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火炸碎了萍儿和重阳初到上海的兴奋,眼前的一切都变得灰蒙蒙的。
一个手里抱着旗袍的老师傅被人群挤倒,疏散的人们疯狂地向他身上踩去。老师傅蜷缩在地上,旗袍已经扔在远处散乱开来,仿佛是一抹鲜艳的血洒在地面。
正在找寻重阳的萍儿发现老师傅被撞倒,连忙过去搀扶:“不要踩,有人跌倒了!大叔,你快点起来!”
老师傅不顾自己的安全,钻在人腿之中,扑向旗袍:“不要踩我,不要踩我的旗袍,要赔钱给人家的!”
眼看着好好的旗袍更有可能被踩烂,萍儿弯下腰钻入人群,将旗袍护在怀里,拉扯着老师傅站起来。两人踉踉跄跄往火车站外跑,身后又轰隆隆一阵炮火,所有人都被震倒在地。
火车站陷入一片火海,萍儿在废墟里抬起头,眼看着被炸毁的火车站,撕扯着嗓子呼喊:“重阳!你在哪里?”
萍儿的呼喊很快被淹没在不断的爆炸声里,她泪流满面地跪倒在地,昏了过去。
重阳感觉有人用手抽在自己脸上,意识渐渐恢复,只是整个人还迷迷糊糊的,看着眼前虚幻的人影。
吊儿郎当的阿华朝着重阳龇牙:“醒醒,还没睡够呢?”
发蒙的重阳四周打量着这个小屋,破烂的屋里挂了几套特别醒目的洋装。而穿着花花绿绿绸布衫的阿华正坐在重阳面前,翻他的衣兜:“要不是听你喊话的口音像我老乡,我才不费劲把你背回来呢。你在火车站上蹿下跳找谁呢?”
重阳一下子想起萍儿,一骨碌就坐起来:“我有个朋友刚刚走散了,我得去找她!”
阿华想也不想,撇了嘴:“女人?”
重阳脸上只差写了“惊吓”二字:“你怎么知道?”
阿华抿了抿自己刚刚擦过头油的额发,香气直扑重阳的鼻子:“男人着急通常都是为了女人。火车站那边戒严了,你去也找不到,现场除了收尸队一个人都没有。明天我陪你去收尸队看看。”
“我现在就去!”重阳已经等不得天亮了,他迫切地想知道萍儿的下落。
“你想去,人家警察还不让呢!你赶紧先睡吧,我去开工了!”阿华开始在重阳面前换衣服,那些带着大领子的廉价西装套在他的身上,顿时显得高贵起来。
阿华朝重阳眨眨眼睛:“想跟我去见识见识大上海,开开眼吗?”
重阳心不在焉地看着阿华甩着肥腿子的裤子,不屑一顾:“外面炸弹炸得耳朵疼,有什么好看的?”
阿华打开了破窗,指点重阳看窗外的上海,百变的霓虹灯刺得重阳揉了揉眼睛。
阿华的小屋正临苏州河,河北面是地狱一般的战乱肮脏的贫民窟,河南面是带着阳台的西式洋楼,楼上有几个西装客正端着咖啡看河对面的战火纷飞。
重阳对他们的淡定自若非常震惊:“那些有钱人脑子有病吧,就不怕铁炸弹?”
阿华点了点重阳的脑门,流里流气地笑道:“你这戆大,你不知道上海的炮弹都是长眼睛的?苏州河对面是公共租界,洋人的地盘,日本人一枪一炮都不敢往那里打!上流的上海人都往租界里跑,每天照样吃喝玩乐跳舞‘蓬嚓嚓’,受苦挨枪子的都是华界的穷中国人!”
重阳避开阿华尖尖的手指甲,有些鄙夷地“哼”了一声:“这帮傻孢子,早晚都让关东军用枪子儿一个个给崩了!”
火车站从昨夜就开始戒严,慈善机构的救援车停在一旁,收尸队在拖拉着尸体。死的人不少,还有更多是受伤呻吟的人们。冷冷清清的废墟上只有重阳一个人钻来钻去疯狂地喊叫:“萍儿,萍儿——”
正在巡逻的德叔走过来,用警棍敲敲他:“喂,喊谁呢?”
重阳习惯性地躲了一下,很快,他回过闷儿——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人人喊打的犬养太郎了,似乎也没必要怕这些巡警,才挺起了胸膛:“我朋友,我们走散了!”
德叔回头看看抬出去的尸体:“没准死掉了。叫什么名字?”
重阳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萍儿。”
小警察阿彪拿过登记册抬眼皮看看重阳,没好气地问:“姓什么?有户口没?”
户口?对的,他现在即便不是犬养太郎,也没有户口,还是一样不能成为“人”。
重阳愣住,有些手足无措:“她姓……姓……好像是姓张……”
德叔挑了眉毛看着眼前这个小痞子:“连姓什么都不知道,算什么朋友?是私奔的露水小鸳鸯吧?”
众警察色眯眯地哈哈大笑,重阳强忍心中怒火,推开警察往里面挤。德叔用警棍拦住他的去路:“想找人也行,给十块钱吧!咱们哥几个帮你找。”
重阳没好气地顶了回去:“我没钱。”
德叔指挥着几个小警察:“没钱?没钱还想找人?来,哥几个,把他给我扔出去!”
重阳见附近有慈善机构的洋人,故意大声嚷嚷:“警察要讹叫花子钱了!你们管不管!”
阿华说,痞子怕警察,警察怕洋人。这上海滩,没人不怕洋人,哪怕就是个洋要饭的,腰杆也硬。
德叔和手下见他嚷嚷,连忙使了个眼色:“这小子东北口音,我怀疑你是日满特务,拿证件看看!”
这下糟了!重阳假装拿证件,弯下腰后撒腿钻入人群。他的脚力极快,德叔几个皮肉松垮的警察哪里追得上,一溜烟就没了踪影,只恨得德叔跳着脚骂人:“小瘪三,别让老子抓到你,不然弄得你哭爹喊娘!”
阿华一脸的唇膏印,扭着走回来。重阳坐在床上看他醉醺醺地跳舞:“你脸上蹭脏了?”
阿华笑嘻嘻地拍着重阳的肩膀凑上来,重阳连忙捂住鼻子:“什么味儿!”
扭到重阳面前的阿华,又故意凑了凑:“那是美女身上的味道。可香了,你闻闻。”
重阳推开阿华:“拉倒吧,比我师父的酒气还熏人!”
阿华撇了撇嘴,将手顶在重阳的脑门上:“没福气的家伙。对了,我给你介绍一份工吧,先养活了自己,再找朋友。”
闲得浑身发慌的重阳连忙凑了上来:“什么工?出苦大力?”
重阳还是很清楚自己的,在这浮华的大上海,能适合他的工作不多。更重要的是,他不想让人认出他是个逃犯,一个背负着莫须有罪名的逃犯。
阿华抿嘴妩媚地一笑,拍拍重阳的肩膀,瞧了瞧重阳俊秀的脸,又扯开他的棉袄看看里面的肌肉,笑嘻嘻地捏了重阳的前胸一把:“不错,底子还算白净!好工作,又舒服又赚钱,包你满意!今晚你睡觉,明天晚上和我去见工!”
重阳拍掉阿华意图不轨的手,半信半疑地看着他,但为了赚钱还是忍了没说出的话:“反正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你也不能把我卖了,睡就睡!”
重阳蒙上被子躺在床上,煤油灯还在昏暗地跳动,他无论如何也睡不着,在床上不停地翻腾:“萍儿那丫头不会真的死了吧?好不容易才熬到上海,你死了可就全白瞎了!”
重阳拉开被子,看阿华已经沉沉睡去,他叹口气,翻个身睁着眼睛直到天亮。
上海是个摩登都市。常有人说,上海的时尚之风只比法国迟到一个礼拜。萍儿小心翼翼地跟着刘富走在南京路上,眼见着小姐太太们的摩登时尚装扮,和应接不暇的电车汽车,才真的信了这句话。
和日本人统治下的奉天相比,这里似乎丝毫不受战乱影响,无论看向何方,都是一幅歌舞升平、美不胜收的画面。
霓裳洋服店门口张贴着各种美女影星的画像。萍儿有些犹豫:“刘师傅,我不去了。”
刘富一下子急了:“你身上没钱,连吃饭都困难,怎么找朋友?你得先落稳脚,拿到户口簿再去找人!不过,想要进我们那家店,麻烦的事儿还多着呢。你先跟我来。”
拗不过的萍儿只能茫然地跟着刘富走进霓裳洋服店。一身男士西装三件套的莫君从制衣间里走出来。
英姿飒爽的莫君眉目间英气十足,如不是特别说明,应该不会有人相信她是个女人。萍儿刚想施礼,却被莫君闪过身,直接走到刘富面前:“富叔,昨天旗袍送晚了?我们向来对客人承诺的是送货及时,昨晚徐社长已经跟我投诉过,你被辞退了。”
突然遭到灭顶之灾的刘富拉住莫君的手苦苦哀求:“莫师父,全家老小都指望我这份工作养活呢,看在宁波老乡的情分上……”
莫君推开刘富,神情依旧是冷冷的:“这里是上海,讲的是商业信誉!得罪客户的人,没有下一次机会可言。”
萍儿小心翼翼地走到莫君面前帮刘师傅辩解:“昨天火车站爆炸,刘师傅为了保护旗袍差点被踩伤,在我看来,他视商业信誉超过自己的生命。”
莫君被萍儿的言谈举止吸引,细细打量着她秀丽出众的容貌:“她是谁?”
刘富连忙推了推萍儿:“我介绍来的新工人,张莲心,奉天人。昨天多亏她帮我保住旗袍,不然徐社长的旗袍就被踩坏了。”
莫君若有所思地看看萍儿,品味了一下“莲心”这个名字:“这名字苦得很,听着倒是不错……可惜,我说过不再招人了,我们霓裳不需要学徒。”
刘富有些为难:“莫师父,她刚出火车站就碰见战乱,和朋友失散了,你让她一个姑娘家在上海花花世界怎么办?”
刘富的话触怒了莫君,她转过身冷冷地命令道:“你想留下她?好,那我给你个选择,要么你走,要么她走。”
刘富为难地看着萍儿,萍儿向莫君行了一个礼,又对刘富说:“谢谢你,刘师傅,别为我为难,我先走了,等找到工作再来看你。”
萍儿转身走到洋装店门口,刘富跺脚直叹气:“罢了,我这条命都是你给捡回来的,莫师父,你留下她,我走!”
萍儿拉住刘富的胳膊:“刘师傅,你家里还有老小,这怎么能行?”
刘富憨憨一笑:“傻姑娘,奉帮裁缝哪儿找不到饭吃?你可要好好跟莫师父学,她可是奉帮第一个女老板,你学了她的手艺,走遍天下都不怕!”
刘富笑着拍拍萍儿的手,转身离开。萍儿还在张望刘富的背影,莫君已经在她身后开口:“从今天开始,张莲心是我们霓裳洋服店的学徒,学制五年,出师之前睡裁衣板,没有工资,没有休息日,不经过我允许不能出门会客,这是奉帮学徒的规矩!”
萍儿抢在莫君话尾说了一句:“莫师父,我要找我的朋友,他生死未卜,还希望你能通融一下。”
莫君盯着萍儿:“这样吧,把你朋友的名字告诉顺子,让他替你出去打听一下。你要是擅自出门找人,霓裳的规矩是就地开除。”
萍儿再回头,洋服店大门已经紧紧关闭,也隔断了她再去寻找重阳的道路。
大上海华灯初上,霓虹灯闪耀的百乐门似繁华仙境,舞厅的大门一推开,各色穿着洋服、头戴帽子的女人从里面出来走下台阶。
阿华等雪花粉党们一下子涌上去,有人给女人们提包,有人给女人们拿披肩。
汽车启动,载着女人们离开,所有的雪花粉党又悻悻地走回来,其中,当然也包括阿华。
重阳看着阿华谄媚的表情,有些不满:“你让我来找活儿,就是干这个娘炮的事?”
阿华从西装口袋里扯出手帕,捂住嘴巴:“这种工作,只要你肯动动嘴皮子,钱来如流水。”
重阳打量着面前的各位帅哥,一个个油头粉面:“你们是小白脸?”
阿华有些羞恼,推开重阳:“我们不叫小白脸,我们叫雪花粉党好哇。”
重阳抹了一把阿华脸上的雪花粉:“难怪一个个脸都跟吊死鬼似的,擦那么白吓鬼呢?”
