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突然说想出去旅游。我拿着手机查着机票问她想去哪里。
她想了会儿说,从月湖穿到城隍庙再到天一广场再到鼓楼。
这一段路步行最多一小时。
我放下手机说,你这不叫旅游。
外婆说,叫旅行吗?
我说,叫出门散步。
外婆拿着她那个迷你小熊钱包说,走啦。
我说,你怎么用这么可爱的钱包。
外婆边走边说,买八斤东北大米送的。
我脑补外婆扛着八斤东北大米怀揣一个迷你小熊包的样子。
我开车和外婆一起到了月湖,她让我把车停在这里,我们步行去绕一大圈然后再回原地。在城隍庙附近,她被小吃店的香味吸引,迈着年老的步伐直冲生煎店的庞大队伍。
排到我们的时候,我拿出手机准备用支付宝付钱。
外婆手一拦说,别,我来。
在忙得跟打仗一样的老板面前,外婆淡定地拿出那个迷你小熊包,拉开拉链,拿出一叠钱,关键钱还用手帕包着,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手帕的四个角。生煎店火热的空气瞬间冷却,不断向前的生煎队伍也没有了唰唰唰的节奏。
后面的人喊,怎么不动了?老板,火灭啦?
外婆还不忘回头跟后面的人说,年轻人,不急,我数个钱啊。
外婆数完钱,给老板说,你再数数,对不对啊?
老板看也不看唰地给我们一份生煎说,来来来,下一位。
外婆拿着生煎说,现在的人做生意,连钱都不看了。
我说,现在都用支付宝或者微信支付了。
外婆说,那是你们没有钱的人。
我说,怎么啦?
外婆说,你看新闻里讲,贪官被抓住家里钱都是一箱一箱的,有钱人都是用现金。
外婆吃着生煎往天一广场的方向走,由于她吃着生煎脚步明显放慢。
外婆拿着生煎感慨,生活改变了很多,年轻的时候她也这样走在这条街上。
我说,那变化太大了。
外婆说,最大的变化是,那时手里没有这么好吃的生煎。
于是我往地下通道方向走去。外婆平时住在村庄里,应该很久没感受到这种熙熙攘攘的城市了。每当说起这座城市的时候,她总说,十八岁的时候,我还生活在这里呢,后来就下乡了,这一下乡就是六十年。
六十年,是一朵玫瑰盛开腐烂一百二十次,一架飞机航行十六万小时,是两个三十岁的我。
这世间有太多的事物都无法面对六十年这个跨度。
在地下通道的电梯口,我看着前面说,你慢一点啊,想好了先伸左脚还是右脚,知道了不?
我一回头,却发现外婆不见了。城市人头攒动,却没有熟悉的身影。
出门前外婆带着她那部劣质国产智能机,于是我拼命打她电话,却一直没人接,我又往生煎店方向跑还是没看到人。我想报警,就又给她打了一个电话,这次终于接了,我还没发出声音,里面就传来三个大声的,喂!喂!喂!
吓得我耳朵不敢靠近手机。
我说,你怎么才接电话?
外婆说,不会接啊,我整个手机都快捏碎了,都接不了,最后用手一拍,通了。
我想,这国产机就是牛。
我说,你去哪里了?怎么不见了?
外婆说,不急啊,走着走着又会见到的啊,对不对?
我说,你告诉我你在哪里,我过来找你。
外婆说,我也不知道啊。
外婆虽然手拿智能机,但她发微信定位,不会,共享实时位置,也不会,不过我教过她拍照功能,于是让她拍一张照片过来看看在哪里。第一次拍过来一块地砖,第二次拍过来一辆汽车,第三次索性来了一个自拍,还发语音告诉我,我很好啊,没事的,慢慢找,大不了月湖见。
在热闹的天一广场,我按下语音键说,你胆子很大啊。
外婆也发来语音,胆子再大也大不过年龄了。
我一个人一路走过天一广场,穿过和义大道,经过中山公园,走向鼓楼。外婆一个人在那边吃完臭豆腐,喝完牛肉汤,啃完老婆饼,还买了一瓶哇哈哈营养快线(娃哈哈营养快线的山寨版)。
在我走到鼓楼钟楼下面的时候,外婆和我说,她发现自己真的迷路了,人还是老了。
我说,你不是一直都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吗?
外婆说,我发现我找不到久久天桥了,找了好久都没找到。
久久天桥曾经是宁波的一个地标,1995年建造,2009年拆除。它有四个角八个出口,对于小时候的我而言巨大且容易迷路。外婆曾拉着小时候的我上上下下无数次。
我说,不是你迷路了,是久久天桥已经拆掉了。
外婆没有发来消息。
我最后在久久天桥原址附近的阳光广场和外婆见了面,外婆正拿着那瓶营养快线望着车水马龙。
我说,你喜欢喝这个吗?
外婆说,看到有“营养”两个字我就买了。
我手指着天空说,看到没有,那里就是很久以前的久久天桥。
外婆惆怅地对着天空看了一会儿说,就算取名叫久久,也不能长久。
我和外婆又往月湖的方向走去。路过的一幢大楼的大屏幕上正在播放淘宝广告,马云的身影不断闪现。我对外婆说,看见没有,就是这个人改变了我们的消费方式,让我们用支付宝付款。
外婆抬头看了看说,不认识啊。
我说,你知道他有多少钱吗?一千亿,不对,两千亿。
外婆似乎瞬间没了数字概念,皱着眉头说,你刚说一千块还是两千万?
