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追猎与征服（二）
大旗打开电视，龙十三隐觉不妙，夺过遥控器，不断换台，竟然完全没有他预想中的大规模的纪念嘉丽的活动，每个台的娱乐新闻都平淡无奇，似乎近期并没有发生任何惊天动地的大事。
龙十三何等聪明，略略沉吟：“甚至连嘉丽诈死的事也是假的？”
报纸是伪制的，电脑也是被动过手脚的，大旗和嘉丽都精于拍戏，他们当然不会不懂得怎么运用道具。
龙十三不知该哭还是该笑，“为什么？”
大旗吞了口吐沫，他就知道他会被嘉丽害死，所以说娱乐圈不是好地方，嘉丽这种天生小白兔似的女人混迹多年之后也能修炼成狐仙，不费吹灰之力就导演出一段生离死别，“嘉丽说，既然你这么爱隐居，就让你好好品尝一下隐居的‘甜头’！”
龙十三不和外界接触，除了报纸电视网络就剩一个龙大旗牵系着他和现实世界，嘉丽要使计骗他，实在易如反掌。
“仍是在报复？”龙十三快要被这些频繁的挫败击溃，他简直不能相信，那样温婉的一个女孩子也能做出这些险诈的事来。
大旗悄悄地退到门口，“嘉丽说，爱之深责之切！”大旗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师父的身手也许大不如前，但吨位巨大，如果被他压到怕也是非死即伤。
龙十三深深叹了口气，他太胖了，双腿负担过重，不能久立，他扶着椅背慢慢坐下来，姿势别扭而可笑，龙十三不是没有想过减肥，他也有信心减回原来的玉面小生的状态，但若他真的减回去，他势必不能曝光，不能光明正大地和嘉丽在一起。龙十三进退两难。在他内心，他从没真的放弃与嘉丽在一起的打算。
他真心待她，她却这样算计他，他真的很受伤。
“她究竟想如何？”龙十三慢慢问。
大旗猛吞口水，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嘉丽说，要你自己去想！”大旗一点也不怀疑师父会为了这句话而杀死他。
龙十三果然大怒，“什么？”他的声音打雷似的。
“嘉丽说的，不是我说的！”大旗用力撇清。
“不能这样和龙十三说！”大旗也曾在嘉丽面前力阻，“好像在玩弄他！”
嘉丽挑眉，“你让龙十三摸着他的心口说，他有没有玩弄过我？”
“嘉丽说，你应该自己摸着自己的心口说，你有没有玩弄过她？”龙大旗继续学舌。
“什么？”龙十三怒意顿消。这扑面的怨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他是否玩弄过她？当然，他当然玩弄过她，他骗她他半身不遂；他又诬赖她爱慕虚荣不能接受伤残的他；甚至他们初见那一次，他已决定诈死却还去招惹她，不管他的动机是什么，他都做了一件极端不负责任的事，间接造成了嘉丽的半世辛苦，“是，是，我是玩弄过她。”龙十三声音颤抖，似乎正在承认一桩一生最大的错事。
“嘉丽说，如果你说是，那么她布局耍你就是天经地义理所当然，你不能怪她！”龙大旗说完松了一口气，他已经结束了这一幕的演出。
龙十三呆了呆，“没错，我不能怪她！”他神态无奈，眼色黯然。
大旗简直要可怜起师父来，嘉丽这次出的招太狠太毒了！女人不作兴这么睚眦必报的！她还真是不怕自己在师父心目中形象尽毁？又或者说，她实在厌倦了等待，所以破釜沉舟。
嘉丽此举确属破釜沉舟，但她不是厌倦了等待，她也很想去厌倦，可她怎么努力也做不到，天天吃一种食物一定会生厌，喜欢一个男人一喜欢就是二十年怎么就没有个倦意呢？嘉丽不懂，她也懒得弄懂了，她只知道如果这次的破釜沉舟不能成功，她唯一的出路就是继续破釜沉舟。总之，她不会放弃。