阿华叼了根烟,吐口烟圈在重阳脸上:“乡巴佬,雪花粉很贵的,你在码头背五百斤铁也就六分钱!你看那些女人出手,都是大把的银元!我的目标就是找到一个女人,可以给我吃红房子的牛排,我坐在波斯地毯上给她当达令,不用多,干五年就行。”
重阳终于明白阿华等人的职业,大笑:“还雪花粉党,不就是小白脸?以为擦了雪花粉别人就不认识你了?这活儿老子干不来!”
重阳一回头,一个擦鞋匠正伸出抹布可怜巴巴地看着他。重阳蹲下身去问:“擦鞋多少钱?”
鞋匠:“一分钱。便宜,擦鞋吗?”
重阳一脸诚恳地蹲在鞋匠旁边:“我跟你干吧,我有的是力气。”
擦鞋匠拿“你有病”的眼光看着重阳,阿华上来拦住重阳:“你戆大啊,蹲百乐门擦鞋?风吹日晒,人老得很快的!”
重阳撇嘴:“谁让老子是男人!”
重阳从阿华身上抢过那块手绢,不顾旁人鄙视的眼神,把手绢在头顶甩来甩去:“来,擦鞋嘞,一分钱一次!”
阿华气得直咧嘴,他实在心疼自己的衣服,将重阳从地上拉起来:“喂,这套洋服好贵的!你先给我脱下来,爱擦鞋、通下水管随便你!”
阿华从重阳身上扒掉洋服。重阳只穿一条裤子,光着膀子蹲在百乐门前快乐高喊:“擦鞋嘞!一分钱一次!”
清晨的火车站依旧废墟成片,硝烟已经不见踪影,却留下了灰蒙蒙的天。角落里,不太识字的重阳用粉笔偷偷地在墙角到处涂写。
那是歪歪扭扭、错别字百出的一行字:重阳还活着,每晚六点来这儿等你。
重阳写得非常认真,粉笔断了两次,他捡起粉笔头继续用力写着。
突然,重阳屁股上被狠狠踹了一脚。德叔的警棍随即雨点般揍下来:“乱涂乱画罚款一元!”
已经被德叔撵惯了的重阳抱头鼠窜,德叔的腿脚又一次败给了重阳,他愤愤地叫骂着:“小瘪三,老子见一次打一次!”
向来正直的小强习惯性发问:“德叔,这小子没身份证明,干吗不抓起来?”
德叔撇嘴,轻声说:“拘留所每一副手铐都能榨出钱的,这小子身上穷得连虱子都没一个,抓他有个屁用?”
小强给德叔点烟,用脚底擦去重阳留下的信息。
杂工顺子走过来,探头探脑地看着地上的字,看见德叔,先鞠躬:“我们霓裳洋服店的莫师父让我来这儿找个人。”
德叔不耐烦地吸着烟:“说吧,找谁?”
“我们店新来的徒弟失散的朋友,叫重阳,她本人叫张莲心,小名萍儿。”
德叔狠狠吐了一口唾沫在重阳写的字上,大声呼喝着:“没这个人!确定没这个人!”
奉天张家已经破败不堪。如果说张文锦杀死张子力是为了抢夺家产,不会感到愧疚,但亲手将萍儿推下车轨已经足够让他终生颓废下去。
他还是爱萍儿的。
张文锦胡子拉碴,喝得醉醺醺,哭喊着萍儿的名字,仿佛只有这样才能减轻一点点心口上的疼痛。
张家的经理犹豫着走到张文锦面前:“少爷,从上海来了一位女社长,和咱们打价格战,一分一厘地和咱们较劲,这样下去,张记会越来越艰难……”
张文锦不等经理说完,将酒杯砸在经理脚下:“女人?哈哈,我管她是什么女人!除了萍儿,我什么也不要……”
张文锦抱着萍儿的照片痛哭流涕。经理愤然拎着行李箱离开张家:“好好一个张家,居然败在这么个败家子手上!唉!”
而不远处,一个神秘华贵的女人正从轿车中走下来,凝望着萧疏的张府,背影异常伤感。
暴雪,再次袭来。
此时的奉天,已经是冰封的黑白世界。
重阳最大的优点是不死心。
他蹲在火车站旁给人擦鞋,日日夜夜守在这里,就是不想错过和萍儿相遇的一刻。
被他拖来的阿华跷着二郎腿看着来往的人,一副厌弃的表情:“重阳,火车站这里没人要擦鞋啦!还不如去华懋饭店,那里达官贵人多,你擦掉膀子也擦不过来!”
重阳挥舞着擦鞋的粗布堵住耳朵:“你真吵,跟我以前的兄弟小恩子似的!”
阿华好奇地蹲下来:“他长得有我帅?”
重阳看看阿华,抿嘴一笑:“比你帅多了,他要是来做雪花粉党,你就没饭碗了。”
重阳眯起眼睛盯着来往的人,可就是没有萍儿的踪影,他自言自语道:“丫头,你可千万不能死!”
见他难过,阿华递过来一根烟:“来一根,保管没烦恼。”
重阳眼睛一刻也没离开火车站门口,忧伤地学着抽烟,一口烟入肚,咳得五脏六腑都要蹦出来似的,脑子却还没停。
丫头,你在哪儿呢?
萍儿——现在应该叫莲心——这一个月是睡在缝纫板上的,腰酸背痛不说,还总要最后睡,最早起。
清晨,莲心从缝纫板上爬起来为工人们腾地方,猛跳下缝纫板,嗓子眼一阵翻酸,她悄悄伸出手为自己搭脉,一脸的惶恐震惊,手指也不住地颤抖起来。
守在一旁等待开工的工人看着她的脸色,有些惊异:“看你的脸色,好像生大病了?”
旁人推了推那个多管闲事的:“别管她,谁让她每天假积极干那么多活,莫师父还以为我们都偷懒呢。她整天托顺子找一个男人,别是肚子里有小人要找爸爸吧?要是那种事,被莫师父知道了,按规矩就地开除!”
莲心看到试衣镜里的自己脸色顿时惨白,她轻柔地抚摸腹部,然后咬紧嘴唇。
工人们还想说话,莫君急冲冲走进来,拽起莲心昨晚做好的旗袍用力撕扯,莲心被吓住,慌忙拦阻:“莫师父,这样会扯坏的!”
莫君不理睬莲心,继续撕扯,半晌过后,她终于停下动作,露出笑脸:“恭喜你,你通过了我的测试。”
旗袍被丢在案头上,旗袍上的纽襻、边角牢固依旧。
莫君笑着对莲心解释:“每个学徒都要经过这道检验。钉纽襻、纤边角都做不到牢固,又谈何设计和制作?你完成了其他人需要一年才可以通过的考验,你可以跟我学着做旗袍了。”
莲心感激地看着莫君,深深给她鞠躬:“谢谢莫师父,我会全力以赴!”
莫君拦住莲心的感谢:“下一个考验才刚刚开始,你要学习如何了解客户的需求。从今天开始,你可以走出霓裳去送旗袍,用笔记记下客户的全部需求。”
莲心手中被莫君放了纸笔,面前霓裳的大门向她敞开。
阳光瞬时倾泻而入,莲心被光亮刺得眼睛流出眼泪。
她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奔出霓裳洋服店,不顾周围人的好奇目光,闯过狭窄的小巷拼命向火车站跑去。
今日的火车站一改破败,一个月前的灰烬已经被清扫干净,站台上站满了翘首以待的人,身后更是有鼓乐队齐奏,像是庆祝某人归来。
火车轰隆隆驶入车站,缓缓停住,一身白色西装三件套的贺天从火车上走下,众人的目光马上被他儒雅的面容、温暖的笑容吸引住。
贺天走过来,给父亲、母亲一个紧紧的拥抱:“父亲、母亲,亚洲唯一的德国刑侦学博士论文大奖,送给你们!谢谢你们对我的无限纵容、有限溺爱,让我为所欲为、无所顾忌,做自己想做的人。当然,还有我美丽的姐姐。”
美馨抹着眼泪走上来:“小天,你可想死我和妈咪了!”
月容更是激动非常:“儿子,你太优秀了,妈咪做梦都想不到你能得这个大奖!”
贺英雄搂过妻子儿女,哈哈大笑:“想吹牛?外面还有记者等着你,走吧!”
莲心气喘吁吁地跑到火车站,惊讶地看着火车站口打着的巨大横幅:欢迎中国最年轻的刑侦博士贺天载誉归国。
这不再是她记忆中那个曾经爆炸过的车站,所有的伤痕又在一夜之间被抹平。这就是上海滩,总会不声不响地清去所有人的伤痕。
为了迎接贺督察长儿子的归来,警察们在清除涂鸦,德叔带着小强驱赶着小贩,重阳也在其中。
他还在和警察打游击战,因为能守住一刻,便多了一刻与莲心相遇的可能。
莲心在人群里寻找重阳,而在角落里挨打的重阳却没有看见不远处那抹蓝色的身影。
焦急的莲心胃里泛酸,只能捂住嘴巴躲到一旁,猛地撞上正走出站台的贺美馨。贺美馨回头愤怒地推开莲心:“你眼睛瞎了?”
这一抬手,美馨发现自己的手表不见了,她一把抓住撞了自己又四处张望的莲心:“小天!快抓住这个女人,她偷了我的手表!”
哪肯放过这个表现机会的德叔迅速赶来按住莲心:“督察长,我来!”
贺天回头看了一眼,几乎在一瞬间抓住了身边一个正在用肚子撞击他人的孕妇:“她才是真正的小偷!”
众人被贺天的大胆猜测惊得哗然,贺天手指快如闪电,已经从孕妇的“肚子”里掏出了的手表。
美馨不可思议地看着失而复得的手表:“小天,太不可思议了!太神奇了,你怎么知道的?”
贺天将“孕妇”丢给德叔:“推理,最粗浅的推理!这个‘孕妇’走在人群中不护着自己的腹部,而是故意用肚子撞击他人。而那位小姐……”
莲心抬起头,贺天向她善意微笑。莲心清澈的双眼使得贺天心中一动,停住所有话语,许久才回过神来,不由自主放慢了语速:“这位小姐,根本没有注意自己手部的动作,而是四处查看墙角的留言。我推测,这位小姐是在寻人。小姐,如果你能告诉我你的故事,我也许能帮你找到失散的亲人。”
莲心垂下了眼眸不言不语。这人的推理太犀利、太可怕了,她千万不能让他发现奉天的往事,更不能让他发现眼前是一个协助死刑犯逃脱的同案犯。
记者的镁光灯挡住了贺天探寻的目光:“贺先生,请问这次您学成回国,是否有心进入警界大展拳脚呢?”
贺天看向莲心,有些不甘被记者挡住目光,敷衍地回答:“能够学以致用一直是我的心愿。”
贺英雄走上来,拍拍儿子的肩膀:“不过,国民政府更需要高端的研究人员。贺天还没有回国,南京司法研究院的聘书已经到了我家。”
不想走父亲安排的道路的贺天,终于放弃了对莲心的目光追逐,回过头看见父亲斑白的发鬓,语气又软了许多:“我……我确实需要整理从德国带回来的刑侦资料,到研究所做一段时间刑侦研究工作。”
“贺先生,都说您放荡不羁,没想到却遵从父辈的教诲指点……”
贺天终于露出笑脸,崇敬地看着父亲:“如果我父辈是我所见的第一流人物,我为什么不尊重他的明智和经验?”
人群拥挤,贺天的到来确实为死水般的上海新闻注入了一针强心剂,记者们疯狂地对他拍照,一个没留神,记者向后退时将莲心撞倒,贺天发现,急忙喊了一声:“那位小姐,小心!”
贺天话音未落,被撞倒的莲心站稳后竟然用一只手护住偷东西的“孕妇”,另一只手不慌不忙地给她搭脉。
德叔冲上来再次将孕妇推倒在地,用脚踩着她的脸。莲心顾不得隐藏自己的身份,拉住德叔的衣角:“警官,她确实怀孕了,有流产的迹象,请您手下留情。”
贺天分开人群,走上前,用探寻的目光看着莲心。
德叔有些不耐烦地推倒莲心:“一个小偷的坏种,流就流呗,和这种人啰唆什么?”
贺天蹲在莲心面前:“这位小姐,你同情一个贼?”
莲心不卑不亢地直视贺天:“我同情她腹中无辜的小生命,孩子是最无助的弱者,不该为大人的过错让孩子受苦。”
贺天认真地思索后,率先鼓掌:“对,那是生命!无论什么人的孩子,都是上天的礼物!”
