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夜狼山不设宵禁。
周禹的庆功宴也是他的告别宴，更是伍四六赵虎三十名喽啰兵的告别宴，每个人都喝得酩酊大醉。孙方简不停地和周禹推杯换盏，似乎他们是相识多年的好友。方胡子等一众牙将也端着酒碗来庆贺周禹开山建寨，周禹自然来者不拒。饶是他酒量惊人，轮番轰炸之后，头脑也有些发昏。
整座狼堡似乎都醉得一塌糊涂，谁也没有注意到孙行恭拿着缴获清单和隋小倩一起清点，然后分类入库。更没有人注意到孙行友带着一队喽啰兵沿山路巡逻，狼山的精锐斥候已经下山跑出去了五十里。
狼山的点点油灯，就这样燃了一夜，如夜空中的闪烁星光，遥远而又冷冽。
第二日天还未明，周禹就离开了狼山。
没有人来送行，周禹也不想再面对隋小倩。一大早叫醒了伍四六赵虎等人，三十一个人，三十一匹马，踏着清晨的露珠和霞光向桃源镇奔去。
“山主……，昨夜里不少弟兄问我能不能跟我们一起下山。”
伍四六宿醉未醒，揉着头道：“我说得向您请示，没敢答应他们。”
“这是好事啊，我们现在只有三十个人，太少了。”赵虎嘟囔着道：“山主您选人的时候没选好，之前下山一百弟兄你只选了一个什长。像李大哥，老刘，小三那样本事又好，威望也高的什长你都没有选……”
周禹微微一笑，踢了一下马肚子，道：“我只有三十个人，要那么多什长做什么？有马木山一个就足够了。至于兵么，孙方简说给我三十个，多一个我也不能再要。现在还不是和狼山翻脸的时候……”
“翻脸？”
伍四六和赵虎心头微微一惊。
“快赶路，我们得赶紧去桃源镇！”周禹笑道：“要是赶不上去河东的日子那就糟了，卢瘸子是个小心眼儿，我不能让他挑我的刺。”
“那卢瘸子到底是个什么人？”伍四六哼道：“韩旁走了之后您就一直说他。听人说他不过是桃源镇里一个穷酸，山主您至于这么青眼相加吗？”
周禹侧头看看伍四六，笑道：“伍四六，你记住，卢瘸子是我叫的，你们以后见到他要有礼貌一些，叫他五公子。”
伍四六一怔，这才明白这卢瘸子在山主心中地位其实极高，连忙遵命答应。
马蹄如碎，身后的狼山越来越远，渐渐地消失在一片树林掩映之后，喽啰兵们忽然觉得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周禹只告诉他们是要去桃源镇，却从没提起过到了那里会怎么样。桃源镇在定州各镇中算是富足的，很少有人会落草为寇，周围也没有什么险要的山寨，实在不是一个适合开山立寨的好地方。
他们中很多人都在狼山多年了，此时骤然离开，难免心中忐忑。
但周禹是一个可靠的领导者，这是他们心中确定的。
这一个月，周禹带着他们在平原上奔突扫荡，出生入死不说，彼此之间已经缔结了互为战友的情愫。周禹是个严苛的将军，他们知道，只要听从军令就一定会得到好处，而如果不遵号令，等着自己的就是伍四六的一刀砍头。
更重要的是，周禹又是一个能够给手下带来利益的领导者，这一点格外重要。现在他们每个人的腰囊衣袋里都是鼓鼓的。他们身上穿着厚实暖和的皮甲皮袍，手里拿着锋利的弯刀长矛，这些都给了他们无尽的信心，和野心。
他们已经不再是一个月前在狼山混吃混喝充数的喽啰兵了。
好吧，老子们的命本就不值钱，一腔血就卖给周山主了！
他说去桃源镇，那就去桃源镇！
这是基于二十多天来对周禹的信任，相信他能给大伙儿带来金银钱粮。
——周禹来到桃源镇的时候，卢念文正在大房里和卢念光商议运送粮草的事情。听到韩旁报告，两眼精光一跳，忙告辞了回到二房。
周禹不允许队伍进镇子里，让马木山安排他们先在桃林休息，然后带着伍四六和赵虎来到卢家二房的小院。
见到了一脸阴沉的孙老头，忙赔礼道歉，紧接着双手捧上一张柘木大弓和一柄弯刀。孙老头只一眼便看出来这些兵器的不同之处，皱眉道：“这是契丹人的兵器，你是怎么得来的？”
