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婶,思服在吗?”白露笑吟吟地问,只是心里却不免存有几分晦暗的情绪,她们这几个人的名字,都是于老先生一起取的,连思服、卫风、白露、江离,可她的“白露”跟“连思服”放在一起,倒衬得她像个丫头似的,以前还不觉得,渐渐长大了,在外头有人问起,都会说“白露”是连姑娘的丫头吗?
也是,虽然他们几人都住在村子里,可连家先是在县城里开客栈做生意,后又出了个秀才,无论怎么比,哪里是她这个死了爹、娘又改嫁在村子里的丫头片子能比的呢,天天被继弟弟呼来唤去的,她只能紧紧抓住江离这棵救命稻草,毕竟,江家是村子里最有钱的地主了,她一进门就能过上使唤人的生活。
她不是没有想过卫风,听闻卫风是邻近的泗州府城人家出来的公子,可偏偏就只会对连思服和颜悦色的……
也好,至少江离好掌控。如今战乱时期,府城的人家又怎样,还不是来村子里避难,放在往时,又怎么会看得上村姑?她娘说了,放在正常年代连思服做个侍妾的资格都没有,就是个通房丫头的命。
想通了后,白露又不觉得面对连思服没有底气了,都是丫头,谁还能比谁高贵?
“白露,你怎么来了?不是在家绣嫁妆吗?”连思服从自个的屋子走出来,将白露迎进去。
“哪里用得着我?江家又不缺钱,我是说,江离他心疼我,不让我自个儿动手。”
白露见连思服房内又换了一张新的梳妆台后,垂下眼眸,才压下去的情绪又浮了上来。她一直和那个家里的姊妹共屋共床,屋子里又暗又小,还没有暖炕,冬天都是靠熬过去的,她忍不住就跑来跟连思服说,连思服就会喊她过来睡,可她不想要这种高高在上的可怜……
连思服从小就有自个的屋子,屋子的床、柜、梳妆台等一切摆设都随着连思服的长大一换再换,还另外在一边砌了个坑,被褥衣裳甚至还有首饰一年四季备得齐全,在这村子里除了江家就是连家了,村子里谁不羡慕这两家的小孩?
凭什么?都一样是村姑,凭什么连思服就能过上这样的生活?
连思服见白露提到江离,又不可避免地想到卫风,他已经走了快一年了……连一封信也没有,虽然娘安慰她战乱时期就是如此,哥哥也说没有消息就是好消息,可她……还是想他。
两人闲聊了几句,白露就回去了。
连母见连思服还是一副看不出悲喜的样子,有些担心,要不要叫思修回来开导一二?两个孩子自小就处得好,妹妹总是依赖哥哥,当初思修要到县城进学时,思服就哭着喊着哥哥不要走的,若不是卫风那小子……
想到几个孩子的趣事,连母失笑,拿着一篮子新鲜的蔬菜瓜果,叫连思服送去给卫嫂子。
连思服应了,转身回房拿了自己绣的手帕另外包好,才提着篮子往卫家的方向走去。
卫风是跟着哥哥嫂嫂十五年前来到这村子里的,他那时还是个襁褓里的婴儿,而她也不过将将出生,后来逐渐长大,她问过娘,为什么卫风没有爹娘,当时娘解释说卫风家里的情况较为复杂,没有和她细说,她也就不问了。
直到卫风要走时,才和她说了他的身世。黎国攻入泗州城时,卫家作为当时府城里的大家,首被围困,卫家当家人守城失败被敌人谋害,卫家夫人当机立断让卫朗和妻子带着几个月的弟弟从密道逃走,放了一把火烧了整个卫家,在那之前,剩下的女眷都吞了毒药……而卫朗,在逃难的过程中,为护妻子和弟弟也断了一条腿……
过了几年,泗州城被齐宣将军收复,卫风的哥哥卫朗,曾经回过泗州城,发现卫家早已变成了一片废墟,他连爹娘的尸首或者骨灰都找不着……
当时齐宣将军路过发现卫朗在吊唁,就做主将卫家原来的住宅圈成一片地归还给卫朗……卫朗谢过,回来时对齐宣将军多加赞赏,什么齐宣将军年少有成之类的,也就是那时,卫风对齐宣将军崇拜不已,甚至之后听闻齐家军扩招军队时,卫风瞒着哥哥嫂嫂报了名。
当时卫朗和卫嫂子冷脸整整半个月,也没能阻止卫风。甚至卫嫂子还跑来让连思服去劝劝,被连思服拒绝了。
卫风曾说,还在懵懂之时就遭遇了家变,这场家变还是拜黎国军队所赐,如今又是战乱时期,国不成国,家又怎能成家呢?