龙十三定了定神，又问龙大旗：“那么，她现在在哪里？”
大旗瞠目结舌地看着师父，他不敢相信师父问出了这个问题，他原以为师父在受尽嘉丽的戏弄之后唯一想做的事必然是快快忘记她，“嘉丽说，”大旗清了清嗓子，“如果你问这个问题，我就告诉你，如果你了解她，你就能找到她！”
电视里突然开始播放关于嘉丽的独家专访，嘉丽不接受城内媒体访问年头已久，这次举动算得上破天荒，负责采访的记者背影出镜，龙十三越看越疑，瘦瘦矮矮的男人的背影，分明是——“那个被打的记者！”龙十三叫出来，原来那也是一出戏，前戏！序幕！铺垫！这一次嘉丽真是煞费苦心，为了什么？引起他的注意力？她可真算一点不差地做到了。
记者问嘉丽从影这么多年的感受，是否有什么特别耿耿于怀的不快经历。
嘉丽想了想说：“最大的感受是，感激。娱乐圈是声色铸造的名利场，它不是一个社会，它是一个浓缩的社会，甚至有点扭曲，这里没有太多公平的事情，美丽，聪明、悟性好、演技好当然很重要，却不是最重要，运气最重要，可是这里的运气不是虚无缥缈老天恩赐的，而是别人帮衬出来的。”
“你认为你运气很好？”
“当然。这根本是显而易见众所周知的。”嘉丽开朗地笑起来，晴空万里的感觉，“我知道你其实想问在背后帮衬我的那个人是谁？”
“呵呵。”牵强地干笑。
嘉丽是花瓶？这可真不知道是多久前的陈芝麻烂谷子了！现在的嘉丽只是还像花瓶一样美丽。
“龙大旗。”嘉丽朗朗地报出这个名字。
龙十三心里狠狠揪起，他清妙的双眼突然转向龙大旗，他看他的目光几乎带着三分怨毒。若非当年他的差遣，嘉丽的身边又怎么会多出大旗这种有力的保护人？
“是您千叮咛万嘱咐不许我说出去的！”大旗急忙为自己辩解，他并非故意霸占功劳，借他一个胆子他也不敢的。
龙十三面色阴沉，“我知道。”所谓自作孽不可活，应该就是这样的。龙十三知道自己这辈子大约都没有机会让嘉丽知道这么多年她得到的保护和照顾其实都是他给予的！龙十三当然不可能主动告诉嘉丽，这种邀宠的事情他死都做不出来。
“对于今日的成就我除了感激还是感激。”嘉丽总结，语态神色均十分诚恳，“我知道有许多人比我更有才华，比我更努力，却没有像我今日的成就。”嘉丽说到这里，前尘往事一起涌上心头，芭比的香消玉殒，西冷的意外身亡，艳伶的病逝，东树的殉情；当年一班好朋友，尚在人世的不过她和绿意两人，绿意千灵百巧，只是吃亏在过分虚荣，如今被人翻旧账，丑闻缠身。真正算起来，只有嘉丽一个算是修成正果，嘉丽不是自大的人，她会反问自己一句，她何德何能，若还不知足，真该遭雷劈了，“拍戏这么多年，当然有不快经历，但我从来没有耿耿于怀，我已经得到这么多，如果这样还学不会大度，那么真是活该被人戳着脊梁骨骂。”
龙十三虽然心里还有些恼恨嘉丽，但听到这里，心里不由又对她添了三分敬重，她能有今日，并不是因为他暗中帮了她，归根到底还是因为她是她。
嘉丽在采访最后说，她决定息影。
“这一次是真的会远远地走开。”
“上次是中场休息，还预留着返回的余地，但这次不同，这次真的是告别。”
“原因？”嘉丽略略沉吟，她当然早就准备好答案，但是当众表白仍有困难，这些话她其实只想说给一个人听，“我拍了这么多年戏，没有一百部也有八十部了，每部戏里都与人恩爱缠绵，好像幸福美满得不得了，实际上，我的戏和我的人生是截然不同的，我已过不惑之年，别的也许不甚了了，但‘凄凉’这两个字我是真的懂了。”这番话已经白得不能再白，嘉丽就差没直接说出，她实在想找个合适的男人把自己好好嫁了。
