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座天下里头,妖不擅法几乎等同于溺水的鱼,无论是那些妖仙还是深居山林的老妖,个个法力通玄,才能保住自身的传承。
很久之前,便传言人类修行者的道法脱胎于妖的术式,才让人族在这片大地上有了立足之地。
偏也有法力弱小的妖,这些妖多为瑞兽,墨鹿就是其中一种。
江暖进入妖渊已经第三日,道观陷入了寂静之境,颜安安与徐心雪一直在后院的山里,练习着基础的术式,一时间乱石飞溅。
碎石落在颜安安的乱发上,她摆了摆头,看向了在屋顶拢袖坐着的陈一里。
陈一里正似睡非睡地看着她们,他眯着眼睛,微风吹拂起他额前的发丝。
徐心雪看着前方只碎掉一角的石头,羞愧地低下了头,颜安安已经熬夜一直在指导,她作为一只妖用着同样的道法,只能做出如此成绩。
而徐心雪看到颜安安面无表情轻松地便可以开山裂石,不由得难过起来。
陈一里没有出手指导的意思,颜安安不知道他传承何处,但是他强大得没有一合之敌,加上人族传承严格,这样的人,应该不会把道术教给妖族。
颜安安坐下来,看着徐心雪一字一句道:“虚其心,实其腹,道以循之,为胎息。存我之神,想我之身,达入静之境,可转大小周天。”
陈一里一愣,颜安安这样冷漠暴躁的丫头片子,居然在为徐心雪讲道。
道和术是人与妖修行的根本,只有了解透彻的个体,才能运转各种术法,而讲道更是难得,几乎是传道授业解惑之恩。
遇见颜安安的时候,她便一直是那个冷漠的性子,甚至还在自己手背上留下一排牙印,陈一里撑着下巴看她,他觉得她也不是那么不可理喻的。
“八部无极,召神出吏,发为雷霆。”
颜安安一招一式把口诀与结法做给徐心雪看,徐心雪在一旁有样学样,好在同为妖族,除了威力小很多,颜安安的一些术法她都能掌握。
徐心雪看着在自己雷法下炸裂的石块,不禁朝颜安安笑了起来,她第一次觉得自己离师兄近了一步。
这么多年,江暖和师傅一直走在她的前方,无论她怎么努力,都靠近不了他们,他们在她眼里都是普通的男子,却普通得让她遥不可及。
颜安安没有休息,继续在开始教下一个术法,两个女孩都很认真。
认真这个词语可能不够概括,应该说她们拼命地想去完成某件事情,她们已经十几个时辰没有休息,两个人都满身尘埃,眼神却明亮无比。
陈一里站起身来,他想起那个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男子。
那个高大、沉默却不畏死的男子。
········
奇山,风起于妖渊之内。
江暖拖着道剑步于乱石之间,四处都是锁链与妖血,日日夜夜的厮杀,他没有了时间的概念。
血液混着淤泥结在身上,上衣已经在数次血战里撕裂,他疲倦地行走于不见底的深渊内,他甚至麻木地挥舞着道剑迎敌。
唯一可见的只有他那双通红的眼睛,他现在更像一头远行的野兽,固执而野蛮,他知道他必须要走下去。
无论有千千万万的妖,他也必须要往前走。
走到妖渊的深处,走到那个人留下的礼物前,这是他人生必须知道的答案。
南朴子封妖之多冠以海量,其中更有仙台七八层天的大妖,可想而知他的强大,但是都尽亡于江暖的剑下,他迈着它们的尸骨前进。
前方依旧被浓郁的妖气笼罩,能感知到的是刺鼻的血腥与恐惧。
他放弃了那个年轻道人许予的福泽,也不再有百姓称为仙人的师傅照料,他独当一面孤独地进入妖渊,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那个胆小的墨鹿。
那位与生人交谈也会红脸的师妹,他唯一在人间的念想。
师兄给你暖了这么久的脚、让你吃了那么多的肉,也不见你胆子能肥上几两,不过也好,好生待在道观里,师兄去去便回。
江暖始终还是一个少年,一位有着少年意气、一位有着心上人的少年剑仙。
所以他无比坚定地前进,像南朴子离开他们时那样坚决。
前方围上前来数只气息磅礴的大妖,他拧转了道剑。
“你身上有那个牛鼻子的气息,是来赴死的吗?”