她当然不会阻止他想要抗战杀敌的目标,就像他从来也没阻止她想要开酒馆的愿望一样。
世人多对女子抛头露面有所非言,如今是战乱时期,没了茶余饭后的消遣,大家都在努力存活,流言蜚语才减少了一些,但也不会有多少人尊重就是了。
不过,连思服想,哪怕在盛世,她也不会改变想法的,没有谁可以阻止她想要走的路。
送完了瓜果蔬菜,连思服走到了连父专门为她买下的山头。
山上种满了梨树,梨树下被她埋了梨酒。其中有一坛,是她与卫风一起埋下的,待卫风回来之时,就是那坛梨酒开封之日。卫风还说,他们是在梨树下定的情,待日后成亲也可以定在梨花落满地的日子,又美又有寓意。
“只不过,目前来看,你被开的日子,还遥遥无期呢。”连思服拍拍被掩盖好的土,也不知是安慰酒,还是在安慰她自己。
“还说梨花满地之时就来迎娶我,卫风你就是个木头,梨梨梨,这不是分离嘛,你看我们就分离了吧……”
对着满山的梨树发完了牢骚,连思服收拾好情绪,才敢回家中。
回到家里,发现有些日子没回来的哥哥思修和连父都回来了。
一家人用过晚饭,连思修就叫了连思服一起到梨山消食去。
“妹妹,你上次的梨酒放到客栈里代卖,反响都不错,这次回来,是想问你接下来是什么想法,不过我还是建议就在客栈里头卖酒,毕竟常年战乱,县城里什么人都有,一个人总归是多有危险的。”
“哥哥,我也是这样想的,这次我想跟着你们去县里,想亲自看看。不过,不是战乱吗,怎么还这么多人买酒喝,我以为这种年代大家都没心思喝酒消遣的。”
“玉州城不是边关之地,虽说与泗州城邻近,但是玉州城还有道天然的屏障飞龙山,就连十五年前泗州城被攻破时,人心不稳了一阵,可大家也知道,黎国军队敢攻入泗州城,却不敢来攻打玉州城,玉州城一有大山屏障,又背靠镇西关,当时镇西关有齐城将军守关,无论如何是不会让黎国攻入玉州城的,黎国也敬畏齐家军的威名……”
这是他的老师于老说的,镇西关一破,都城首当其冲被……都城破了,意味着国也破了。
所以,当时朝廷下了死命令,只许部分齐家军援助泗州城,齐城却不能出镇西关,甚至玉州城也有一半齐家军守城,为的就是守住镇西关防线。
玉州城不能破,镇西关不能破,至于泗州城,听天由命……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
后来泗州城破了,左相请辞,来到了玉州城里,成了村里的一位教书先生。
他曾问老师,做出这样的决策是不是很难。
当时老师说,难,也不难。黎国地处严寒北地,那年发起战争之时黎国已受连年灾害,粮食一年一年减产,饿肚子自然就会把目光放到了土地肥沃的唐国,饿急了肚子的野兽简直是不要命的存在,而唐国又才经历了政变和内乱,元气大伤……
而皇帝对军功震天的齐家军有所打压,除了齐家军,其余军队经过内乱也不堪抗敌,泗州城是帝王朝臣放弃了的地方,为的就是保其他城。几年后,齐城将军的儿子齐宣收复了泗州城,齐宣所带领的一半齐家军,就在泗州城扎根了下来,但与黎国之间的战争,这么多年就从未断过。
也因此,玉州城里常常流传着“战乱时期”的说法,但是大家该吃吃,该喝喝,该睡睡,也明白这份安稳是泗州城与镇西关的齐家军带来的,玉州城的府城商户多在知州的带领下,常年馈赠米面粮食布匹棉花,村子里的村妇则是自发为将士们做衣缝袜,村民则是在种了粮食闲暇之际,在药铺的指导下种植战场大量所需的药材……