周禹笑道：“抢来的呗，本来我马上还有几件契丹皮袍，不过想着您老一定看不上契丹人的狗皮，也就不敢拿过来惹您生气了。这刀弓兵器却是好玩意儿，孝敬给您了！”
孙老头哼道：“我一只脚踏进棺材的老朽了，你还会在乎我生不生气？”
周禹陪笑道：“是我不懂事，想让阿文和我一起出去闯荡。我知道您老人家是担心阿文的安全，是我做事太莽撞。后来我也想通了，总不能强人所难是不是？现在阿文要去河东，我一听说连夜就奔回来帮忙了，您老大人大量，我只是个小辈……”
孙老头哼了一声，绰起刀弓便进了门房。
见周禹对孙老头如此恭敬，甚至有些撒娇讨好的味道，赵虎和伍四六都十分诧异，惊疑不定地跟着进了门。
接着迎出来的是娟儿和兰儿，娟儿还有些矜持，兰儿的泪水一下子便淌了出来，跑到周禹身前，深深行礼，口中道：“大哥！”却再也说不出话来。
“妹子！我太想你啦！”
周禹大叫，回头唤赵虎拿来早准备好的布包，一股脑儿塞给兰儿，道：“这是哥哥给你攒的，头面首饰都有，还有一把镶着玉的小刀！我每次得了东西，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我的好妹子喜欢什么，哈哈……”
“娟儿的也有！”
周禹看到微笑的娟儿，笑道：“我第一次见你送你银子你不要，今天一定要给我面子！这包里有丝绸，夏天就可以做裙子穿。还有两个金锞子！哈哈，你大哥我现在可不是初见你时打肿脸充胖子了！”
娟儿接过礼物，笑着道谢，忙引着大家到客厅落座喝茶。
兰儿看着周禹，心中激荡不已，觉得有万千的话语，却不知从何说起，思量了一阵，道：“大哥，我……我和阿文订了终身。”
周禹一愣，又疑惑地看看娟儿，见娟儿点头，幽幽道：“卢瘸子欺负你了？”
“我哥哥手无缚鸡之力，怎么能欺负得了兰儿姐姐？”娟儿嘟嘴道。
兰儿也忙摆手，道：“阿文没有欺负我，是……是缘分到了。”
周禹微微一笑道：“他若欺负你尽管跟我讲，你是我妹妹！你可别小瞧这卢瘸子，看起来人畜无害，其实最阴险不过了。他要是敢欺负你，我一定饶不了……”
“周兄别来无恙乎！”
卢念文跨步走进客厅，笑吟吟对周禹抱拳躬身。
周禹呼地站起来，两步走到卢念文身前，伸手扶住他的胳膊，上下打量。卢念文知他是心中激动，只笑着微微点头。
周禹慢慢平抚了心境，笑骂道：“你个死瘸子，兰儿是我妹妹，我刚把她托付给你，你就起了色心！你信不信我把你右腿也打折了？”
卢念文笑道：“反正兰儿已是我的人了，你认不认我都是你妹夫。你妹夫已然是个瘸子了，你能忍心再让他瘸一条腿？大不了我多准备些聘礼么。”
周禹一瞪眼，兰儿忙道：“大哥！不要动手，念文身子弱！”
大家都看向兰儿，兰儿却没察觉到众人眼中笑意，急道：“这不怪阿文，是我不好。阿文和娟儿一直对我很好，从来没有欺负我。是我喝了酒……不知怎么就……”她也觉难以说出口，便道：“阿文对我很好的，我也很开心自己能有一个家了。我在这里觉得很安稳，这便足够了。我自知身份……，大哥，我和念文如今是夫妻，我们早就立下誓言，今生永不相负！”
周禹不怀好意地看着卢念文，笑道：“呦呦呦，你们还立下了誓言？”
兰儿脸上一红，卢念文挽住兰儿，笑道：“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周兄，我已经把家里的管事大权交给了兰儿。我们打算明年再行婚礼，你算是兰儿娘家人，到时你要出嫁妆的。”
周禹哈哈大笑，直呼好好好。卢念文见兰儿羞涩，忙让周禹介绍赵虎和伍四六。大家相互见过，周禹盯着卢念文笑道：“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呢。”
“我也是。”卢念文轻声道，“兰儿，赵虎和伍四六也不是外人，你和娟儿到厨房做几个菜，让韩旁去筛两坛子酒来，叫上孙爷爷一起先吃喝着，我和周兄有些事情要谈。哦，你就不要喝酒了。”
兰儿和娟儿都是一笑，便去忙了。