息影？龙十三大惊失色。
龙大旗也是大惊失色，“我也不知道，我真的也是刚刚听她讲了才知道！”大旗又是摆手又是摇头。这个嘉丽实在太狠了，炸弹一个接一个引爆！
这个访问之后嘉丽就从大众视线中完全消失了，当年大明星葛丽泰·嘉宝凭借必要的易容术和高超的演技隐居纽约，嘉丽是否模仿了前辈的高招不得而知，总之嘉丽将自己很彻底地隐藏起来。
龙十三总是借助媒体和大旗的定期汇报掌握嘉丽的行踪和一举一动，如今嘉丽从公众眼前消失，也从龙十三的世界里消失，龙十三第一次意识到他和嘉丽之间的关系也许并非他以为的那么亲密。
他是一个诈死的人，生活枯寂，嘉丽是他的色彩他的阳光他的精神支柱；嘉丽则不同，他是嘉丽的一个梦，嘉丽可以随时选择将他忘却。
那天早晨，龙十三整装待发，大旗来接师父的时候仍然不能确信师父肯挪动那个巨大的身躯出现在公共场合，但这一次龙十三没有犹疑、没有退却。
美洲、欧洲、东南亚，澳洲，龙十三一个国家接着一个国家的找过去，他茫无头绪，焦虑又担心，但他不能抱怨，因为他知道这些经历嘉丽都曾经为他经历过。
一直到两年后的某一个天，龙十三接到一个龙大旗转来的电话：“龙十三，我是嘉丽。”
龙十三双手颤抖，是那个他魂牵梦萦的声音。
嘉丽报出了一串地址，再不说别的话，啪嗒挂断了电话。
龙十三看清了地址，这才意识到原来自己犯了一个嘉丽当年寻找他时犯过的同样的错误，他们都被灯下黑障了眼。嘉丽原来一直躲在城里，她并没有离开。
这座别墅是嘉丽买下来给母亲大人颐养天年的。嘉丽有一堆亲戚要她供养，母亲之外还有两个厚脸皮的姐姐，还有姐姐的家人，如同吸血虫一样巴着嘉丽，怎么都撇不掉，嘉丽不是不烦恼，但难为她从来都不说。
母亲罹患老年痴呆症，姐姐们带着大票人口常驻别墅，借口照料母亲，专职护士却从来没有辞退过一个，倒还另外多请了两个保姆照料幼儿，嘉丽偶尔在此过夜，倒要去睡客房，好像她才是个外人。母亲病情加重之后，嘉丽为了尽孝心也长住下来。
龙十三被管家引进客厅，嘉丽正一小勺一小勺给母亲喂汤，表情呆滞的老妇人捏着嘉丽的手不住地唤：“嘉美！嘉美！嘉美！”
嘉丽也不分辩，还是耐着性子，“再吃一口，再多吃一口。”嘉丽替母亲擦净了嘴角，这才由半蹲的姿势改为直立。
“三小姐。”管家轻轻地唤了一声。
嘉丽转身，略略抬头，她看不清眼前这个突然堵住她的视线的人的脸。
龙十三紧张得额头上滚落豆大的汗，如果她认不出他怎么办？他是否还有资格上前一步握住她的手说，我是龙十三，我是龙十三呀！
“呀！”嘉丽瞪圆了眼睛，显然她立即认出了他，但受了不小的惊吓。
龙十三想立即转身退出去，他就知道她受不了他的丑怪。也难怪，她自己是多么精致风流的人物。
“呀，我真没想象过你胖起来竟然是这副模样。”嘉丽缓缓地说完，缓缓地笑起来。
龙十三一怔。
家中少有访客，嘉丽两个姐姐前后脚走出来。
“大姐，二姐。”嘉丽客气地招呼她们，说完走到龙十三跟前，也不顾他肯不肯，捏住他的一只手，“这是我的大姐，这是我的二姐，真是的，看起来都比我年轻，连我都要怀疑是不是搞错了！”嘉丽一边笑言一边站到龙十三身边，与他比肩立着，“这位是龙先生。”嘉丽故意忽略了龙十三的名。
大姐嘉美二姐嘉惠都是一脸的愕然，这个男人看起来倒是气度不凡，但体型实在过分庞然，绝对有碍观瞻，可是妹妹粘着他倒像是粘着什么令人神魂颠倒的白马王子。
嘉丽顾不得大姐二姐还在场，踮起脚尖贴近龙十三的耳朵，“家里人多说话不方便，我们一起出去走走？”
