，我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做成的，聪明人，你可知道？”
卢念文摇摇头，道：“我看不出来，这铁显是精炼过的，不过这刀柄我确实看不出来。你若想知道，我明天带你去见镇上的胡六，他是铁匠，应该会认出来。”
周禹心中有些失望，他确实是从二十一世纪穿越到五代十国来的。他原是特种兵，那把匕首便是他野外生存时候的防身兵器。周禹很疑心卢念文也是和自己一样的穿越者，不过几次明里暗里地观察试探，似乎又不像。
娟儿和马婶安排的饭食很丰富，冒尖的一大盘子鹿肉，粘酱汁入口让人欲罢不能，还有一条草鱼和半只炖鹅，肉香四溢，不过炖鹅两只翅膀没了，是娟儿做主给了瞿山和铁娃，素菜是大白菜和被称为昆仑紫瓜的茄子，另还有胡萝卜茼蒿和蒜苗，春夏之交的华北，有这些绿菜已经很难得了。
果酒香甜可口，周禹大快朵颐之后喝了整整三碗，然后满意地摸着肚皮打个饱嗝，慵懒地道：“一次吃这么饱，罪过了罪过了。”
卢念文脸色有些阴郁，轻轻喝了一口果酒，道：“周兄日后如何打算？”
周禹斜眼瞟了卢念文一下，又起了撩拨试探的心思，道：“如今是乱世，我想要拉起一只队伍，征战天下，做皇帝！”
卢念文直视着周禹，却不说话。
周禹笑道：“怎么样，小夫子愿意不愿意帮我？”
卢念文并没有表现出周禹期待中大吃一惊的神色，事实上，周禹完全猜不透他心里怎么想的。却见卢念文又喝了一口果酒，淡淡道：“乱世之中建功立业，那是英雄豪杰才能做的事情。桃源镇人少地薄，卢某只是个书呆子，承担不了周兄的宏图大志。”
周禹笑道：“当我看到你是怎么忽悠时赛的时候，我就知道如果我想要在这乱世有所作为，就很需要你这样的谋士。”
“我自认为儒家门徒，不是兵家谋士。”
“你不要自谦了。”周禹轻拍了拍桌上的战术匕首，笑道：“有这柄刀，想要在这愚昧的乱世立足创业，并不是难事！”
卢念文咬了咬牙，脸上表情难看，似乎在犹豫着什么。周禹也不着急，他知道如果瘸子是穿越者，自然会明白他的意思，他是想说凭借自己后世的经验和技术，想要在现在的乱世打天下那简直易如反掌。
卢念文站了起来，踱着步子走了几遭，站在门口看天空，天空中一片清澈的蔚蓝，一片白云遮住了阳光，清风拂来十分适意。娟儿和马婶在厨房里准备吃食让瞿山带回去给他娘吃，铁娃坐在厨房门口，抱着一块鹿肉正在大嚼，瞿山已经吃饱，正在门房里不知道和孙爷爷说些什么。
俯仰之间，卢念文转过身来，先淡淡笑了一声，然后叹道：“周兄是大才啊。当今确是乱世，朝廷虽号为大唐，立志继承李唐三百年的庙祚，可是谁都知道，现在的皇帝其实是沙陀人。朝廷势弱，四方节度使拥兵自重各为其政，朝廷已无法节制。长江南北，荆楚、吴越、吴闽、南汉、南平分疆裂土。西方，蜀地自立为王，吐蕃回鹘与朝廷平起平坐。北方……北方契丹虎视眈眈，视中原为人肉牧场，缺少财宝的时候纵马南下，缺少粮食的时候纵马南下，缺少铁锅的时候纵马南下，缺少女人的时候纵马南下，缺少奴隶的时候依旧纵马南下！百姓何其艰难！”
“桃源镇不大，只是定州一个普通的小镇子。平时我们种地读书，偶尔卢家和宋家会派商队出去做点小生意，虽不富庶，却能自足。桃源镇西南百里的狼山上有座孙家堡，契丹骑兵南下之时，我们便退到那里，只需要贡些钱粮就能得到庇护。我们没有更多的奢望，只求埋头耕地，不死于刀剑之下便足够了。”
“周兄，你想要建功立业，这是你的英雄豪气，我自然没有资格反对。但是我恳请你不要把桃源镇千户人家当成你成就野心的消耗品。我不敢说你若崛起一定是个暴君，但在我看来，这乱世的帝王没有一个是良善之辈。周兄，我相信你的能力，我只求你放过桃源镇。”
“幽州蓟州，四面接敌，最合适练兵；河东晋阳，本朝龙兴之地，最有皇天气数；青州胶州，沃野千里又有鱼盐之利，三国曹孟德便是依仗此地崛起；中原洛阳是朝廷根本，是接近权力最快的地方。若这些都不入周兄法眼，周兄还可以去西蜀，去南方，那里兵将孱弱，粮草丰足，最适合枭雄纵横。”
“周兄，你何必这么在乎桃源镇呢？”
“若周兄愿意离开，卢某定会奉献千两白银，祝愿周兄雄心壮志大展鸿图！”
周禹开始还带着微笑，渐渐地他的脸色凝重起来，听卢念文说完，收起匕首慢慢走向门口。卢念文以为他现在就要离开，不料周禹忽然回头，笑道：“你是不是把我当成了时赛那样的蠢货？”
卢念文嘴角微微抽动。
周禹哼了一声道：“我知道你想要快些把我这个瘟神送走，然后再平静地过你的小日子。嘿嘿，我告诉你，这不可能，你要么帮我，要么就等着我把桃源镇当成战场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