一位呼着白气的老头喘气道,他把玩着两枚珠子,眼神渗人。
江暖披着乱发看向他们,掂起道剑笑道:“莫提我师傅了,可把我累坏,回头要叫师妹买几个包子,得是肉馅儿的,好好滋补一下身子。”
他说:“江暖,特来问剑取物除妖。”
道剑横出,有如清风入渊,劈散了渊内的妖气,老妖瞳内的剑如针芒般刺来,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与浩然气,这位第八境的小剑仙出剑了。
南朴子夸过他的天资,面对这些可能是第九境的三位大妖,他也无惧。
并不是无惧,只是江暖更相信那位男子教于他的剑术,正气浩然。
江暖一剑便是以命向搏,老妖们也祭出法器,一并挡住那道剑光,震得数妖倒退五丈,道剑曲折成一个欲断的弧度,没能再更深入一分。
老妖看着那个肮脏的少年愤然不已,他们仿佛又看到那个强大男子的身影,把他们镇入妖渊之中。
妖族法相齐出,裹带着血气巍然于天穹之下,第九神游境的大妖势要杀这少年,三道妖相提携着法器向江暖身上砸去,带着不容抗拒的威势与威能。
江暖在法相下如同蚂蚁般弱小,这位少年站立于妖渊里,手里只有一把道剑。
他的身后有南门道观,有徐心雪,有他要回去的地方。
他一剑挥出,如同那个男子一般,迎上垂落的法相。
江暖没试过自己是否可以和师傅一般断江,可是那三道法相垂落的法器却被他抗了下来,地面炸裂,他的双脚瞬间没入石泥之中。
强大的威压与冲击让他咳出血来,那柄无名的道剑剑鸣不止,江暖的双臂与大妖们的额头处都是青筋暴起。
突然,江暖收腹运气,抽回道剑,再一剑挥出。
这一剑快到法器只前进了一寸,快到三道法相与道剑一齐碎为漫天的碎片。
以第八境破三个九境妖族法相,是闻所未闻的,江暖横飞出去数十丈,撞入碎石堆中,他的身上和脸颊都是割裂的伤痕,气息极度紊乱。
三位大妖本命法相被碎,法力受噬,也承受了不弱的伤势,却也只是负伤而已。
江暖实在太累了,他战了几个日日夜夜,杀入深处,已是疲倦,又遇上残余的几位老不死的第九境,他已经尽力了。
他睁着肿胀的双眼,并没有留意向他靠近的三位老妖,他看着妖渊的深处。
江暖沐血又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没有思考自己如何,他还在想师傅的礼物是什么。
想如果没有他,那个胆小的女孩,以后夜里谁替她暖脚。
“杀了你,我们便能出去了.....”三位老妖咧着嘴狂笑着:“我好像记得,那个牛鼻子好像还有一个女徒弟,她在哪里,我们一并杀了。”
徐心雪啊,她怎么可能会来这里,她被城里的小少爷欺负都唯唯诺诺的。
江暖想起那个灵动美丽的女孩,小时候她帮自己敷药时候也轻手轻脚的,长大也很胆小地躲被子里看着自己,会抱着自己哭着说想师傅。
这样的一个女孩,怎么可能来这里,我怎么舍得她来这里。
江暖运气而上,他不甘地挥拳,却被大妖一脚踢倒,踩踏在他的心脏处。
他不甘心,他临死前很想师傅,很想那个女孩。
他真的好想再见一见她。
再听一句她的师兄。
再看见她在山下卖画回来的样子。
再看着她好好长大。
“师兄!”
天地间突然响起一道清喝,妖渊里出现一位踏着风尘而来的女孩,她不再像往日那么漂亮整洁。
她满头乱发,脸上都是飞灰,她很弱小,却毫不迟疑地赶来。
江暖睁大了眼睛。
他不敢相信是她,但是的的确确,他心里的那个女孩出现了。
此时的女孩,面对着三位第九境的大妖,依旧结起术法,她含着眼泪,却坚定无比!
那个很胆小的女孩,她的眼前是妖渊,是不可敌的大妖,是无尽的妖气。
哪怕有千千万万个大妖,有一万个妖渊,她也一往无前。
因为她最重要的东西在这里,她虽然弱小,但是也可以为了所爱的东西以命来搏。
江暖看着那道身影而来,不合时宜地大哭起来,这位一直很坚强的少年,第一次失态。
他曾经和那个年轻道人说,她胆小到不会踏足妖渊。
他心里徐心雪一直是胆小的徐心雪,他保护好她便是。
那位一直躲在自己身后的女孩,也已经成长到为了自己做到如此的地步。
徐心雪看着浑身是血的江暖,含泪露出一个笑容。
这一次,换我来保护你。
雷法劈得三位大妖只是踉跄了一下,并没有造成伤害,徐心雪也知道。
陈一里和颜安安已经在徐心雪身后,只是他们没有出手。
因为有一道模糊的残念已经从妖渊深处走出,他的气息在场的人都很熟悉。
如清风般,如大岳般,高大而强大。
那道残念看了看江暖和徐心雪,又回头看向那三位已经战战栗栗的老妖。
他冷声道:“你们要杀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