龙十三的脑中仍是嗡然一片，似腾云驾雾一般，事情进展得太顺利，倒像个梦。他木然点了点头，像个被操纵的木偶。
嘉丽立即挽起龙十三大摇大摆地走出去，嘉美嘉惠面面相觑，她们从没见过小妹如此趾高气扬的模样。
龙十三终于忍不住了，伸手在嘉丽的眼睛前面晃了晃，他真的怀疑她的视力出了问题。近年龙十三虽然不喜欢照镜子，但他到底还照过镜子，更何况红黑白黄各色人种的诧异目光都间接告诉了他今日的他绝非昨日的他，只有嘉丽一个人像足傻瓜，看他的目光还似看那个翩翩美少年，似乎随时会骑上鹤背飞上天去一样。
嘉丽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侧。
有影迷犹疑地靠上来，嘉丽温言说：“对不起，这是我的私人时间。”
影迷侧目打量龙十三，龙十三的体型很容易让人将其联想为猎艳的神秘豪客，嘉丽一点都不避讳，握住龙十三的一只手，影迷讪讪退开。
冰淇淋吃不完，嘉丽很理所当然地推到龙十三跟前，龙十三哑然失笑，原来她也留意到他发胖了。
激荡的心情久久平复不下来。嘉丽一辈子做事不用心机，这次除外，为了把龙十三逼出来，逼到她跟前来，她威逼利诱什么手段都使出来了。
“龙十三。”
“嗯？”他的心提到嗓子眼，他知道她有话盘问他。他们之间有种超常的默契，虽然两人真正在一起的时间加起来可能还不足一天一夜。
“你迟迟不肯来见我，就因为这个？”嘉丽用力鼓起腮帮子。
“你觉得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龙十三故作镇定。他照过镜子，他不仅身材彻底变形，他的脸型五官也都因为过胖而走了形，除了一双清妙的眼睛仍然清妙，除了不怒而威的气度仍然存在，他和过去几乎判若两人。
“这不是一个很好的理由。”嘉丽不假思索，飞快顶回去。
“嘉丽？”他认为她的答案蛮不讲理。
“龙十三，如果是我变胖变丑你是不是就选择从此不再理我？”
龙十三呆住了，他从没想象过嘉丽也会变丑。
“龙十三！”她目光灼灼地等着他的答案。
“我……我不知道。”龙十三有点茫然，他知道这个答案可能惹恼嘉丽，但他不想欺骗她。
嘉丽不语，整张脸慢慢绷紧。
龙十三用力在心里想象一个膨胀的嘉丽，他忍不住笑出来，“不，不会。”不管她胖成什么样，他不会嫌她丑，只会觉得她可爱。
“你知道了？”嘉丽娇嗔。
龙十三正要道歉。
嘉丽突然一扁嘴哭出来，她的哭同她的笑一样，都是恣肆而彻底，她对着龙十三，这个她喜欢了足足二十年的人，她更加毫无忌惮。
喜欢任何人喜欢了二十年，都会像喜欢一个缺点那样喜欢了。
龙十三没法劝嘉丽不哭，因为连他自己都有点想哭了。龙十三一辈子自诩绝顶聪明，可是他弄不清他和嘉丽之间的这段情路为何能走得如此辛苦！明明他们也是一见钟情。
嘉丽的母亲大人常常遗忘嘉丽，对另外两个不孝的女儿倒是念念不忘成天挂在嘴边，嘉丽忍不住和龙十三抱怨：“一直以来都是我对她最好，结果她老人家倒先把我忘得一干二净。自小她就不喜欢我，因为父亲不喜欢我。”
嘉丽抱怨归抱怨，抱怨完了还是竭尽全力照料母亲，两个姐姐向来都是摇唇鼓舌只用嘴功，只有嘉丽看见母亲的呕吐物排泄物眉头都不皱一下，只要她得闲，为母亲沐浴的事一定是她亲自去做。因为归根结底，母亲还是她的母亲。
龙十三忍不住说：“人都说你一帆风顺，我却说他们都没见过你不顺的时候。”龙十三真心欣赏嘉丽面对挫折的磊落态度，旁人学都学不来，她承受但并不委从。