记者们报以热烈的掌声,镁光灯再次闪烁。
莲心抚摸着腹部,仔细打量英俊潇洒的贺天。这个男人很可怕,不仅有着令人恐惧的推理能力,更拥有让人无法躲避的魅力,仿佛能将人的心,刹那间吸过去。
很快,她的视线被蜂拥的人群遮蔽。
莲心四周张望一下,还是没有看到重阳,只能无奈地摇了摇头,端着旗袍走开了。
背后不远处,重阳搭着毛巾叼了烟,又“游击”回来,给人擦皮鞋。他无意中抬头,看着莲心的蓝布旗袍背影愣了一下,但很快失笑:“天天想着萍儿,现在看谁都是她。”
不远处,贺天也在看着莲心的背影发呆:“这大概是我见过的最纯净的心灵,最美丽的哀愁。”
贺天出神间,记者连忙张罗,打断了他的遐想:“贺先生,和贺督察长照张相吧,父子皆是上海风云人物,真是虎门无犬子啊!”
贺天微笑着和贺英雄靠在一起,两个人的身影落在相机底片上。
而一同落在照片左右两边的莲心和重阳,背对背,脸背脸,谁也没有发现对方。
重阳向着莲心反方向离开,莲心最后一次回头也没能看见重阳。
两个人再次错过。
莲心的妊娠反应很严重,时常背着众人遮掩自己的恶心。
到底该怎么办,她还没有想好。这个孩子留下来,是罪孽的象征。不留下来,她却舍不得,毕竟是她的骨肉。
到底该怎么办?
工人们露出窥视秘密的表情,瞧好戏似的盯着她:“你到底哪里不舒服?要不要请个大夫给你把把脉?”
莲心避开众人的目光,捂住小腹:“不用,我只是胃有点不舒服,小病。”
见莲心真的嘴硬,工人直接拎来一桶凉水:“如果真的只是小小胃病,应该不妨碍你干这些活吧?”
一大桶衬布劈头盖脸丢在莲心面前。
“这些全部用冷水刷洗、上浆!”
莲心咬紧牙关蹲下身,将双手伸进冰冷刺骨的水里浆洗着衬布,不时按住腹部,冷汗如雨。
又一桶衬布堆在莲心面前,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莲心的衣襟:“你还真卖力啊,那我们就成全你,再刷洗一桶,反正你衣服也湿了。”
莲心脸色惨白,腹中的疼痛已经越来越厉害。但她低垂的目光中闪过倔强,依旧不肯求一句饶。
莲心一个不小心,将水桶打翻,两个工人衣服被溅湿,气得大叫:“喂,你到底要干什么!再这样下去,我们就去告诉莫师父,你肚子里有了野种!”
顺子用报纸包着油条走进店内,将报纸团成一团丢在三人面前。见众人正在欺负莲心,他故意扭了身子大声叫:“给贺美馨小姐送旗袍,你们谁去?就是报纸上这位贺公子的大姐。”
工人们听说贺美馨的大名,纷纷退后:“贺大小姐那脾气我可伺候不了,咱们这儿不是来了个非常能干的新学徒吗?”
莲心在挤对中从水桶旁站起来,在围裙上蹭干净双手,接过了旗袍的盒子。
她的视线几乎是瞬间被报纸吸引过去。
报纸上是已经变形了的贺天照片,以及照片一角正搬着擦皮鞋箱子到处躲藏的重阳。
莲心顿时愣住,一把抓起报纸,头也不回地冲出去。
黄昏时分,火车站小贩已经被赶得一干二净,四周都是行色匆匆的行人。忙碌的人群中只有莲心一人在撕心裂肺地哭喊着:“重阳!重阳你在哪里啊?”
广场上人们纷纷回头,却无一人应答。
莲心失望地抹去眼泪:“重阳,我怎么会错过你……”
重阳的涂鸦信息就在莲心背后,莲心却没有看见,她失魂落魄地松开手,报纸在空中飘走,被人踩来踩去。
青浦马场上,调皮俏丽的徐娜一身雌雄莫辨的骑手打扮,翻身跃上一匹最高大的白马。白马扬蹄,徐娜差点栽下,但在好胜心的驱使下,她夹紧双腿大声呵斥道:“我就不信,这世上还有我徐娜赢不了的比赛!”
徐娜眼前突然伸出一张报纸,报纸上拍模糊了的贺天正冲着她笑,徐娜惊得险些又从马背上掉下来。
洪妈将报纸递给徐娜:“小姐,上海各大报都对贺公子赞美有加,你没有参加欢迎仪式,太可惜了。”
徐娜不屑地读起了报纸的报道:“听从父亲的安排,去做研究工作……天!现在是1932年,我们在香港玩叛逆人格,他居然还在做封建家长的孝子贤孙!长得潇洒有什么用,本小姐见过的帅哥比骑过的赛马还多,何况看着照片也并不帅嘛!”
洪妈拉着马缰绳:“那是照片没照好。小姐,社长说,让小姐玩一个上午再回去找她,社长还说,如果小姐再耍性格,就让您提前结束假期,立刻回到香港住校念书!”
徐娜不服输地将缰绳夺回来:“我妈咪呢?我要她自己对我说!”
“社长去奉天处理非常重要的生意,来不及和你告别了,她给你买了最新的比利时修道院手工蕾丝款公主裙。小姐,你看,多贵重、多漂亮。”洪妈献宝似的将裙子拎到徐娜面前。
“又是一件甜美可爱款式保守的全手工蕾丝公主裙!”徐娜愤怒地扔到一边,“这样的裙子我衣橱里有十三件,都是她送的!她从来没问过我是不是喜欢!她是叱咤风云的徐社长,但她从来都不是个好妈咪!”
徐娜抛开了手中的报纸,报纸随风飘扬,也落在地上。
重阳近来发现,上海滩的日本人越来越多。为了不让人发现自己的行踪,他想出个好办法——用口罩遮着脸蹲在墙角给阿华擦皮鞋。
阿华最恨那些女人说自己没文化,所以特意找了一张报纸站在百乐门门口看。不巧,眼角余光瞥见身穿漂亮旗袍的中国女人和酒醉的日本浪人从舞厅走出来,搭不上高枝的他有些愤愤不平:“好女人都被日本狗抢走了!”
日本浪人听见阿华的嘲讽,回头一把拎过阿华的衣领:“八嘎,你说什么?”
忍不住火的重阳站起身拦住日本浪人,顾不得脸上的口罩,举了拳头就要揍人:“放开他!这里不是你们霸占的东三省,是上海,他说的是实话!”
日本浪人一拳将重阳打倒在地,几个人对重阳一阵拳打脚踢,引来众人围观。重阳怕暴露自己玄洋社的功夫,索性抱着头装死。反正这些拳脚殴打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小菜一碟。
阿华想要去帮重阳,可又怕自己的衣服被扯坏,只能跷脚看重阳挨打,直咂嘴:“哎哎,轻点打,轻点打!”
动静闹大了,德叔、阿彪、小强等几个警察难免要吊儿郎当过来驱散人们,德叔一边剔着牙,一边呼喝着:“看什么看?百乐门哪天没打架的,赶紧走了!”
阿华终于找到了救命稻草,一下子抱住德叔的胳膊:“德叔,你管管吧,要出人命的!”
德叔收惯了钱的掌心向上一翻:“有钱吗?没钱不管!”
“他一天也就赚个一毛钱,哪有钱孝敬您!”阿华将重阳的鞋盒打开给德叔看,这时重阳的口罩已经被浪人扯下,德叔不由得一阵冷笑:“不就是那个嘴硬的小瘪三嘛,让他继续挨揍吧!”
德叔带着众人离开,临走还没忘顺走了重阳鞋盒子里的一毛钱。
阿华虽有愤怒,却也只能忍气吞声,又缩回百乐门门口。
重阳被打得忍无可忍,一下子蹿起来将日本人打翻:“老子不打你,你还真当老子是病猫!”
这一拳真叫过瘾,把重阳连日来苦苦寻找莲心未果的火气都发泄在日本人的身上。那日本浪人见势不好,很快又招呼来更多的人。眼看围着自己的人越来越多,重阳只得拽上鞋盒拉着阿华逃走:“这下糟了,赶紧溜!”
两人东躲西藏,最后缩进百乐门门口一辆吉普车底下,呼呼喘气。
见阿华手里还拽着报纸,重阳气恼地打掉:“怕日本狗看不见咱们?你认识字吗!”
报纸被一阵寒风扑到了重阳脸上。重阳舞着胳膊抓住报纸,盯着上面的照片一下子愣住,眼睛瞪得牛铃一般大:“萍儿在火车站?萍儿就在火车站,我要去找她!”
阿华抢过报纸,上面确实有个窈窕的姑娘:“傻帽,现在大黑天去哪里找?”
重阳那一股子气,岂能善罢甘休,拽过报纸掖在衣服里,提了裤子就往外走。
街道另一头,莲心正捧着旗袍,默默跟着美馨来到百乐门。美馨跨过污水沟下车,回头正撞上莲心:“你烦不烦?我说过了,你们旗袍做得不合身材,领口紧得要命,我差点被憋死啊!退货,退货,给什么钱!”
胆怯的莲心小心地开口:“您提出领口紧,我们也修改过很多次了。莫师父说还可以为您再改,但是您要先付钱。”
大概,全上海只有这个丫头敢这么跟她说话了。贺美馨眼睛一瞪:“侬这个人戆大啦?说不给钱就不给钱,有能耐你就在这门口等到死好啦!”
贺美馨气冲冲地推开莲心,向百乐门走去。
原本准备离开的重阳听到莲心的声音登时一怔,看见莲心的身影更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迟疑地站住,试探地叫了一声:“萍儿?”
阿华凑过脑袋:“她就是你要找的那个姑娘?”
一声久违的“萍儿”,喊得莲心有些恍惚,她很快扭过头去,但夜色里的重阳有些难以辨认:“重阳?”
重阳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就知道你死不了,咱俩还要去南洋呢,你怎么能死?”
莲心笑了,眼泪顺着脸颊流下来,一下子冲过去。
重阳连忙躲闪:“我身上脏!”
莲心像是没有听见,更用力地靠在了重阳肩膀上:“真没想到,还能遇见你。我去车站找了你好几次……”
重阳快乐地收拾擦鞋工具:“萍儿,走,跟我回家。回家我跟你说!”
阿华不甘心地凑过来:“你们回家,我呢?”
莲心突然想到自己的任务:“不行,我帮店里送旗袍给那位太太呢,她不付钱。”
“不给钱?老子……”重阳刚想说粗话,瞥了一眼莲心又咽了回去。他蹭蹭鼻子想出个鬼点子:“没关系,我有办法。”
莲心有些摸不着头脑:“什么办法?”
重阳咧嘴一笑:“坑蒙拐骗,选一样!”
一个小时过去,贺美馨趾高气扬地走下百乐门台阶,远远看见莲心还捧着旗袍等在那儿,不耐烦地挥挥手:“你怎么这么烦?”
贺美馨为了躲避莲心,快步向自己的车子走去。重阳和阿华故意擦着贺美馨的身子跑跳而过,溅起一片雨水,贺美馨的洋装上顿时污迹一片。重阳连忙道歉:“哎呀,对不起太太,刚下完雨,我没看见这儿有水洼!”
贺美馨又急又恼,拿着手绢擦拭自己洋装上的污渍,却怎么也擦不干净:“这怎么办?我一会儿还要去法国总会跳舞呢!司机,把他给我抓起来,送警察局!”
重阳耍起横来:“你还讲不讲道理,我也不是故意的,凭什么抓我去警察局!”
贺美馨被眼前这个男人吓得连连倒退,嘴巴上却不肯饶人:“侬个小赤佬,再说就让我弟弟弄死你!”
莲心抓住机会走过来,将旗袍递给美馨:“夫人,您试试旗袍吧,我们的旗袍是经过改良的,完全可以自如跳舞。”
贺美馨悻悻地接过旗袍:“要不是衣服脏了,我才不要你这破旗袍呢!”说完,转身进了百乐门。
重新换完旗袍的贺美馨走出百乐门,莲心由衷地赞美:“夫人,这套旗袍本身就是为您量身定做的,无可挑剔。”
贺美馨矜持地点点头:“既然如此,你回去跟莫师父说,下周我家要举行舞会,你们霓裳去为我们全家定制服装。”
莲心从小包里掏出笔记本和笔认真记下来,笑着点头:“谢谢您,夫人。”
贺美馨正想上车,莲心又拦住她,贺美馨说:“怎么,还想要钱?既然我穿了你的衣服,就不会不给钱,明天会有下人去霓裳送钱的。”
莲心摇摇头,指了指一旁被司机制服、蹲在地上的重阳:“放了他吧,他也怪可怜的。”
贺美馨摆摆手,司机将重阳放开。车子开走,莲心和重阳对笑了一下。
阿华过来朝莲心谄媚一笑:“你还真漂亮,难怪这家伙每天念叨一百遍。”
重阳连忙将莲心拉到自己身后,一拍阿华的肩膀:“这个不能动。你要是再眼皮子抽筋抛媚眼,别怪兄弟都没得做!”