这也是老师在好友玉州城知州的劝导下来了玉州城的缘由。
“你早该和我们去县里了,以后既然要开酒馆,就要去多看看多学学,你之前不愿去,娘就在村子里照顾你,爹时常跟我说娘亲都不疼他了……”连思修见连思服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又转了话头。
连思服闻言笑笑应下。
两人消食过后,连思修送连思服回了家,又转身去了于老先生住处。
翌日,得知连家要去县城,卫嫂子就和卫朗来了连家,说要一起帮忙收拾东西。
连母忙推却了几下,“哪里有这么多东西要收拾,不过是去县里住几天,又不是不回来了,梨山还要托你们多看顾。”
虽然请了人专门掌管,但多个人看顾一二,也是好的。
“我会的,连婶,当初要不是您,我们又哪里能在村子里住下?”卫嫂子刚开始还对婆母说的来投奔连家有些不可信,毕竟连家从泗州府城内到了玉州城乡下都快二十年了,是个什么光景也不知,而他们刚刚经历战难……后来才知晓,连家的聪明之处,可惜……如果卫家也……
“嗨,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么还老念叨,看在两家世代交情的份上又怎么能不帮,别说我与你婆母还是闺中密友了……”连家经商,以前本家在泗州城,后来连父有一天从卫家回来后突然说挣了这么多年钱了也挣不完,不如回乡下去过个松快日子,当时她也不知连父用意,直到后来……
叹了一声,连母又转了话头,与卫嫂子重新聊了起来。
驴车一路紧赶慢赶到了县城里,路过城门,经过严格的盘查才放行。
连母就问道:“出了什么事?泗州城战事又起了?”
“不是,”连思修赶紧否认,又看了连思服一眼,见她神情正常,才解释了下,“是近日府城进了黎国探子,所以盘查才紧张了些。”
“那就好。”
连思服见到两人的动作神情,心下顿暖,其实他们也不用这么小心翼翼,她早已习惯,或者说已经学会在家人面前掩饰自己的情绪了,虽然想念卫风,却不会让家人太过担心。
连父赶着驴车停在了客栈后门,连父与连思修搬着车上的酒坛子,院子里的伙计看到了,就来帮忙,连母则是带着连思服进了后院。
后院里有独立的房屋与前院的客栈、厨房、伙计厨师跑堂们的住房隔离开来,因此。后院里就住了连家一家。
连思服放好了行李,就迫不及待跑到前院去了。
“小姐,您今儿个怎么来啦?”
云伯以前就是连父的得力帮手,自连家退守玉州城,云伯也跟了来,平时就管着这个客栈。
“云伯,我来学做生意。”连思服笑眯眯解释。
“哎哟,那可不得了,小姐的酒卖得可好,来客栈吃饭的人每三两个总有个人要问酒的!”
“云哥,你可别惯着她,小心她尾巴都要翘上天了去!”连父一来到客栈大厅就挨个和来此用膳的客人打招呼,稍一侧头就听见了两人说的话。
“我呀,这都是随了爹爹呀,云伯夸我不就是在夸爹爹吗?”
“就你贫!”连父无奈,手指虚点了点连思服。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你这个小丫头来了,难怪今儿个客栈大堂里都亮了许多!”从街上进来个打扮俏丽如二八少女的人来,见到连思服开头就夸道。
不用看人只听到这声音,连思服就知道是斜对面布店的老板娘,柳寡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