嘉丽黑漆漆的眼珠轻轻一转，“你现在才知道我的好？”嘉丽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小时候，母亲姐姐取笑她不美，她就拼命让自己变得漂亮，结果她赢了选美；演戏之后被人骂演技太烂，她埋头苦练，终于成为获奖最多的女星；就连她和龙十三之间的这段感情，若非她坚韧的坚持，他们这场由露水相逢开场的情事恐怕也会因为龙十三的一再退却而不了了之。
“逼你现身多么难！”嘉丽与龙十三开玩笑，“你不知道我事先观摩了多少ｄｉｓｃｏｖｅｒ的野生动物节目，悉心学习野兽的狩猎技巧。”
龙十三哭笑不得，他不能不承认这次他是硬生生被嘉丽迫出来的，像困在土洞里的小动物耐不住烟熏，只好夺路蹿出。
尾声 幸福的晚钟
幸福果然都是相同的，因为幸福会令人变傻，傻子总是快乐的。悲伤则不会。
大半年的朝夕相伴，在骤聚的激情平复之后，在细水长流的互相陪伴中，龙十三慢慢发现今日的嘉丽绝非二十年前那个美丽夜晚里的嘉丽。
那晚的嘉丽像粒糖果，奶糖，甜蜜而且柔软；今日的嘉丽，从心所欲不逾矩，一派大家风范。
真的是变化了。龙十三感叹，如何能不变呢？二十年呀，就算是河底的石头也变化了，更何况是活生生一个美人，美人总有无穷的机会。
但，龙十三对嘉丽的喜欢没有因此减少，好比原本喜欢一块璞玉，待它雕琢成器之后，只会更喜欢。
嘉丽的母亲在三个月前逝世，嘉丽大操大办，花钱如流水，务必让妈妈风光大葬，不但出钱更加出力，样样事情亲历亲为，葬礼过后，嘉丽憔悴似鬼。但，她不哭，自始至终一滴眼泪都没有。龙十三以为嘉丽不想人前丢丑，故此硬撑，独处的时候，他推推嘉丽，说，肩膀借给你。
嘉丽疲惫地笑，“我真想哭，但是哭不出。龙十三你有没有发现我的两个姐姐演技比我更好？”她们的鬼哭神嚎始终没有间歇过。
龙十三皱皱眉头，他不理解嘉丽为何此刻还有心情开玩笑。
“我并不难过。”嘉丽坦然供认。
龙十三呆了呆。
“我知道你深爱你的妈妈，她优雅高贵，贵妇人似的……”
“但我并非因为这样才爱她。”龙十三插嘴。
嘉丽还是微笑，“我妈妈并不是，她的一辈子就是讨好别人的一辈子，并且，她只爱那些她讨好不了的人，多么奇怪，简直贱格，对她好她反而不在意。”
“嘉丽！”龙十三轻轻地制止她，这些话是不敬的。
“拜托让我说完，我以为对你说是可以的。”嘉丽说。
龙十三心里一软，对呀，这才是伴侣间的谈话，完全抛却日间的一切伪装，剖露真心。
“所以，我完全没办法像你像大多数人那样爱自己的妈妈，但我又不能不爱她，因为毕竟她是我的妈妈，我只有一个妈妈。”嘉丽调侃的腔调突然变得苦涩起来。
龙十三轻轻抚摸嘉丽的脖子，他理解她，这是她生命中的至大难题之一，“人不能选择自己的父母。”龙十三知道嘉丽有一个更加糟糕的父亲，她甚至难得提起他。
“但是人可以选择自己的伴侣，所以我选你。”嘉丽说完，哈哈笑起来。
龙十三却愧疚起来，她选择他做她的伴侣，她选择一段异常艰难的征程，难为她坚持到底。
“不，不，不，我当然屡屡想过放弃，你以为我的那些恋爱都谈假的吗？”嘉丽半真半假地笑言，“可惜，真爱无敌，我从来做不到真的放弃。”
龙十三的愧疚更深一重。
他们一起烧烤，鸡腿鸡翅火腿肉串……嘉丽一边狂啃鸡翅膀，一边从脚边的小冰箱里拿出一大桶冰淇淋，一面又嘱咐龙十三多洒一点咖喱。
龙十三侧目。他真想不通食量巨大又嗜辛辣的嘉丽是如何保持她肤如冰雪轻盈如燕的天仙美人般的外形的。
嘉丽是真的美人，在家的时候总是素面朝天，长发全部束起来，一张晶莹精致的巴掌小脸，乍看过去实在猜不出年纪。