阿华撇撇嘴:“开个玩笑,看你紧张的样子。姑娘,这家伙为了找你,蹲了一个月的火车站呢!”
重阳有些害羞地瞪了阿华一眼,赶紧拉着莲心离开这个复杂的地方:“他瞎说,老子又不是死心眼的熊瞎子!”
莲心知道重阳常常是嘴硬心软,也笑了出来:“我也去火车站找过你,不过没找到。”
重阳自然而然地拉起莲心的手,脸上露出笑容:“走,跟我回家!”
一把乌黑锃亮的枪正顶在一个中国人的太阳穴上。
小巷深处传来阴森恐怖的声音:“徐慧为什么去奉天?”
被枪口顶住的中国人额头渗出细密的汗水:“我……我也不太清楚,好像是去收购那里的什么药材企业。”
“那徐慧到底有没有给共产党游击区运送药品?”
这个中国人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徐慧太狡猾了,她根本不给我们机会接近库房,我……我什么都没查到!”
“哦?什么都没查到?那你现在在我们眼里,是毫无生存意义的废物了!”
话音刚落,一个浪人伸手将那个中国人的脖子生生扭断。
正巧经过的重阳和莲心停住脚步,莲心笑着探头,正看见山田,刚想出声,被重阳紧紧捂住嘴巴。
重阳拉住莲心慢慢向墙后退去,尽管脚步很轻,负责警戒的浪人还是发现了重阳:“社长,那个就是刚才和我们动手的中国狗!”
重阳的目光一下子亮起来,那是山田野,玄洋社的新社长,被他发现犬养师父死了,自己一定性命不保。重阳闪电般拽着莲心拔腿就跑。
莲心被重阳拉得站立不稳,重重跌倒,捂住肚子痛苦地呻吟:“肚子,我的肚子……”
山田听到声响,皱眉,带人追出去:“快,去看看什么人!不能让任何人发现我们!”
重阳顾不得莲心的疼痛,拽着她大步奔跑,“他是我师伯的儿子山田,他要找我师父!被他发现了我们两个都活不了!快,快走!”
鲜血顺着莲心的腿流下,此时的莲心已寸步难行,几乎是被重阳拖着跑。
重阳拽着莲心跳过水沟、翻过矮墙,莲心摔在地上。重阳回头张望,不见山田等人的身影,才松了口气,这才发现莲心旗袍上的血迹,忙不迭地安慰:“摔破屁股了?哭什么?没事,我给你偷条裤子去!”
莲心剧痛难忍,又怕将日本人引过来,只能将拳头塞在嘴里止住呻吟,拳头咬得鲜血直流。
一阵晕眩,莲心倒在重阳身上……
重阳呆若木鸡,半晌,像是突然明白过来,猛然将莲心紧紧抱住:“丫头,你怎么了?你说话啊!”
天地间飘起了潇潇冬雨。
夜才过了一半,寒冷却已经加倍。
莲心躺在一处屋檐下,身下垫着重阳的棉袄,睁开眼,眼前空无一人。
她瞪大了眼睛,仿佛要望穿茫茫雨夜;她要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却在张开喉咙的一瞬间,用母亲留下的手绢堵住了自己的嘴。
她不敢哭,明明失去了孩子,却连一声哭泣的权利都没有。
此刻,莲心脚下的鲜血混合着雨水,汇聚成线,被泪水封住的视野也渐渐模糊。
风雨中隐隐看到不远处重阳向一个胖商人挥拳,抢了钱,飞快地跑过来。重阳将揉作一团的裤子和一堆药品递给缩在墙角的莲心:“你快把干净裤子换上,这些药,你会认的赶紧用上!我背过去给你看着人!”
莲心心中一酸,哭倒在重阳肩头:“重阳,我的孩子没了,没了!”
重阳强颜欢笑,信口开河安慰莲心:“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以后多生两个,一个跑不死像小恩子,一个打不死像我……”
莲心惨笑:“我怎么会打我的孩子?我怎么会让他离开我到处乱跑?等我们去了南洋,我每天都带他到海滩玩,看着他爬,看着他摇摇摆摆走路,沙滩上印着他的小脚印,就这么小,就这么小……”
莲心控制不住,压抑着哭声,极度凄惨地抽泣。
重阳在雨水中拼命仰着头,忍住满眶热泪。雨越来越大,他张开双臂替莲心挡住风雨。
莲心在触到重阳半裸身体的一刹那,突然本能地僵硬颤抖,眼中露出下意识的恐惧。
重阳倏然一惊,似乎知道了什么:“丫头,别害怕了,我护着你,你看着,你的重阳在这儿!丫头,你家世代行医,你比我懂,你现在不能哭,会哭坏眼睛的……不要哭了!你不是说想去永远有温暖阳光的地方吗?不是说好了重新开始吗?丫头,老天爷一定会让我们重新开始的!”
雨更大了,重阳拼命护住莲心,却仍拦不住雨水落在她身上。重阳弯下腰,将莲心完全护在他温暖的臂弯里,雨水滴落在莲心苍白的脸颊上:“老天爷,只要我们能重新开始,让老子做什么都行!听到了吗!”
莲心虚弱地睁开眼睛,温柔地抚摸着重阳脸上被浪人打出来的新伤:“重阳,我刚才看见你抢钱了,不要再给自己添罪孽了!我们好不容易到了上海,不要再坑蒙拐骗,不要再招惹山田他们,我们躲在最不起眼的角落,踏踏实实、清清白白地做人,好不好?无论受什么苦我们都忍耐着,等攒够了钱立即离开这里,去南洋重新开始我们的新生活,好不好?”
重阳也想忘记过去,但他做不到放过那个害他们万劫不复的人:“那张文锦呢?你连仇都不想报了吗?”
莲心无力地摇摇头:“孩子死了,以前那个萍儿的爱和恨也死了。重阳,我现在改名莲心,再也不认识那个叫张文锦的人!”
重阳握住莲心的手:“好,你能忘了张文锦,我也能答应你刚才的约法三章!”
莲心在重阳的臂弯里闭上了眼睛,重阳只得将她背了起来:“莲心,莲心,莲心……”
莲心缓缓睁开眼:“怎么了?”
重阳心虚地笑笑:“没啥,新名字不熟,怕忘了,多叫几遍。莲心……还凑合,挺好听的……莲心……”
莲心趴伏在重阳背上,小声商量:“重阳,送我回店里吧?”
“都半死不活了,你还要回那个鬼地方?”
“我不回去,会被莫师父开除的。”
重阳用力抿了嘴,往上搂住莲心:“好,听你的,以后,什么都听你的!”
霓裳洋服店里灯火通明,莫君面沉似水,还在赶工。
这确实不是霓裳洋服店的规矩。以往霓裳洋服店如果关灯上了门板,学徒是永远别想再进门的;可今天,莫君愿为莲心点着这盏灯,只是莲心却一直没有回来。
工人们议论纷纷,有的说,莲心是约会肚子里小人的野爸爸去了;有的又说,莫非她和风流贺公子有一腿。眼看着再这样下去,指不定猜出什么来,莫君咳嗽了一声,瞧了瞧门外,放弃了等待:“今天时间不早了,上门板吧。”
顺子上门板,最后一块怎么也上不去,手上一滑,门板掉在地上。重阳像泥鳅似的背着莲心滑了进来:“哪位是莫师父?这位小姐在路上病倒了,我把她送回来。这几位大姐别闲着啊,搭把手,快让莲心睡下,铺盖垫暖和点。”
莫君冷冷地看着重阳张罗着一切,忽然指向门口:“我也不问她得的是什么病了,你把她带走吧!”
重阳瞪大眼睛:“你让她去哪儿?”
莫君不屑地瞟着重阳:“百乐门的大门敞开着,想当舞女趁早!”
重阳愤怒了,下意识地想提起拳头,却被莲心握住:“重阳,你答应过我不再出手的……”
重阳放下拳头,拿出莲心的笔记本交给莫君:“她病倒了还不忘让我拿着这个小本子,说是什么商业信誉!”
莫君低头看着小本子敞开的一页,上面写着贺美馨的身高、腰围、胸围等裁衣数据,还有几行娟秀的字,莫君念了出来:“贺小姐肤色微黄,但喜欢粉红、天蓝等嫩色,腰身较粗,但背部挺拔清秀,可加以设计,扬长避短。她喜欢好莱坞明星的洋气服饰,但不喜欢过于暴露的款式……莲心,我让你给小姐们量尺寸,谁让你这么写的?”
莲心抬起头来:“莫师父,我只想多了解客户,明白她们真正的需求。”
工人们窃窃私语,等着看莲心的笑话,谁知莫君挥了挥手:“你们整理一下客房,让莲心养几天病。”
众人有些惊讶,莫君又冷冷地下了命令:“莲心迟到不能不罚。从今天开始,不用出门送旗袍了,好好在店里待着,一步不许出门,除非有本事提前出师!”
重阳忍不住插嘴:“她是学徒,又不是犯人,腿长在她身上,你还能绑起来?”
莫君将重阳逼到角落,打量着他一身褴褛,轻声而严厉地斥责:“你还是不是男人?她流掉的孩子难道不是你闯的祸?你就不能管住自己点?你要是对莲心还有一点良心,现在就放过她,没能力养家糊口之前,不要再纠缠她!让她好好休养身子!”
无言辩解的重阳脸涨得通红,羞恼的目光遇到了莲心温柔期盼的眼神,顿时软了三分:“老子……我不坏你们店的规矩,但我能照顾她!一定会!”
莫君扬手推开重阳:“好,那就做给我看看啊!”
顺子开始重新上门板,重阳被推推搡搡出了门:“走,走,走走!”
雨越下越大,莲心挣扎着爬到窗台,只见窗外大雨中,重阳左蹦右跳,努力站在可以看到莲心窗口又没有很深的积水的地方。
莲心划亮了一根火柴,凝视窗外。
重阳看见了光亮,冲着窗户龇牙咧嘴,绽放出一个大笑脸。
火柴的光晕,映衬着重阳的大笑脸,温暖而又明亮。
同样的瓢泼大雨中,徐娜站在码头还不肯上船。汽笛一声声催促,她仿佛没听到一般。
洪妈叹息着拉着徐娜的胳膊:“小姐,社长在奉天的事很重要,她真的赶不过来了,她担心小姐在上海……她说一定要让小姐上这趟船回香港的寄宿学校。”
徐娜眼圈有些发红,倔强地甩开洪妈的手:“她是担心我败坏她‘上海滩铁娘子’的好名声!洪妈,你告诉母亲,不,你告诉徐社长,她不能一辈子把我关在寄宿学校里,等我毕业的那一天,我一定会一个跟斗云飞出十万八千里,逃开她的手掌心……”
徐娜说着,张开双臂一个转身,差点从跳板上掉下来。一只有力的大手扶住了她,同时背后传来沉稳有力的声音:“小姐,飞翔之前,先稳住脚下。”
徐娜一愣,还未看清楚来人的面容,随即被洪妈扶进了船舱。俏丽的声音透过船舱门传出来:“告诉妈咪,我恨死她了!”
萧坚站立在风雨中目送徐娜远去,有些好笑。一个穿风雨衣的人与他擦肩而过,突然停住:“窗外隐隐有轻雷。”
萧坚停住动作,回过头:“巴山夜雨涨秋池。”
来人警惕地看向周围,嘴里轻轻念叨着:“夸父同志,南京方面查出了潜入锦荣公司的日本特务,但已经被玄洋社灭口,我们安排在锦荣工人夜校的同志被叛徒出卖,全部牺牲……现在,你必须以非常手段接近锦荣,防特工总部,防玄洋社。时机成熟的时候,可以启用张子力破获的A公司成员名单,利用敌人之间的矛盾,开展工作……”
鲜血从来人的风雨衣背后涌出,他终于渐渐倒下,受伤后强撑着走了这么久,只为将最重要的情报传递给同志,他的任务完成了。
萧坚颤抖着双手按住那双还未来得及和自己握住的手,让他趴伏在柱子旁,轻轻为其合拢双眼。
大雨瞬间淹没了天地间一切悲伤与离别。
重阳跳过药水弄的脏水坑,打量着眼前地狱般贫困的地方:“这里真的没有日本人?”
阿华从西装里掏出手绢,捂住鼻子:“你没听说‘宁坐三年牢,不住药水弄’啊?就这鬼地方,东洋鬼子、西洋佬闻着臭味就跑出三里地!”
重阳眼中流露出喜悦,邪气地笑了:“老子看上这鬼地方了!”
