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民制宪议会一移至巴黎,便匆匆要求将总主教宫作为议会议事厅。
总主教宫位于城岛东南角,檐瓦相连,沿南面的塞纳河岸排将开去。从另一个角度看,就像自成一道坚固的墙壁,坚守着北面的巴黎圣母院。
实际上,也确曾有人提议,借用圣母院作为议会的议事厅,但因部分教士议员的反对而作罢。
——理由是,断不允许冒失鬼进入神殿?
米拉波忍不住报以苦笑。塔列朗这家伙也真干得出来。教会财产国有化?举世公认的高级教士,还真能狠心出此动议啊。
米拉波并不是吃惊。如今,这位主教大人虽是一派的正人君子,但对米拉波而言,他塔列朗,只不过是放荡时代的狐朋狗友而已。
实际上,两个人简直就是玩疯了。离经叛道、伤风败俗,都到了在教会忏悔时说出来都有所忌惮的地步。又是借钱挥霍到无可措其手足,又是玩投机交易,买空卖空……到头来大吵特吵,分道扬镳了事。这些年本已疏远了,却又因于今年——一七八九年双双成为议员而意外重逢。
——一份孽缘吧。
撇开好恶不说,两个人倒也是知根知底。既如此,米拉波也就不吃惊了。与表面的神经质相反,这塔列朗的根性可谓是胆大豪爽。
——只是,可能的话,再慎重些就好了。
不知是胆大豪爽的反作用,还是他那傲慢之极的本性使然,塔列朗多少有点不计他人感受的毛病,不懂如何揣摩对方心理。时不时的,根本意识不到微妙存在的某条线,不经心就越过去了。
又来啦!令米拉波哑口无言的是,教会财产国有化这样无法无天的提案,塔列朗竟性急到在凡尔赛就提出来了!拜其所赐,天主教会是彻底警觉起来了。议会移到巴黎,也借不到圣母院了。
——可惜啊……
那哥特式高高搭起的天花板,声音回响极大,嗡嗡的。就算说的话不足为奇,也宛如神灵启示一般四处回荡,最终化为一种灵感,沁入人的心灵深处。对拥有一副傲人男中音的雄辩家而言,真就是舍此无他的顶级设备啊。
但现在用不了了。总主教宫虽提供了大厅,但不可否认,到底是狭窄。即便与凡尔赛网球场公会堂比,演讲的回音也小,我等提案人的辛苦可就非同一般了。
——话虽如此,雄浑的狮吼也用不着选择场所。
调整了一下心情,米拉波开始了演讲。当天,国民制宪议会也为审议财政问题安排了时间。这个……话虽如此,财政重建之策,也非教会财产国有化之一途。其他还有,如我国在美国独立战争之际的对美借款。其利息,也可以以小麦实物兑现,只要尽快支付,就可以立即发行国债。在此基础上,我认为,应马上设立专事国债管理的国家基金。
“之所以这样说,是因为我们实在是无暇袖手旁观了!财政部长内克尔阁下的政策失误,已经是藏也藏不住了。”
声音响亮有力,还不算坏。是因内心全无芥蒂吗?还是因为,这在某种意义上是自己的真实想法?演讲的昂扬之处就在这里!米拉波乘势继续说道:
“今天已是十一月六日。即便从内克尔阁下被罢复职的七月算起,也快四个月了。心想,这回,一定会快刀斩乱麻,漂漂亮亮地大干一场吧!可大家的期待又一次落空,至今依然是货币贬值,物价高涨,毫无起色!有金子的视如珍宝,藏之不迭;没有的,则视银行票据如洪水猛兽,避之不及。乘物价飞涨囤积居奇泛滥成灾,也有的落入投机圈套无力自拔。可以说,我们正面临着严峻的社会危机。这一切,不正是内克尔阁下持续不作为的最好证据吗!”