龙十三总爱比嘉丽早醒一点，他喜欢她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他正在看她，他更喜欢她刚刚睡醒时的眼神，那么明净，如同初生的婴儿，光看嘉丽的眼睛，他会怀疑她从来不曾长大。
她明明年过四旬，但她的眼神恰如孩子一样。
也许因为她的内心始终像个孩子。龙十三心想，若非如此，她如何能够坚持一个虚无缥缈的梦想坚持足足二十年，这不是普通的二十年，而是女人一生中最美的二十年。
“你吃得太多了。”他敲敲她的额头。
“你嫌我吃得多？”嘉丽哇哇叫起来，你的食量是我十倍大好不好？
“你不能同我比，我是训练有素。”不是亲身体验真的很难相信，减肥很难，保持超高体重原来一样很难。
“你什么事情不是训练有素呢？”嘉丽一边吮手指一边说。
龙十三突然脸红。
“你怎么了？”嘉丽贴近他，她笑得像只狐狸，“你以为我指的是什么？”
龙十三的脸更加红了。
嘉丽笑得前仰后合。也许天底下只有她能看到龙十三面红过耳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的尴尬模样。嘉丽不由得意洋洋。
“喂，胖胖龙，你为什么要让自己胖成这样？”
“怕被人认出来。”龙十三想和嘉丽在一起，但又不忍心要求事业如日中天的嘉丽和他一起避开人群，故出此下策。
“你真的可以要求我与你一块儿‘避人耳目’，我不在乎。”嘉丽真的不在乎，哪怕余生她只能与龙十三一个人为伴她也不在乎，因为他一个就足够了，就抵得上全世界了。
“我没有权利这样要求。我不能完全不为你着想。”龙十三颇为严肃地说，他有他的做人准则好不好。
“真是谢谢你的关心！”嘉丽咬牙切齿。
“所以我才决定增重，我想我的决定是正确的，除了……”
“除了什么？”嘉丽追问。
龙十三无奈地拍拍自己的肚子，“除了我曾怀疑你不能接受我现在的样子。”
“哈！”嘉丽干笑，“谢谢你的坦率！”他总是低估她，以为她多么肤浅，“其实你可以去整形。”整成另外一种漂亮的模样，漂亮可以有很多种呀，好端端干么糟蹋自己的身体，嘉丽不知道多么怀念龙十三昔年健壮结实的身材，她仍记得她少女时代看他的电影，每当他赤膊出镜，她都会放声尖叫。好吧，她确实有一点肤浅，但只是一点点而已。
“那是取巧。”他不屑为之。他有他做人的准则。
嘉丽怔了怔，不知道说些什么，干脆做个鬼脸，她在心里取笑他的不懂变通，但同时她又喜欢他的不懂变通。
“你真的不准备减重吗？”嘉丽没法忘记他曾有多么美好的身段。
“我可以。但是——”龙十三停住不语，她不想她的生活因他改变，如果他变成原来的模样，嘉丽势必要跟着他过离群索居的生活，她不能会客，不能购物，不能参加聚会，不能出现在任何公众场合。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不在乎。”嘉丽明白他的顾忌。
“我在乎。”龙十三斩钉截铁。他的模样几乎有三分凶狠。
嘉丽吓了一跳，旋即却说：“哈，我最喜欢这样的你！”
“什么？”龙十三不解。
“胖胖龙，”嘉丽赖在他身上撒娇，“你以后多骂骂我好不好？”
“什么？”龙十三瞠目结舌。
“你发怒的时候最具男子气概，好迷人呀！”嘉丽肆无忌惮的花痴。
“什么？”龙十三有气无力地反问。
嘉丽哈哈大笑。
“嘉丽。”
“嗯。”
“你真的一点都不嫌弃？”龙十三终于鼓足勇气，问。
“嫌弃什么？”
龙十三嗫嚅着，手臂挥了一圈，“我。”他看自己的肚子，他看不到自己的脚尖，因为他的肚子遮挡了他的视线。