他要先填满肚子,然后才能给莲心最稳定的生活,所以,即便是地狱,他也要迈只脚进去掏出钱来。
药水弄常住着三类人:苦力、妓女和乞丐。重阳别无选择地做了苦力。
重阳吃力地背着大包走在烈日下,已经看不清路的他将背包扔到推车上,向泥鳅伸出手:“二十四袋。”
这是他一天的工作,也是别人三天才能完成的工作。
泥鳅随便丢了两张毛票:“总共两毛!”
重阳抹了脸上的汗水将两毛钱拿到手,有些不服气:“不是两毛四?”
泥鳅眼皮都不抬一下:“你没有户口,是野鸡工,每六分钱要抽红一分,你新来的?不懂规矩?”
重阳握紧的拳头隐忍地放在身体两侧,他压住心中怒火,准备将钱揣起。
泥鳅突然想起什么,又抽走了一毛钱:“对了,还有呢,每天交一毛给警察!”
重阳终于忍无可忍,拎起泥鳅的衣领:“你再说一遍!”
阿琳嫂一边涂抹香水一边凑过来看热闹,见重阳身上的肌肉,难免有些心动,出来打着圆场:“这位小帅哥,这可是药水弄的规矩。不管什么生意,每天都要交一毛钱给警察的。不过呢,你要是跟着阿嫂混,阿嫂就保你不用交这一毛钱,那警察是我的老熟客!”
众人不怀好意地哈哈大笑,重阳瞪了阿琳一眼,将泥鳅放下:“我不会交那一毛钱的!”
泥鳅撇嘴笑了笑:“那你就要倒霉了!”
收了工的重阳走回药水弄,拧开水龙头,一股清水喷涌而出,重阳饥渴地凑上嘴去喝着水。
水流突然断了,重阳纳闷地拍拍水管:“怎么没水了?”
德叔和阿彪、小强等人走出来,朝着重阳晃了晃警棍:“因为有人没交钱。”
重阳蹭了嘴巴,站直腰杆:“这不是给大家喝的自来水吗?凭什么收钱?”
德叔一脚踩在自来水龙头上:“就凭你这野鸡工的脏嘴凑在自来水上喝水,就属于妨碍公共卫生罪,不交罚款,打!”
阿彪和小强两人冲上来,重阳一下子将他们推开。几人都是一愣,重阳低下头,收了架势,手上的“功夫手形”也松开,刻意隐瞒自己会日本功夫的真相,抱头躲着警察们的殴打。
在一旁的阿琳发现重阳和德叔打架,边嗑瓜子边嘀咕:“看不出小帅哥还是练家子!哎呀,哪有他这种白痴,打不还手,活像被观音菩萨套上紧箍咒的孙猴子!”
泥鳅推开阿琳,站在重阳对面跨出步子,德叔一脚踢在重阳背后:“只要你钻他的裤裆,今天的罚款就免了!”
泥鳅一龇牙:“爷还收你这个野鸡工!”
重阳被打得满脸是血,咬着牙从泥鳅的裤裆下钻过。泥鳅和德叔几人一人啐了重阳一脸唾沫:“铁公鸡,一毛不拔!告诉你,你不纳贡,就永远别想喝自来水!”
等他们几个人离开了,阿琳跑上来将重阳扶起来,用手绢为他擦干净血水:“疼吗?”
重阳舔舔干裂的嘴唇,扔个铁皮桶到苏州河打水,带着嘴里的血咕咚咕咚灌下去。
阿琳有些心疼:“你交一毛钱,就能喝上自来水,为啥不交呢?苏州河的水不像你们乡下,太脏了,喝完拉肚子!”
重阳抹了抹嘴角的伤:“我要攒钱送她去南洋。”
阿琳啧啧两声:“还真是为了女人……我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男人!你爱喝啥就喝啥吧,我眼不见为净!”
阿琳转过身气冲冲走了,重阳一个人趴在水桶旁牛饮。
当天夜里,重阳真的得了痢疾。他在滚地龙里不停地抽搐,阿华眼睁睁看着重阳如此就是不敢上前:“重阳,泥鳅说了,谁敢救你,他就弄死谁!别怪兄弟,兄弟也想活命赚钱。”
重阳紧咬牙关,阿琳一把推开阿华:“亏你还是个爷们儿!来,阿嫂救你!”
阿琳拿了药瓶给重阳喂药水,重阳没一会儿就吐了出来,急得阿华和阿琳直叹气。阿琳抱住重阳的身子将药水硬往重阳嘴里塞:“你要是不想死就得吞下去!这是我托朋友从锦荣弄出来的西药,这事要是被人发现会掉脑袋的!”
重阳仿佛听懂了阿琳的话,开始慢慢地吞咽,神志也有些清醒:“我不能死,死了就没人给她攒钱了……”
阿琳有些负气地甩手:“又是为了她?她有哪点好?阿嫂年轻的时候可是百乐门的红舞女!现在也是药水弄一枝花!”
重阳虚弱地笑笑:“你没法和她比,谁也比不了……为了她,再憋屈也能忍!”
阿琳咬牙切齿地恨道:“你这辈子就喝苏州河水泻死、穿湿衣服冻死、活活憋屈死吧!”可说完,她还是又喂了重阳几口水才算作罢。
码头上,泥鳅指挥工人正在忙碌,大病初愈的重阳晃晃悠悠地走过来,德叔等人轻蔑地看着他。
重阳走到泥鳅面前,从衣兜里掏出捂出汗的一毛钱,丢给泥鳅:“给!一毛钱!”
德叔吐了嘴里的瓜子皮:“有能耐你不给钱啊,铁公鸡!”
重阳并不答话,目光一挑德叔,德叔竟然有些发怵。
泥鳅和德叔斜眼看着重阳从众人面前走过。工头挑了一个最重的麻袋放在他肩头,重阳甩脱棉袄,猛然回头:“再来一包!”
工头愣住了,紧张地又给重阳加了一包。重阳受伤的大腿一哆嗦,全身一用力,背起了双包。
工头使坏,在重阳身前伸出一只脚,重阳看也不看,往前一步,不偏不倚正踏在工头脚上,工头立刻鬼哭狼嚎。重阳头也不抬,一步一步走远。
泥鳅忍不住拍了桌子:“做掉这小子!”
德叔拉住泥鳅的胳膊,眼神示意他:“你看看他背上的刑伤,是个大牢里熬出来的主儿。这样的人物不能把他逼急了,泥鳅,留点神。”
阿琳敬佩地看着重阳。重阳一口气将双包背到仓库门口,喘着气。阿琳跟了上来:“小弟,咱俩凑一块搭伙过日子吧!我看出来了,你是药水弄最能的男人,我租着药水弄最好的小平房,咱俩过日子,你不亏,我也不亏。”
重阳缓缓摇头,阿琳有些着急了:“为啥?瞧不起我是舞女?要不是我男人死了,我也不干这一行!”
重阳还是摇头,坚定地望着阿琳:“我也不是什么正经人,可我不能和这儿的人有瓜葛,我发过誓。”
阿琳有些着急:“那个女人逼你发誓的?”
重阳点点头:“我在心里发的誓,她没逼我,我自个儿乐意。”
阿琳睁大了眼睛,用染了红指甲的手指狠狠地戳了重阳的脑门一下:“你是真傻啊,这是上海滩,十里洋场,人人贪新不念旧的,等她甩了你,你连哭的地方都没有!”
莲心用三年的时间来让自己学会制衣,而这三年,她的窗台上,总有一个铁皮饭盒按时出现,里面装着滚烫的糖粥。
三年期满那天,重阳兴致勃勃地准备去接莲心,推开门,门口正站着阿琳嫂,她一边擦胭脂一边挑逗地看着重阳:“野鸡工也能离开滚地龙租平房了,你能啊!”
重阳有些赧然:“阿嫂,你坐!”
阿琳从包里拿出一套整整齐齐的衣帽递给重阳:“赶紧换上再去见她,不然一身穿了三年的空心破棉袄,人家该不喜欢你了!这是我死鬼男人追我的时候从寄卖商店弄来的行头,我们结婚的时候他也穿这个。要是他还活着……算了,你穿吧,她会喜欢的。”
重阳不知如何安慰阿琳,索性大方地当着她的面将衣服扒掉换好,戴上了鸭舌帽,顿时容光焕发,看得阿琳眼睛都直了。
重阳兴奋地拍拍身上的衣服:“不肥不瘦正好,谢谢你,阿嫂,你人好,一定会有好男人娶你的。”
阿琳瘪嘴苦笑:“你这样的好男人都让人抢走了,上哪儿找娶我的人?我啊,一辈子就干这行了。行了,你别在这儿耽搁了,赶紧去接你的梦中情人吧!我帮你收拾完就走,保管不让她看见我。”
重阳快乐地跑出去,阿琳落寞地看着重阳的背影叹口气:“唉,当年,那个死鬼也是这么对我的……”
三年后的莲心端庄美丽,穿着崭新的旗袍,将两条发辫梳在耳后。莫君亲自为她整理旗袍:“这件旗袍是我新设计的,我起名叫凤凰。莲心,恭喜你,你只用了三年的时间就学到了别人五年才能学完的一切。”
莲心有些紧张地揪着自己的衣领:“凤凰?是麻雀变凤凰的意思吗?”
莫君微笑着帮莲心将双手放在自然的位置:“女人永远不要自称是麻雀,我们都是凤凰,只是我们身上的美不是每个人都能看到。”
莲心眼圈有些红了:“谢谢你,莫师父!”
莫君伸手抱抱莲心,指了指门外打扮一新、戴着鸭舌帽的重阳:“门口那个人等了你好久,去看看吧!”
莲心回头朝重阳一笑,重阳第一次看见如此美丽的莲心,心头一颤,手中的糖粥差点掉在地上。
工人们也都拥上来:“莲心,你三年出师我不羡慕,我羡慕有人在你窗台上放了三年糖粥。”
莲心瞧着重阳,笑着走了出去。两人出了洋服店,莲心将重阳拖到阳光下,拿下鸭舌帽,仔细端详他有些沧桑的脸:“重阳,你怎么又黑又瘦,还有这身衣服……这三年你是怎么过的?你从来不肯告诉我。”
重阳扬扬自得地拍着胸脯:“我甭提有多厉害了,药水弄最有油水的活都归我了,通下水道,还有……还有那个,莲心,你快吃糖粥,吃完了我告诉你一件特得意的好事!”
小屋房门被重阳推开,阳光争先恐后地闯了进去。
一间破旧的小屋,空间狭小,却干净整洁,中间摆放着一张大床,还放了一把灿烂的野花。
重阳拉着莲心的手,开心地比量着屋子:“你不用再关在裁缝铺睡案板了,我就想租套房子送给你,这房子可贵呢,一块二一个月,有窗,有瓦片,还有洗澡做饭的地方!”
莲心愣住,小心翼翼地走进去,摩挲着柔软的床,目光中流露出渴望:“是啊,我已经好久没睡过这么软的床了。”
重阳兴奋地坐在床上弹了弹,一下子躺下去:“我买了三床被子垫在下面,当然软了!”
莲心以为重阳想要同居,心中顿时忐忑不安起来,手里的枕头也掉在了地上。
重阳跳起来,拿茶壶倒了杯水递给莲心,看见莲心紧张的表情,问道:“怎么了,你不高兴?”
莲心没有接杯子,声音有些低沉,眼睛不自在地看向窗外:“你的意思是,我们以后要一起住……是吗?”
重阳慌张地站起来,茶杯跌在地上,水浸湿了鞋子。
气氛有些尴尬,重阳捡起枕头递给莲心,莲心接过枕头,不经意触到重阳赤裸手臂的一刹那,又是本能地僵硬恐惧。
将这一切看在眼里的重阳,瞬间露出了一脸无所谓的坏笑:“你想得美!当然不是,我是说,这床一分为二。”
莲心垂下眼帘,不由自主地抱紧了双臂。
重阳不再跟她玩笑,解释道:“我现在都是晚上出门开工,你白天工作,我们将床一分为二,你睡晚上,我睡白天。我发誓,我要是有偷鸡摸狗的想法,就让我师父晚上来找我!”
莲心“扑哧”一声笑了。
重阳见莲心放松了,自己也挠挠头笑了,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一拍大腿:“我差点忘了,我托阿华找了船务公司去问下南洋的行情,也不知道咱们的钱够不够路费。”
轻飘飘的钱袋子被老板从办公室扔出来,散落一地的零碎钱币。
重阳一步迈出来,满脸不甘地蹲在地上捡钱,莲心也跟出来一起捡。重阳拿着钱袋子扬起脖子:“我有的是力气,她是裁缝,我们到南洋可以再赚钱给你们!”
