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多年前,我出生的谷里村还没有包产到户,村也不叫村,而叫生产队。白天社员们一起劳动,晚上不是评工分就是开批斗会,不是分粮食就是商量明天出什么工。整个村庄是一个集体,像一个大家庭,也是一支大部队,所以,社员们没剩下多少私人时间,每个家庭也没有太多的隐私。社员们在劳动、开会和学习之余,唯一可干的私活就是在家里养两头猪。由于这是仅有,每个人都把干私活的热情倾注到养猪上面。他们用修建房屋的才华来修建猪圈,用做酒席的天赋来煮猪潲,把不想跟别人说的话拿来跟猪说。那时候,他们对一头猪比对一个孩子还亲,原因是猪不仅能让家庭过上一个热闹的年,还能解决一年四季的吃油问题。猪是他们好生活的梦想,更是他们挺直腰杆的底气。
在那个“大公无私”的年代,家里养一两头猪不是个轻松的活。每天早晨,社员们的第一件事不是煮早餐,而是煮猪潲。他们要在出工之前把煮熟的猪潲倒入木槽,让猪饱餐一顿之后才能放心地下地干活。干活的缝隙,他们就在田间地头为猪采摘野菜,方言叫“打猪草”。一天的公活干完,他们才能背起比头顶高出一大截的猪草摇摇晃晃地回家。还没走到家门口,他们已经听到了猪的叫唤。那是猪饿了一天之后的乞求,个别性急的早把木门啃出了缺口。社员们左脚刚迈进家门,右脚已经来到了猪圈边。他们顾不上自己的饥饿,就先去喂猪。只有猪的哼哧声停息了,他们才开始煮夜饭。夜饭之后,家家都是砍猪菜的声音,有时实在太困,他们一边砍猪菜一边打瞌睡,好多的手指就这样被砍伤。在公路、电和先进的养猪技术尚未通达生产队之前,社员们要把一两头猪养大、出栏,大约需要一年时间,因此他们在出好集体工的同时,必须天天重复以上动作,心要挂牵,身要劳累,就像每天都在侍候月婆子。
但是,再苦再累,他们也没有忘记养一头“上交猪”。当时政策规定,谁家要杀一头猪,就得先给公社食品站上交一头,只有能力养一头猪的家庭必须上交猪的一半。所以,小时候,只要我们一趴到猪圈边,父母就会指着其中一头说:“那是给食品站养的。”两头猪都长得一般可爱,父母看着高兴,就会征求我们的意见:“到底把哪一头拿去上交?”没开批斗会的时候,我们会指着稍小的那一头;如果那几天正好开批斗会,我们的手就会一偏,指向那头稍大的。等到农历年底,两头猪都养得肥头大耳了,其中之一必定被抓出来装进猪笼,由我的父亲、堂哥或者姐夫抬着,往公社的方向运送。猪一路嚎叫,似乎是舍不得离开家乡。这时,我的母亲就会站在屋角目送,眼里噙满泪水。她不是舍不得上交,而是因为那头猪她养了一年,已经养出了感情,实在是不忍心听它哀哭。如此一次次的上交仪式,在我幼小心灵埋下自豪感,懂得了一个人原来还有上交的责任。
我们村离公社有十里路程,全都是弯曲狭窄的山路,赶一回街,社员们都要皱几天眉头,更不用说是抬猪,那是既耗体力又费脚劲的工作。父亲和姐夫边走边歇,衣服湿透了就光着膀子抬,直到下午才把猪抬到公社。在这条曲折的山路上,我们村的社员们没少洒下汗水。特别是秋收之后,生产队把应交的公粮晒干,然后每家出一劳力,每人挑着上百斤的担子,到公社粮所交公粮。浩浩荡荡的送粮队伍在窄路上盘旋、喘气、流汗,有说有笑,仿佛是他们的节日。金灿灿的玉米子或者稻谷挑到了公社粮所,社员们刚松一口气,所长老范就走过来验粮。老范是一个负责任的家伙,每一袋粮食他都会打开,从里挑出一两颗,拿到嘴里用力一咬,响得脆的就是晒干的粮食,合格,可以入库。如果玉米子或者稻谷在他嘴里闷响,那粮食就得重新晒过。
验粮时刻,社员们都很紧张,队长又是递烟又是说好话,生怕老范故意刁难。而老范偏偏有刁难别人的业余爱好,他常常以责任为幌子,对各生产队挑来的公粮百般挑剔。我们村的公粮很少有一次就OK的,只要老范说出个“不”字,挑粮的社员们顿时腿软,一路上的高兴被扫得干干净净。队长摇头叹气之余,吩咐两个社员留下来,在粮所门前的晒坪重新晒粮,直到老范说“合格”才算完成任务。如果碰上雨天,晒粮的社员气得都想哭。他们没钱请老范喝酒,也找不到美女跟老范说笑话,因此谷里村的公粮一晒再晒,直晒到老范要回家看老婆了才通过验收。
因为老范,社员们对干部没有一点儿好感。他们认为像老范这样的干部,除了坐享其成,就是以整农民为乐。所以社员们决定再也不养这样的干部,甚至扬言第二年不交公粮。但是,牢骚归牢骚,到了第二年秋天,社员们又会自觉地留出一大块公粮,只是一年比一年晒得仔细,尽量不给老范耍威风的机会。虽然社员们识不了几个字,没多少文化,却懂得交公粮是天经地义的事,是向国家纳税,而不是给老范进贡。所以,我们村的公粮年年照送,社员们穿上新衣服,带上老婆做的午饭,甩起高手,走起大步,把肩上的楠竹扁担抖得一跳一跳,好像去相亲似的满脸喜悦。送粮的队伍虽比不上“扬鞭催马”那么热闹,倒也一路欢声笑语。
像谷里村这样地处中国行政末梢的山村,除了抬猪、交公粮和卖余粮之外,再也拿不出更多的东西来奉献给国家。因为奉献太少,社员们都很不好意思,从来不敢跟干部提要求,有时跑到公社去开证明,说话都不敢高声。但是,如果某个干部欺负或者瞧不起他们了,他们就在茶余酒后撇着嘴说:“干部有什么了不起,都是我们供养的。”他们有他们的逻辑,逼急了,就认为天下所有干部吃的都是该村的粮食,嚼的都是该村的猪肉,骨子里明显鄙视那些“十指不沾泥”者。社员们敢有这么一点点“豪言壮语”,除了靠酒气壮胆,心里也有一份纳了实物税的踏实。后来,我因为读书当上了干部,就觉得自己是他们供养的,每次回村都脸热心跳,满腔的愧疚,只能多带香烟,就像当年队长讨好老范那样讨好他们,一只手给他们递烟,另一只手迅速按下打火机,替他们把香烟烧燃。而每一次在城市的粮店里买米,我都会想:这些米是不是来自我的家乡?因此,我对粮食加倍珍惜,绝不让一粒米从嘴巴掉下去。
现在,我们村在政府的关怀下既通了公路,又通了电,还通了自来水,拖拉机、汽车可以直接开到家门口。前两年,国家又把农民上交公粮的任务全免。村民们看着笔直的大道感叹:“又不用交公粮了,修这么好的路来运什么?”看到干部,他们的目光开始躲闪,再也找不出鄙视的理由。当他们一旦失去责任,就像跟组织失去联系那么心虚。尽管他们还有生活的负担,也有一些想不到的困难,但是他们一点儿也不责怪干部。他们硬是想不清楚,已经不用交公粮了,为什么还不快点儿高兴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