嘉丽一面大吃冰淇淋，一面不在乎地说：“很可爱呀，像座白白的房子，看上去叫人安心。”
龙十三一时无语，他没想到嘉丽打出这么样一个比方来。
嘉丽继续说：“每个女人都渴望一个好归宿，你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归宿’。”嘉丽说完又笑。
龙十三不知不觉也跟着笑起来。
“谢谢你的牺牲。”嘉丽突然说。龙十三明明有机会保持他的完美，但他为了她选择做一个奇怪的大胖子。
“哪里哪里？”龙十三不知道说什么才妥当，只好这么客套着。
“还有谢谢你一路的关照。”嘉丽又说。
龙十三更加手足无措，“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一直以为我是运气好，福星高照，后来才知道根本不是这样，我只是靠着大树好乘凉，而你，就是那棵大树！”嘉丽把头挨在龙十三的肩膀上。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龙十三清清嗓子，问。
“比你想象的要早，我并没有你以为的那么笨，虽然我承认我绝对没有你那么聪明。”嘉丽抱怨。
“不，不，我从不认为你蠢，我发誓。”龙十三急忙撇清。龙十三并不喜欢过目不忘出口成章的女孩子。
“当我知道龙大旗也知道你仍活着的时候，我就知道幕后照顾我的那个人是你。”
龙十三擦了擦额头的冷汗，确实比他预计的要早很多很多。嘉丽确实比他以为的要聪明。
“不然我又如何能厚着脸皮对你一路追逼？我心想，你能够二十年如一日在暗地照料我，至少证明一件事，你对我也有心。”嘉丽仍是笑嘻嘻的，但声音里有掩不住的哀怨。
“不，要说谢谢的那个人，是我。”龙十三说。若非嘉丽的一路坚持，他们之间只怕早就失之交臂，哪里还有今日的幸福。
“不，我看最要谢谢的那个人是你青梅竹马的小邻居，佳丽！”嘉丽口气酸酸的。
“谁？”龙十三一时反应不过来。
“佳丽！”嘉丽大声说。
“你？”龙十三不解。
“另外一个。”
“哪个？”龙十三皱起眉头，“噢，那个，嘿，你不提我都快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这一号人物。”
嘉丽哑然，龙十三竟然忘记了那个“佳丽”，那个令她耿耿于怀二十年，这么多年不能释怀的女人，“那晚，你一再说我像她！”嘉丽死都忘不了，他把她当作另外一个女人的替身。
“我说过吗？”龙十三真的不记得了。看来他真的不懂追女孩，搭讪的方式竟然如此老套，龙十三在心里自己取笑自己。
“你当然说过！”嘉丽恶狠狠地强调。
“好吧，好吧，我说过。”龙十三举手投降，他哪里还记得他搭讪的时候说过什么，事实上，他只对后面的事情记忆犹新，嘉丽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子，令当时万念俱灰的他突然发现一生之可恋。
“天啦，你真的忘掉了！”嘉丽懊恼地掐了龙十三一下。忽然，她又笑开了，如花朵绽放，明艳娇娆得令龙十三心旌摇荡。
“我想我真的很傻！”嘉丽一直望进龙十三的眼睛深处，他从来不曾把她当成另外一个人，“哦，龙十三我是这么这么这么喜欢你！”嘉丽踮脚搂住他的脖子。
龙十三不解嘉丽突发的热情为何，但对于美人的投怀送抱，他当然甘之如饴，“嘉丽，我也是这么这么这么喜欢你！”他投桃报李。两人笑成一团，然后又开始争抢食物。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