老板倚在门框上,鄙夷地看着他们:“南洋有两种去法,一种是搭小船,十趟有三趟遇上海盗,这么漂亮的姑娘肯定被海盗糟蹋;还有一种是坐大船,从上海去香港转西贡再转大马,我们负责给海盗买路财,万无一失,还能帮你们在南洋安家找工作。你们要哪种?”
重阳眼珠子转转:“废话,我们在上海忍了这么久,当然要万无一失的,选后一种!”
老板冷笑,露出两颗金牙:“错,两种你们都没得选!你们的钱,不到前一种的三分之一,万无一失的那种嘛,要两条小黄鱼!”
重阳如释重负地站起来:“你要鱼早说啊,我会打鱼,鲫鱼、鲢鱼,我什么鱼都会打……”
老板拍掉重阳的巴掌:“乡巴佬!是两根金条好哇!”
莲心乞求地看着船务公司老板:“老板,你放心,我们慢慢攒还是能攒到两条小黄鱼的。”
老板撇了撇嘴:“慢慢攒?可是一人两根哦!”
重阳目瞪口呆:“四根金条?你抢钱啊!”
老板用脚踢了重阳的屁股:“爱去不去,你们不去,有的是打破脑袋争着去的人!”
重阳一下子蔫了,手上捡钱的动作渐渐慢下来,莲心拉着重阳站起来,跟老板鞠躬:“谢谢老板,我们回家商量一下。”
重阳险些跳起来:“商量什么,我们哪有那么多钱……”
莲心捂住重阳的嘴,迅速拿起钱袋,将他带离了船务公司的领地。
老板厌恶地看着重阳:“土包子!这么好的妞跟了我,保管她一辈子享福,跟这个小痞子,早晚穷得跳黄浦江!”
夕阳西下,苏州河旁,一边是高楼大厦鳞次栉比的销金窟,一边是穷困潦倒的棚户区,贫与富如此明显地摆在莲心和重阳面前。重阳拿起石子打到苏州河中,愤愤不平地骂道:“四根金条,咱俩要攒二十年!二十年以后还去个屁南洋!我都变成糟老头了,到那边再给人通下水道都没人要!”
有些意外的是,莲心没有马上说话,而是认真地扳起手指头数了数,才开口:“我现在出师有工钱了,我们一起努力,不用那么久!”
重阳虽然被莲心说服,但眼睛里的失望还是隐藏不住。他站在桥上朝着销金窟的一面大喊:“我要赚钱,我要送莲心去南洋!”
莲心看着重阳,露出满足的笑容,也站在桥上大喊:“我要赚钱,我要和重阳去南洋!”
大上海的繁华尽收眼底,年轻的他们只要在彼此身边,很快又开心得跳了起来。
莲心将做好的闷葫芦放在眼前,又从自己腰包里掏出所有的钱,一枚枚装进去。
重阳从外面买了一碗粥回来:“吃饭,吃饭,吃饱了明天才能干活!”发现莲心做的手工停下脚步,“你在做什么?”
莲心将闷葫芦放在重阳面前:“做个闷葫芦,我们以后把钱都存进这里。”
重阳兴致勃勃地放下粥,将自己的钱也放到闷葫芦里:“好,我也把钱放里面!”
莲心把自己兜里的零用钱也塞进去:“这边是我的,那边是你的,我们向共同的目标扔下积攒下来的钱,我们比赛!”
重阳叼着筷子哈哈大笑:“还用比吗?我一定比你多,你输定了!”
两个人幸福地对笑,重阳将粥给莲心:“赶紧吃!一会儿凉了!”
“那你呢?”
重阳一拍肚子打个饱嗝:“我在外面吃完了!”
莲心端起粥碗甜蜜地吃起来,重阳看着莲心将粥喝完,脸上洋溢着浓浓的笑意。
重阳的肚子饿得咕噜噜叫起来,他按着肚子,假装不舒服,一溜烟去了后面。
临近入冬,霓裳的工人和莫君都得了腮腺炎,一边脸肿得老大。
莫君将莲心叫到面前:“腮腺炎传染太厉害,今天是锦荣药材公司徐社长女公子的舞会,你务必快些把旗袍给送过去。如果有不合身的地方,你在徐家就地修改,她晚上等着急用。”
莲心有些犹豫:“莫师父,我担心自己手艺不行。”
莫君吃力地吞了口水,指着自己的脸:“我嘴巴都张不开了,你让我这样去?”
莲心无奈,点点头,端着旗袍走到门口,随后又返回身:“莫师父,让顺子去找一些仙人掌,去皮,用肉外敷在脸肿的地方,两天就能消肿!”
莫君有些怀疑地看着莲心:“行吗?”
“你试试!”说完莲心就端着旗袍走了出去。莫君想想,招呼顺子:“快,去花市,搬两盆仙人掌回来!”
终于回国的徐娜在头等舱收拾东西,洪妈有些咋舌地看着眼前的行李箱:“小姐,你的行李真能开个外国博物馆了。要不您先走,我来收拾?今天是贺天公子回上海的欢迎会,三年前您错过了一次欢迎仪式,这次可不能再任性了。”
徐娜恶作剧地笑笑:“他不是想转到基层,了解最基本的人性吗?那就先了解一下女人购物狂的人性之光吧!”
窗外,贺天正从普通舱走了出来。
一个老妇人焦急地在头等舱门口寻找着贺天,见船舱里的人都走光了,也没看到贺天,终于失望地哭了起来。
老妇人肩头被轻轻拍了一下,惊愕回头,贺天一副福尔摩斯式的微笑,潇洒地站在她身后:“伯母,您是找我吗?”
老妇人“扑通”一声跪倒在贺天面前:“贺公子,求求你,救救康远吧!你们是大学同学,眼下他被人冤枉,就要坐牢了!”
贺天沉吟片刻,点点头:“我早说过康远这个激进派迟早惹祸……伯母,你带我去案发现场看看。”
船舱的另一头,徐娜如同开屏的孔雀走下轮船,又一次和她的未婚夫擦肩而过。
张莲心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豪华的房子。她站在徐家别墅门口,有些目瞪口呆。
徐家大厅豪华气派,莲心端着旗袍缓缓进入,整个欧式大厅的金碧辉煌尽现眼前。
一个身穿洋装的贵小姐被众多女伴们簇拥而下,爽朗的笑声回荡在大厅中:“你们知不知道现在美国最流行的是什么?羊毛泳衣!天啊,简直不可想象!我给你们每人带了一套,过两天咱们就去游泳,穿最时髦的羊毛泳衣,展露我们最健康的身体!”
徐娜的好朋友安娜禁不住捂起脸来:“哦,天哪,娜娜,你的想法太超前了,我们想都不敢想!”
徐娜耸肩,高傲地看着安娜:“这有什么,我们还可以去跳舞,我们要走到普罗大众中去,跟那些胸有壮志的空军们恋爱,去公司里做女秘书,靠我们的双手吃饭!想想我都觉得刺激!”
另一个女伴有些犹豫:“可是,你跟空军谈恋爱,你那个订婚十年的未婚夫贺公子怎么办?”
徐娜露出调皮的笑容:“他?你们不知道,他小时候特别邋遢,从来不穿西装,还流着两条鼻涕!恶心死了!唉,后来他去德国留学,我被我妈发配到香港念书。听说他甘心当封建家庭的孝子贤孙,在研究所研究了三年,眼镜片一定比啤酒瓶底都厚,就这样……这样……”
徐娜肆无忌惮地笑着。莲心在洪妈目光示意下小心翼翼地将旗袍送到徐娜面前:“娜娜小姐,这是徐社长定的旗袍。”
徐娜不甘愿地摇摇头:“他们贺家骨子里都是规矩,真是讨厌死了。喂,这旗袍你帮我试试吧,我很累的。”
莲心紧张地倒退了两步:“徐小姐,这可能不方便,我和您的身材也不相似……”
一旁的安娜趾高气扬:“让你试你就试!难道顾客说话你还有反驳的道理?”
被训斥得哑口无言的莲心只能从命,跟着洪妈去试衣服。
等洪妈将换好旗袍的莲心拉出来,莲心光彩照人地站在徐娜面前,身材修长,尴尬地看着所有人,声音喃喃:“我和徐小姐身材不一样,我把你这套长旗袍穿成短旗袍了,设计上的优点根本无法体现出来……”
徐娜“啊”地一声惊叫,女伴们都跟了过去:“太有意思了,我一直觉得长旗袍古板难看,你这样穿,将错就错,反而很别致!”
莲心抓紧胸口:“徐小姐,我可以去换掉了吗?”
徐娜突然“坏心眼”地看着莲心,拦住她:“等一下!我有个好主意,你就穿着这款将错就错的旗袍替我去见那个鼻涕鬼,好不好?”
莲心吓得险些跌倒:“徐小姐,不要开玩笑!没有问题的话,我就去把衣服换下。”
徐娜拉着莲心的手又是撒娇又是摇摆:“答应我,帮我去跟他见面,只要你跟他见面,我就在你们家定做五套,不,十套洋装!”
莲心愣住,有些犹豫。徐娜见状,连忙拉着她交给安娜:“快,你们快点帮她打扮,我要让贺天那个老夫子知难而退!”
莲心很快被徐娜等人按在沙发上,任凭众人给她试戴珠宝、化妆,整个人僵硬着身子无法反抗。
康远拿着笤帚走过来,贺天站在校园门口,望着昔日的同窗好友:“你是教师,怎么还兼职扫地?”
康远赧然笑道:“学校的大槐树经常掉叶子,虽然这是贵族学校,但我要以身作则,让有钱孩子们懂得勤于劳动的道理。”
贺天走到康远面前,拍拍他的肩膀:“你没变,还像当年一样。”
康远孤傲地挺直了身子:“贺天,我离开潮湿的黑牢,回到美丽中藏着险恶的校园,本身就是对那些老顽固的嘲讽!我前几天举办了一个展露女性身体美的摄影活动,那些老顽固就嫉恨我了,这才诬陷我偷了学校里的四百块钱。”
贺天四处打量风貌依旧的母校校舍,嘴角始终带着一丝从容的微笑:“问题是,当时办公室只有你一个人有存放钱款的抽屉的钥匙……方便给我看看你的办公桌吗?”
硕大的教师办公桌,两人一张。康远为贺天指了自己所在的位置:“那个就是。那天校长把钱交给我以后,我就锁在了这张办公桌里。”
贺天将办公桌的抽屉拉了拉,锁头非常严实,很难拉开:“很结实。”
“第二天来上班发现钱没有了,你说,不是那些老头子……”
贺天走到对面办公桌低头看看:“当时,对面办公桌的老师锁抽屉了吗?”
康远顺着贺天的动作看过去:“他那里没有钱,当然没有锁。”
贺天将对面办公桌的抽屉拉开,手伸进去,很快露出了然的笑容:“最近班上是不是小捣蛋们都不捣蛋了?”
“是,老实许多。”
贺天嘴角的笑意更明显了:“挑出他们的头儿来问问,就知道是谁拿的钱了。这个办公桌抽屉的缝隙只有孩子的手能伸进去。”
康远有些发愣:“那钱呢?”
贺天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这个问题比刚才那个有趣一些。”
贺家花园,汽车排序驶入,缓缓停在贺家门口。
莲心穿着徐娜的旗袍,打扮得异常美丽,随一群人走下汽车。徐娜穿着莲心的粗布旗袍,有些小得意地跟在她身后。
贺天正背对着客厅门口伫立,佣人将众人领到他身后。
徐娜推了莲心一把,莲心忐忑地走到贺天身旁,轻轻开口:“贺公子,您好。”
贺天回头,看着莲心有些疑惑:“娜娜?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莲心认出贺天是三年前见过的那个侦探,内心一阵惊慌,紧张地攥紧手指:“没……没见过,不过,人是会变的。”
贺天英俊的面容同时也让安娜她们吃了一惊,大家低声私语:“没想到贺天这么帅,根本不是戴厚瓶底眼镜的老夫子。”
徐娜虽然也在心中有些赞许,但还是不屑一顾地撇嘴:“男人不只是看皮囊,还要看他们是否有智慧、有内涵。”
贺天将一朵玫瑰交到莲心手上:“这是我刚刚从花园采下的最美丽的鲜花,送给我记忆中最纯洁美丽的天使。”
莲心看见玫瑰,不免有些叹息:“你不该摘下它。天地万物都有它的生命,即使是花朵也有它绽放的权利。”
贺天眯起眼睛,又仔细打量了莲心一番:“我将它的美丽终止在最灿烂的时刻,未必是件坏事。”
莲心的声音更低了:“你怎么知道它不愿意独自慢慢老去?”
贺天对莲心顿时升起了无限好奇心,他向莲心做出邀请的手势:“可以请你喝杯咖啡吗?”