革命舞台由凡尔赛移往巴黎,在政局的大变动之下,世态虽然安静,但却已然发生了重大变化。而最大的变化,则莫过于内克尔支持率的快速滑落。
在米拉波看来,这是民众已经拥有自信的表现。内克尔是受万民崇拜和爱戴的平民大臣,庶民的巨星。之前,除了寄望于他无计可施。但巴士底、凡尔赛接连两次成功举事,民众自身的力量觉醒了,再没必要寄望于谁。
这时再看内克尔,看到的就只有他的无能了。一直那么地支持他,可这位财政部长阁下却什么都没做。革命成功了,但生活却没有丝毫改善。当人们不满地发出这样的牢骚时,也再用不着客气什么了。
——痛打落水狗是理所当然的。
话虽如此,可也并非易事。没有相应的权力和手段啊。部长任免权在国王手里。议会既不能任命也不能罢免,就连人事变动批准权——以间接方式介入任免的权力都没得到。
就说这内克尔的七月复职,那也不过是内克尔被免激怒民众,在武装起义的震慑下,国王被迫作出的让步而已。可大部分议员却至今都没意识到这一制度缺陷。
米拉波继续自己的演讲。“这个国家所面临的困难局面,换句话说,就是现政府的信用危机。的确,这也毫不奇怪。毕竟,提起国王的政府内阁,至今仍与议会不睦,不是吗?”
比如,若某位阁僚出席了议会,或参与到议事当中,会不会在议会与政府间引发纷争呢?
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故意撩起会场的兴趣,这才是米拉波拿财政问题说事的真正意图。
他咳嗽一声,终于给出了最后一击。
“归根结底,若立法权与执法权相互敌视,连讨论公共事务都会心生厌烦,那任何公权都无以成立!再加财政重建等,哪怕有再好的灵丹妙药,但要谈治愈,那就成了一醒成空的春秋大梦!”
要让国王承认革命。要让国王支持议会。并且,要让国王主动这么做。这,就是米拉波的使命。
国王的真实想法,很可能也是抱住实力派议员,将议会引往有利于己的方向,进而拔掉革命这根鱼刺。但我米拉波,至多是想成为沟通国王与议会的一道桥梁。
这也是基于一种政治信念。立法权、执法权不是此强彼弱,而应地位平等、相互协作。
——但这并不顺利。
一听到召唤,米拉波便在议会之外,开始了与王室方面的接触。议会由凡尔赛移往巴黎,虽有些忙乱,但米拉波与几位阁僚的数度畅谈,也并非是在忙乱之余。可要说到感触,那就不好了。
这帮人,无一不对议会满怀敌视。虽为情势所迫,无法气急败坏地直接声称要将革命一举击溃,但也全无协作的意向,甚至连让步、妥协之类现实点的想法都没有。非但如此,在他们的内心深处,反而能隐隐窥到某种决心——视情况,不惜还击!
——要这样,那我米拉波就无法为王室效力。
周围全是如此反动之辈,路易十六根本就不可能承认革命。啊!倘如此,那就不可能取得任何进展了。米拉波在激愤中行动起来了——不用说,是作为议会首屈一指的雄辩家。小子们既不听忠言,那就只能让议会动起来了!
米拉波环视会场。对面迎来的,是一双又一双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无数的眼睛。议员们全都竖起了耳朵,静候米拉波的下文。没看到一位在打瞌睡。对他的演讲,所有人都抱着极大的兴趣,紧盯着不放。
是啊。就连一时过激的革命,走到这一步也逐渐沉静了下来。部分也是因为前途不明,所有人都不安起来了。尽管每个人的主义、主张各不相同,但说实话,无休止的激烈斗争,也是时候收手了。
“不管怎样,总该想想办法吧。该为议会与王室间那鸿沟越来越深的不和画上句号了。这个,我个人认为,让国王的大臣们出席议会,也是一个办法。就像现在英国的议会。”
米拉波往前推进了一步。倘如此,如果议员们就大臣欲推行的政策,或想通过的法案提出质询,就能让大臣们在议会中当场答复了。而若大臣们对议员,也即对国民有非分企图,甚至就连暧昧不清之处,代表们也有权当场予以果敢纠正,而不是疏忽放过。即由各位一起,共问国政。
“当然,我们是对事不对人,问的是国政,可并非针对大臣本人哦。”
针对大臣本人,这是司法的职责。不等会场中的笑声落下,米拉波便继续说了下去。当然,不得不问责大臣的事态也有可能发生。背叛国民的行为,还是要控制在发展成犯罪行为之前,换句话说,即将其扼杀在摇篮之中,方为上策。
“当然,也可能相反。若议会有邪恶企图,阁僚们也会当即纠弹吧。这不也是我们所希望的吗?我们要在给国民制造麻烦之前,谦虚地接受批评指正。”
不管怎样,还是要把国王陛下的大臣们召入议会。至少在宪法条文全部完成之前,大家要坐到一起,通过彼此间的质询与被质询,让审议真正开花结果。米拉波虽将提议推进到了这一步,但要说会场的反应,那透露出来的,却是多少有些迟疑不决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