卢念文和周禹来到书房，周禹迫不及待地道：“你搞什么？兰儿是王铁枪的孙女，也算是名门之后，你竟然做出这等事情来！”
卢念文瞥了周禹一眼，一边倒茶一边道：“我没你想的那么下作，我没图她什么，她孤身一人，除了一杆铁枪还有什么？那天大家都喝醉了，——你可不知道，兰儿喝醉之后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那叫一个豪放不羁。是她拉住我不松手，我一时没有把持住就和她……，这话我只和你说。对别人，我说的都是我勾引了她。现在兰儿都以为那晚是我先起意的，她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能再伤她的自尊心。”
周禹想了想，道：“这事你做得还不算太不地道，那……你是真的爱她么？”
“爱？我们身在五代十国啊，你跟我谈爱情？”
卢念文把茶水递给周禹，笑道：“哦，兰儿是你发到桃源镇来的，你原来对她有什么想法么？是被我截了胡么？”
周禹猛的想起了隋小倩，一口喝干了茶水，道：“你讲什么胡话？我当时是看她可怜，又是王铁枪的孙女，就动了恻隐之心，认了她做妹妹。她跟了你也挺好的，起码不用再四处流浪了，你对她好点，我真的是把她当妹妹看。你没瞧见她在狼山上的样子，哎，若不是我，她一定要死了的……”
卢念文点点头，给周禹续了茶水，道：“说说吧，你到狼山这一个多月，都做了些什么？”
周禹端着茶杯想了想，把自己的狼山之行事无巨细地讲述一遍，等他讲完，已经到了午后。中间韩旁几次敲门让他们出去吃酒，都被周禹骂了回去，只兰儿给他们提进来两壶热茶。
讲述完毕，周禹叹道：“其实当时我真的起了鸠占鹊巢的念头，先让隋小倩搞乱狼山，然后我带人杀上去，执行斩首战术，我有六成把握可以成功。不过占了狼山之后要很长的时间善后，你这边有事情，我就先过来了。”
卢念文细细听完，思索着道：“你做错了三件事。”
周禹一愣，道：“说说看。”
“既然你不打算和狼山翻脸，就不该私杀姚耕。何必为了出一口气就让孙方简心中生出芥蒂呢？我知道你瞧不起狼山的义军，但孙家兄弟绝不是无能之辈。狼山义军一直存在到了宋朝开国，孙方简和孙行友后来还做过两州刺史，能够在史书上留下一笔痕迹的哪个是简单人物？孙方简口中不说什么，心里定然对你不满。现在我们没有力量与狼山抗衡，你这样做不合适，这是第一。”
周禹咂咂嘴，道：“他们有那么厉害？我真瞧不出来。那天夜里我已经摸到了他们的议事厅，孙方简和孙行恭都喝醉了人事不省，杀他们就是一刀的事。说实话，我当时已经盘算好了如何攻山，跟你这么说吧，机枪坦克我造不出来，可弄个百十来斤炸药不费什么劲！”
卢念文一惊，声音有些颤抖道：“炸药？你知道这东西一出来会死多少人吗？你怎么敢？”
“小家子气！”周禹知道卢念文对这类事情很在意，忙摆手笑道：“好好好，你说我第二件做错什么了？”
“第二件，你不该睡隋小倩。”卢念文盯着窗口，慢慢地道：“你已经放弃狼山了，为什么还要招惹人家的压寨夫人？还是特种兵呢，怎么这点自控力都没有？你有没有想过她会向孙方简告密？好，就算她不会把自己的丑事外扬，你有没有想过万一她怀了你的孩子怎么办？你想让自己的孩子在贼窝子长大么？”
周禹呆呆听完，讪笑道：“我当时真的是头脑发热，觉得不能白来一趟。又觉得天下万物都是可以任我取夺的，哎，都是一个月杀人放火坏了心性。你……你说不会那么巧吧？”
“我怎么知道？”卢念文淡淡道：“你说你觉得天下万物可以任你取夺？”
周禹眨眨眼睛，道：“当然，只要我有实力，天下有什么不能为我所有？”
“那我呢？”
“你？”周禹愣了愣，道：“你当然不同，你和我是一起的嘛！”
卢念文苦笑着摇摇头，道：“你第三件错事，是不该放走幽州龙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