莲心手足无措,眼睛溜着身后的徐娜。
贺天顺着莲心的目光看过去:“可以邀请你的朋友也一起来。”
莲心声音小得可怜:“请你们都过来一起坐吧!”
徐娜几人大摇大摆走过来,坐在一旁的沙发上。莲心夹在其中越发地心虚,眼睛都不敢抬一下。
贺天扬手叫来佣人:“给我们来些咖啡。你喜欢什么咖啡?”
莲心回过神:“啊?我不……”
徐娜忍不住接话:“她只喜欢拿铁。”
贺天的目光瞥向徐娜,露出了然的笑容:“好,拿铁。”
佣人送来咖啡,莲心不知道怎么喝,只能偷偷用眼睛观察徐娜。徐娜自然地用勺子搅拌着咖啡,莲心小心翼翼地效仿。
贺天已经知道徐娜用莲心替换自己的真相,故意逗弄这两个女人:“还记得小时候我送过你可以换衣服的玩偶吗?”
莲心吓了一跳,咖啡杯滑落,贺天伸手帮她接住,稳稳当当放下。莲心茫然开口:“贺公子,您是在问我吗?”
贺天摇摇头,修长的手指越过莲心,指向她背后的徐娜:“不,我是在问你身后的徐娜小姐。我知道,真正的徐娜是她。”
被戳穿骗局,徐娜没有一丝羞愧,反而落落大方地站起来,走到贺天面前:“你说我是徐娜,有什么证据?”
贺天看向莲心紧张的表情:“首先,我面前的这位姑娘从一开始始终在用眼睛偷偷溜你,你们是明显的雇佣关系。”
徐娜无所谓地摆摆手:“这又不能说明什么。”
“其次,你替她回答了咖啡问题。”
徐娜不服输地昂起头:“这只能说明我了解她。”
贺天瞥了徐娜的鞋子一眼,徐娜的皮鞋极其奢华,小羊皮的鞋子缀满了漂亮的装饰:“我很难相信一个穿着粗布旗袍的姑娘会穿着如此昂贵的小羊皮皮鞋。”
徐娜不自然地将脚缩回去,莲心的头低得更深。
贺天的笑容加深:“还有,你的指甲油和香水都是今年美国最流行的颜色和味道,而这位姑娘,手指指甲剪得非常干净,应该是个经常靠手工作的人。最后,她的旗袍虽然别致,但非常不合身……”
徐娜以欣赏的目光看着贺天,开始鼓掌:“贺天,我输得心服口服。她是我的裁缝,我是徐娜。”
贺天察觉到莲心的尴尬,有意靠近,温暖的气息围绕着莲心:“那这位小姐,你的名字不会只是裁缝吧……”
莲心不敢抬头看他探究一切的眼睛:“我叫张莲心。”
贺天友好地伸出手:“很美的名字。我叫贺天,很高兴认识你!三年前,我们在火车站相遇过……”
莲心努力掩饰着自己的担忧恐惧。眼前这个男人比三年前更犀利了,这种明察秋毫的能力,让有秘密的她觉得恐怖。
她避开贺天的手,站起身,躲在徐娜身后。
贺天的母亲月容携贺天姐姐贺美馨出现在众人面前。月容发现穿着华丽的莲心,疑惑地端详:“你是娜娜?这么多年没见,你变了好多!”
贺美馨一眼认出莲心,将她的真实身份揭穿:“她哪里是徐社长家的女公子啊,她是霓裳的小裁缝,专门给人做旗袍的!”
月容脸上立刻挂上厌弃的表情。莲心窘迫地拽着徐娜:“徐小姐,我们把衣服换回来吧!”
徐娜点点头:“好吧,反正我也玩够了,被妈咪看到了会骂死我的,走!”
徐娜和莲心一起走出去。美馨拽过贺天:“赶紧抓住徐娜,她妈咪可是上海滩响当当的人物,你姐夫的生意还不是仰仗她。反正你刚刚回上海整日无所事事,还不如和娇娇女谈场恋爱!”
贺天表面上同意美馨的意见,目光却一直追随着莲心的身影:“恋爱或许会谈,但不一定是跟她。”
宴会厅里,衣香鬓影,流光溢彩。
宴会主角贺英雄骄傲地站在儿子贺天身边,用力搂着他的肩膀:“今天承蒙各位赏光,莅临为犬子举办的聚会。贺某的初衷呢,是为了祝贺小天以满分考取国民政府高级警司!我这个做父亲的可以自豪地说,他这个成绩,丝毫没有凭借我贺英雄的任何官场关系!但是,他刚才告诉我,他想放弃这个职位……”
人群哗然。莲心也好奇地停住了想要离去的脚步。
贺英雄微笑着拍拍儿子的肩膀:“他对我说,父亲,让我去全上海犯罪率最高的沪北第三警所当最基层的探长!贺天不愧是我贺英雄的儿子!所以,今天这个舞会,不是为犬子的高升,而是为贺某生了一个胸怀党国、兼济苍生的好儿子!我说完了,请大家尽情跳舞、欢乐!”
众人掌声如雷,徐娜眸子特别闪亮,兴奋得有些压抑不住:“我就说他和别人不一样,他才是这个时代的英雄!”
莲心正准备悄然离开,突然人群安静下来,光彩照人的徐慧从正门走入,气场强大到无人敢正视她的目光,身后白秘书端着新式录音机,亦步亦趋。莲心的目光也情不自禁地追随着她的身影。徐慧走到贺英雄面前:“跳舞怎么可以没有音乐?这是美国新出的可以录音的钢线录音机,以后贺督察长再有豪情妙论,这台小小的机器会让它流芳百世!”
白秘书将留声机和录音机放上,众人鼓掌欢呼。贺英雄从台上走下,将贺天拉到徐慧面前:“还不谢谢徐aunty?”
月容不悦地看着徐慧出尽风头,跟美馨抱怨:“每次都兴师动众,好像她才是这个家的女主人似的!”
美馨无奈地叹口气:“她这种女人的交际手段谁能比得过?”
徐娜听到了这句话,灿烂的笑脸一下子阴云密布。
徐慧对流言蜚语置若罔闻,姿态更加优雅骄傲。贺英雄目睹一切,不动声色地示意放音乐。留声机转起,传出施特劳斯的乐曲,他毫不犹豫地将手递给徐慧,徐慧欣然应允,再一次引起月容嫉恨,气哼哼地转身离开。
美馨见状,只得也拎着裙子跟月容走了出去。
贺英雄和徐慧两个人毫不在意,在舞池中带头起舞。贺英雄听着全场的呼声,与徐慧唏嘘:“徐社长,你每次出现都能吸引全场目光,也包括我的。”
徐慧刻意拉开自己与贺英雄的距离:“贺督察长,你每次这样恭维我的时候,尊夫人都很不高兴。”
贺英雄略带暧昧地笑笑:“母老虎一只,不足惧。”
徐慧故意微笑调侃:“贺督察长,别忘了,我也是只母老虎。”
两人刹那的暧昧被徐娜发现,徐娜为母亲的风流不快,气哼哼地嘟囔:“还以为这次回来一切会不同,我错了!妈咪还是那个不择手段的徐社长!别人还是会用异样的眼光看我们!真恶心!”
四周的年轻宾客们开始起哄:“贺天!贺天!贺天!”
徐娜一下子恢复得意的表情,期待地望着贺天。贺天如她所愿地彬彬有礼地走来,却越过徐娜,一直往外走到莲心面前,潇洒地握住了莲心冰冷颤抖的手:“我能请你跳支舞吗?”
莲心不露痕迹地躲了一下:“我不会跳舞……”
“不是每个人生下来就会跳舞的,我也一样。”贺天霸道地不放过不情愿的莲心。莲心手足无措,为了避免被关注的尴尬,只得被带到舞池中央。
莲心全身僵硬,贺天则轻松自如地拉着她旋转起来,可每迈一步,莲心的脚都毫不留情地踩在贺天原本光亮鉴人的鞋面上,很快,贺天的鞋上布满划痕。
莲心不住地道歉:“对不起,又踩到您了。”
“没关系,只是我的皮鞋命运悲惨。”
“对不起,我从来没有跳过舞……”
贺天拦住莲心接下去的话:“但你懂音乐,你的睫毛懂音乐,在随着节奏自己颤动,闭上你的眼睛……”
这样轻浮的言语令莲心羞恼地想要挣脱贺天的手:“请贺公子自重!”
贺天死死抓住莲心的手:“那么多人看着你,你要是轻举妄动,大家都会尴尬。听话,我保证,只要你闭上眼睛,三分钟,我就放开你的手。放心,我现在还不会吻你。”
音乐像浪潮一样涌来,莲心刹那失神,闭上了眼睛,贺天的声音就在耳边回荡:“这是舒伯特的《春之交响曲》,孔夫子的《论语》也说,在春天的溪水边,沐浴、跳舞,三三两两度过青春年华,多么美好。像这样轻盈地旋转,跟着我的步子……”
莲心不安地睁开眼睛,用力挣开了贺天:“对不起,贺公子,我实在没办法跳下去。踩坏的鞋子,我会赔给您的。”
贺天察觉到莲心眼底隐藏的恐惧,终于不再强人所难:“好,那你告诉我,你的电话号码,鞋子至少需要我去试才能买吧。”
莲心随口回答:“150123。”
贺天笑着沉吟一秒钟,眼中掠过失落:“你在骗我。”
莲心的眼睛慌乱地看向别处:“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贺天明亮的双眼望住莲心:“没有人告诉过你,你说谎的时候眼睛会看向一边吗?上海的电话号码只有五位,你随口说出的1501,极有可能是你很熟悉的一串数字……上海有小沙渡路1501弄,23应该是个门牌号——你不该用一串地址欺骗我这样的侦探。”
莲心被贺天的推理弄得心神不宁,慌乱之间崴了脚,痛得蹲下来。贺天将莲心扶到一边:“我家的家庭医生在那边跳舞,你等等,我马上回来!”
莲心见贺天走了,连忙跟徐娜打招呼准备逃走:“娜娜小姐,莫师父得了腮腺炎,我还要回去看看她的病怎么样了。”
徐娜关心地看着一瘸一拐的莲心:“让我的司机送你一程?”
莲心几乎是落荒而逃:“谢谢徐小姐,不用了,我先走了!”
贺天带着家庭医生过来,已不见伊人身影。
徐娜站在贺天面前:“贺天,好像你会吃了她一样,不知道你做了什么缺德事,把莲心吓成这样。”
贺天若有所思地看着门外:“也许她是被自己吓着了,这个女孩子还真有趣。”
此刻的重阳一如既往地在苏州河的小桥旁等莲心回家。百无聊赖的他蹲在桥头,捡到一个烟屁股,闷闷地抽着:“这丫头,上哪儿嘚瑟去了?这么晚还不回来,不知道这地方晚上不太平啊……”
莲心神色慌张地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回头看贺天是否有追来。
重阳的疲惫一扫而空,努力咧开嘴,做出快乐的笑脸,猫腰绕到心事重重的莲心背后,突然拍拍莲心的肩膀,蒙住她的眼睛:“莲心!”
莲心看到是重阳,放松下来:“你怎么在这儿?”
重阳发现莲心走路一瘸一拐,关切地询问:“你怎么了?脸都吓白了,脚崴了?”
莲心抚住胸口:“今天帮徐小姐送旗袍,被逼着跟新来的贺天探长跳舞,扭伤了。”
重阳拽过莲心:“我背你!”
莲心只能乖顺地趴伏在他的肩头,闻到一股烟味直皱眉:“你抽烟了?”
重阳嘿嘿一笑:“以前擦鞋的时候学会的,你不喜欢?”
莲心皱着鼻子点点头:“嗯,抽烟对身体不好,而且烟味也很臭。”
重阳用力点头:“好,那我戒。”
莲心趴伏在重阳背上,感觉很安心:“重阳,我们快点攒钱去南洋好不好?”
重阳二话不说,先答应下来:“好!怎么了?”
“没什么,我只是担心莲心这个身份又会被人拆穿。”
重阳将莲心往上背了背:“别怕,有我呢!”
“好,有你,我就不怕。”莲心放心地闭上眼睛,重阳也露出笑容。
夜色掩盖了药水弄的贫困和丑陋。
河水,柳树,路灯,石桥的影子,一切都温暖而美好。
莲心伏在重阳的后背上,心中默默念着:“贺天,我把鞋子赔给你,这样我们以后就没有瓜葛了。”
德叔带着一帮警察懒洋洋地坐在各自的位置上消极怠工。阿彪拍马屁地凑过来:“德叔,我就替你打抱不平,你这么多年的资历,按说该轮上探长坐坐了,结果来了个喝了洋墨水的假洋鬼子做探长!”