我没有办法跟外婆解释,只能说,这世界上的机会都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
外婆说,幸好我没准备,不然给我机会也不知道怎么办。
我们就这样走到了月湖。在月湖边,外婆重温了她小时候的时光一直到她的十八岁。月湖边的老宅,院落,街巷,似乎一切又重新回到了外婆眼前。
我脑海里突然浮现外婆十八岁离开家的那一年。
那一年,当大樟树的落叶晃过月湖的热闹秋凉,小姑娘已成了暖冬的南方姑娘。
夜幕降临的时候,我问外婆,什么时候走?
外婆说,十八岁。
我说,我们什么时候走?
外婆说,你去把车开过来,我在这里坐着等你。
我指着车说,车就在你后面,我门都给你打开了。
外婆坐在我的车里,我问外婆饿不饿,晚上吃什么。外婆眯着眼睛对着瓶子把营养快线的广告词念了一遍,香浓牛奶,纯正果汁,15种营养素,健康活力每一天。
然后问我,你说我喝了这个还会饿吗?
我往外婆家的方向开去。外婆看了一会儿夜幕下的街景说,还有多久到家?
我深踩油门说,快了,不远了。
外婆说,慢慢开,不是希望快点到,是希望不要快点到。
我踩了一脚刹车说,去外滩怎么样?夜景不错。
外婆想都不想地说,好。
去外滩怎么样?以前这句话我都是跟冠明哥说的,往往说完这句话,我和冠明哥两个就猴急猴急杀进了酒吧,最后哭爹喊娘或者边谈哲学和人生边扶着江边的栏杆走。
我和外婆到达外滩却是另一种场景。她说以前这里就是轮船码头,宁波著名的江北岸,问我知道历史吗?
我说,1844年宁波开埠。
外婆说,别说这么早的事情,1844年我都不知道,你知道什么呀?
我……
外婆告诉我,1954年的时候,她的哥哥就是从这里登船出发去上海。外婆望着江水,说当时她自己就是这么看着轮船慢慢离开的,这轮船把一船一船的宁波人带到了上海,亲人之间,相隔茫茫大海,有些人几十年未见,有些人一辈子都没有再见。
此时,江边有几个姑娘在以外滩大桥为背景合影自拍。外婆看着那些靓丽的脸庞说,一会儿我也站那边,你给我来一张。
外婆吹了十分钟的江风,对我说,怎么拍张照片现在还没拍好?
我说,现在的人拍一张照片需要各种姿势和角度,还有闺蜜在前我在后等各种复杂的位置关系。
外婆从迷你小熊包里掏出一张全家福说,这张照片,就咔嚓花了一秒钟时间,那时候你才六岁。
我说,你一直带在身边吗?
外婆说,白天买完生煎过了一会儿我看钱包时发现这张照片不见了,然后我就掉头去找,生煎店门前也没有,可能最开始是付钱的时候在那里掉的吧,后来被风吹啊吹,在这么大的一个城市里,这么多人的地方,还是给我找到了,找到了我就不心急了。
外婆站在江边,背后是霓虹闪烁的外滩大桥,一张苍老祥和的面容替代了刚才一群青春靓丽的脸庞。我给她用手机拍了一张照片,她看着照片说,可惜当年没有照相机,不然也可以和刚才那些姑娘一样,在这里留下一点年轻时的样子。
我的车驶离外滩,一直往南开,开上了南环高架。在高架上车子报警声响起,水温变得很高,我停车查看发现水箱漏水,车子无法继续前行。只能打电话给保险公司坐等拖车过来。
我和外婆站在车边说,没事,拖车马上就来,今天感觉怎么样?
外婆转头从高架上看着城市说,好漂亮,我第一次站这么高看高楼大厦。
我说,是吗?
外婆说,是啊。
在外婆看来,这世界上很多话,说过就忘了,有空再来,有机会再见,有时间再碰面,外婆这辈子听了很多这样子的话,现在外婆快八十了,很多人都没再有空,也没机会,没时间。
我说,突然这么感慨?
外婆说,今天是我的生日。
我瞪大眼睛说,你怎么不早说?
其实我记得外婆的生日,但是我却忘了今天是几月几号。
外婆说,早说的话你就要给我庆祝啊吃饭啊买蛋糕啊,本来想到家说的,现在你的车也坏了,所以说说也没关系。
拖车来了,我们和外婆坐上了拖车。
外婆说,哎哟,这辈子没坐过这么大的车子啊。
我说,好玩吗?
外婆说,这周围一片漆黑啊,真的像远方。
这时候突然传来拖车师傅的声音,啊呀,就在环城南路啦。
那时候,我在4S店边的二十四小时便利店给外婆买了一个仅有的小蛋糕,小到一口就可以吃掉,只可惜买不到蜡烛。
我和外婆回到家,外婆拿出两根停电时点的蜡烛说,将就一下吧。
我说,这也行?
外婆说,有什么不行的。
外婆许完愿吹灭了蜡烛,我说,你许了什么愿?算了,这个愿望不能说的。
外婆说,没事告诉你吧,希望你车子快点修好啊。
我说,什么?就这个?你就不许个自己长命百岁福如东海什么的吗?
外婆说,哦,那,那还能改吗?
我说,蜡烛都灭了啊。
外婆干脆地说,行,那赶紧把蛋糕切了吃了,饿死我了。
外婆在昏黄的灯光下吃蛋糕的样子,正如我二十年前幸福地吃着外婆给我买的蛋糕的样子。那一年我生日的时候,外婆给我买了蛋糕,还带我去了儿童公园玩。
然而,时光至此。
外婆这辈子坐过唯一的飞机是儿童公园的飞机。外婆这辈子骑过的唯一马匹是旋转木马。外婆这辈子爬过的最高峰是中山公园的假山。
二十多年过去了,我已经飞过千山万水。而那些爱,是沧海,是深埋,是天真孤独岁月里永不磨灭的依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