德叔冷哼一声:“我们当务之急就是拦住他别去药水弄和拘留所断我们的财路。探长位置我不稀罕,一个月三十六块钱,有屁用?”
贺天身着警服从探长室走出来,身姿挺拔的他一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都噤声不语。
贺天走到自己位置上坐下,阿彪马上跑到贺天面前献媚:“队长,我这儿有上好的豫毛尖!”
贺天不习惯这样的恭维,将茶叶盒推开:“我喝惯了巴西送来的咖啡豆现磨的咖啡,茶这个东西我喝不惯。”
德叔跷着二郎腿晃悠着,瞥了贺天一眼:“马屁拍在马腿上,人家是留洋回来的,肯定喝咖啡啦,谁跟你一样土包子喝茶!”
徐娜一身时尚靓丽的洋服,如鲜花一般出现在警局:“大侦探,终于找到你了,你看我把谁带来了!”
康远昂然而入:“贺天,我来谢谢你。不过你手下这支腐朽的队伍该自我反省了,而不是拿钱买卖真相!你们根本不知道什么叫作廉耻,什么叫作道德……我早就说过,我是无辜的,贺天已经帮我找到了证据!”
德叔的眼神可以杀人,小强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听说,探长还没有上任就开始破案了,发现是学生们的小手从对面抽屉偷了钱。”
德叔撇了撇嘴:“所谓人赃并获,赃物——丢失的四百元钱又在哪里呢?总不能将有钱人家的小孩子拘起来拷问吧?”
贺天坦荡地站在德叔面前:“昨天我家里有急事来不及作最后的结案。我走在路上,见到夏天茂盛的树叶,突然知道了谜底。钱应该在树上,这个季节槐树不该掉树叶的。你们可以打电话给校长。”
徐娜拼命拍手:“贺天,你简直太神了!我对你崇拜得要命!”
小强赶忙拨通电话,很快得到了答案:“头儿,校长说,偷钱的孩子招认了,钱确实藏在树上!”
德叔有些尴尬:“到底是喝洋墨水的探长,还真有一套,佩服佩服!”
贺天笑笑,送康远、徐娜出门。
德叔在贺天背后冷哼:“有钱人的案子他当然在行,等到药水弄出事,够他尿一壶的!”
康远难得请客,徐娜自然不会放过他,找了一家最贵的咖啡馆让他出血。
贺天极为厚道,点了最便宜的咖啡,一边品着味道,一边观察路上的行人。
康远忍不住抛出心中的疑惑:“我还是想不明白,孩子们偷了钱,为什么不拿回宿舍呢?”
贺天微微一笑,耸肩看着徐娜:“你应该明白,贵族学校的孩子彼此没有值得信任的友谊。”
徐娜赞许地看着贺天:“你也算我半个学长了,你毕业升入中学的时候,我刚刚进校,不过早就听过你的光荣事迹了。”
贺天眉梢一动:“是吗?有什么光荣事迹说给我回味回味?”
徐娜故意慢吞吞地说:“例如,把鼻涕擦在女生身上。”
贺天朗声大笑,跟徐娜做了个鬼脸:“现在我可没有鼻涕了。”
徐娜露出更大的笑脸:“所以我喜欢上了你。”
贺天直视徐娜坦率的双眸,脸色顿时变沉:“但我不喜欢你。”
徐娜毫不躲避贺天的目光:“不喜欢也无所谓,我这个人,爱就是爱,恨就是恨,有心结一定要说出来,否则会觉得自己待人不够坦诚。康远也是这样,对不对?”
康远豪迈地摆手:“我喜欢坦白的女生,不用为她们制造虚假的浪漫。人的生命只有一次,不值得浪费在所谓的爱情上。我的目标是,离开这个装模作样的贵族学校,创办一座工人夜校,为普罗大众服务。”
徐娜快乐地大叫:“好啊,算我一个,我入股!”
康远见贺天还在出神,用手摇断他的视线:“贺天,你参加吗?还是你正在为灰姑娘头痛,无暇他顾?贺天,你犯了男人的痼疾——猎奇!灰姑娘的躲闪让你觉得她很神秘,其实……”
徐娜接过话:“其实莲心是最平凡的女裁缝,根本没有什么秘密的往事。不信,我们打赌。”
贺天若有所思。
康远和徐娜空中击掌:“我也赌她是个普通女人,谁输谁请喝酒!”
贺天将咖啡杯放下,露出胜券在握的笑容:“我怎么会输?好,我接受赌约!三天之后,我们再聚一次!”
莲心这几天魂不守舍的。她想尽快了结和贺天的纠缠,时间越久,只怕暴露的可能就越大。可是,她并不想再见到贺天,因为每次见到他都能察觉自己的心有一点松动。
莲心忐忑地求助莫君:“莫师父,我想买一双男人的皮鞋,但不知道尺寸。”
莫君有些好奇地看着莲心:“那你能回忆起来鞋子的长度吗?”
莲心将手指在尺子上量了几下,固定好长度:“就是这么长。”
莫君微笑着用尺子量了一下:“12码,欧洲的鞋子可能还要长一码。”
莲心终于释怀了,她连忙道谢:“好,谢谢莫师父!”
莲心转身往外走,莫君将饭盒递给她:“这是今天午饭的饭盒,你还没拿。”
莲心将饭盒打开,猪油渣香喷喷地摆在中间:“好,我带回家。”
莲心刚走,徐娜就来了,正看见莲心的背影:“我要买一件现成的旗袍,不想定做,我讨厌烦琐。哎?莲心的午饭一直是带回去的吗?她家里有什么重要的人吗?”
工人接过话茬:“男朋友呗,给她送糖粥,一送就是三年,戴顶鸭舌帽,衣服料子不怎么样,人真帅!”
徐娜绷不住笑了:“贺天,这回你可输定了!”
一个装满猪油渣的饭盒轻轻放在重阳枕边,重阳一下子被惊醒,见是莲心才松口气:“你怎么回来了?”
“今天店里小灶吃的是猪油渣,我给你带回来做中午饭。”莲心将饭盒凑向重阳。重阳爬起来擦了把脸准备吃饭,发现一旁的鞋盒:“那是什么?”
莲心头也不回地回答:“给贺公子买的鞋子。”
重阳嘴里有些发酸:“闷葫芦里的钱拿去给逼你跳舞的人买鞋?”
“我把人家鞋子踩坏了,肯定是要赔一双的。你先吃饭,我一会儿把鞋子给他送去。”莲心走到狭窄的天台上,把头发扎上发带,又用胭脂涂了一点点口红。
她从来不化妆的,今天特别不一样。
重阳放下饭碗叼着筷子,有点吃味。他百无聊赖地将皮鞋盒子打开,看见镜面一样干净的皮鞋,再看看自己穿草鞋的脚丫,气愤了:“老子还从来没有穿过这么好的鞋!”
重阳嘴中的筷子掉下,正掉在鞋面上,他连忙捡起来去擦,结果越擦越花。重阳心虚地将鞋盒放好,不敢看莲心。莲心收拾好以后走出来,抱起鞋盒:“我走了。”
重阳看着莲心抱着鞋盒走出门,默默祈祷着:“千万别看出来,不然丫头还得以为我吃那小子的醋,美不死她!”
贺天独自一人在露天咖啡馆里喝咖啡,一袭旗袍的徐娜走到贺天面前。贺天抬头看清来人,露出笑容:“娜娜,你就像个捡到松果的小松鼠,脸上都挂着喜悦。怎么,调查出什么了?”
徐娜得意地坐在贺天面前,神秘兮兮地凑过去:“我听说,灰姑娘常常会把有猪油渣的中午饭省下来给一个男人吃,你猜,会不会是她的王子?”
贺天若有所思:“她送饭的时候是不是穿了最好的衣服?”
“当然不是,穿的就是工作时的那套工装。”
放下心的贺天露出淡定的笑容:“那这个人就不是她的情人。”
徐娜有些好奇:“何以见得?”
贺天一边折着纸鹤一边回答徐娜的问题:“女人在与心爱的情人约会时会习惯性打扮自己,会将最好的衣服穿上。如果莲心每次只穿最朴实的衣裳去见面,那对方一定不是她的心上人。除非……她不是女人!”
徐娜也不敢确定自己的消息了:“那你的意思是,对方是个女人?”
贺天摇摇头:“莲心送的饭都带猪油渣,说明对方是男性,而且是个消化力极强的青年男子,或许还可能从事重体力劳动。”
“又不是情人,又是男性,莫非是她弟弟?”
贺天将纸鹤放下,目光坦然地看着徐娜:“每个女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秘密,例如我的姐姐,她的秘密就是全身上下的首饰不少是假的。而你徐娜,从我和莲心见面的第一刻开始你就后悔了,所以才会将洋装换下,穿旗袍来见我。你的打扮恰恰证明……你已经喜欢上我了。”
徐娜神情自然地笑了:“贺天,你刚才的推理很完美,结论却是大错特错。那个男人,不是弟弟不是老乡,就是她男朋友,长得很帅!”
贺天的笑容顿住,而后郑重其事地昂起头:“绝无可能!”
莲心还在洋装店里忙碌,贺天站在玻璃橱窗外看着莲心的身影面带微笑。
贺天看着自己脚上的新鞋,笑了:“这个女人身上有股神秘的气息,很真实的神秘,她的隐忍似乎只为隐藏自身的秘密。到底她背后藏了什么真相呢……”
霓裳打烊,电灯关闭,店门锁上,莲心独自一个人离开。
贺天正想上去打招呼,忽然迎面走过来个流氓,看见莲心色眯眯地凑过来:“小妹妹,想男人了吧?”
莲心慌忙躲闪:“请让开!”
流氓不肯放过莲心,拦住她的去路:“叫我一声情哥哥,你不答应我就不会走的。”
莲心左右躲闪,找了个空子迅速跑开。
贺天察觉情况有异,马上冲过去:“莲心!”
莲心并没有听到贺天的呼喊,而是直接跑入小巷中,贺天也急忙追赶上去。
原本等在桥头的重阳记挂莲心,正走入小巷,也看到眼前一幕,索性操起棒子将流氓打昏,拉住莲心,躲进黑暗的夜色中。
原本跟在莲心身后的贺天突然听不到任何声响,他试探地走进小巷:“莲心,你还在吗?”
小巷子里没有人回答他。
贺天再往前走,踢到一个身体。他低头打量,发现是之前的流氓,挣扎着还想爬起来,贺天一脚将他再次踢晕过去:“垃圾一个,该死!”
贺天拍拍身上的灰尘,绅士风度地走出小巷。只是站在黑暗街道上的他,对自己的推理开始有些不确定起来:“莲心,帮你解决困境的人就是你藏在背后的男人吗?”
贺天按照自己的推理找到莲心家。
他查看了一下四周环境,轻声敲响房门,敲了许久才听见里面有男人的声音:“谁啊?”
贺天隔着大门礼貌地回答:“您好,我想找张莲心。”
重阳推开门,看见贺天英俊的脸,他的视线落在贺天的皮鞋上,上面赫然有几道自己划过的划痕,忍不住偷笑。
原来这个人就是想追莲心的那个阔探长。
重阳很快恢复一本正经:“我是她房东,来收月租的。她刚刚回来又走了,说是去同事家住,你明天白天再来吧!”
“哦,同事家?那你知道她住在哪儿吗?”
重阳不耐烦地瞪了贺天一眼:“我又不是她男人,我怎么知道住哪儿?”
贺天观察屋内外的细节:床、镜子、挂布帘的铁丝、锅碗瓢盆、屋外的竹竿,了然地笑了。
重阳拿了把锁头出来,将大门锁上:“我也要走了,你大半夜的蹲在女孩子门口很像流氓的,要不要跟我一起走?”
贺天点点头:“好。”
重阳和贺天一个衣衫褴褛,一个衣冠笔挺,两个人在黑暗里走着。突然重阳凑到贺天身边,别有深意地笑笑:“怎么,你对莲心有意思?”
贺天毫不掩饰自己对莲心的欣赏:“是,有一点。你知道她喜欢什么样的男人吗?”
重阳酸溜溜地回答:“她不喜欢你这样的,她喜欢有力气的,膀阔腰圆!”
贺天笑着摇摇头:“你只是她的房东,怎么会真正了解她?每个女人,无论年龄贫富,真正渴望的都是浪漫,我可以让她了解男人最有魅力的一面。”
重阳郁闷地撇嘴。两人并肩离开莲心的房子,窗子里露出莲心半张脸庞。她看到贺天离开,才松了一口气。
贺天精明的眼光扫过窗子里一闪而过的莲心,再看看重阳,露出笑容:原来他就是莲心藏着的那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