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绿窗残梦迷
清葭又回到了王府,那个属于自己的小楼。
她的地盘,她的房间,她的巢穴,她的窝。
焚一炉檀香,她跪坐琴台,弹的是一曲《平沙落雁》。
嘶鸣与挣扎,无奈而凄凉。
软烟罗上,蓦然映现出一个朦胧的影子。
琴音静止。
抚琴者迅速扫去自己眼底的阴霾,向外道:“为什么不进来?”
外面的影子轻晃,推门而入的竟是朱烈,“你今天不用登台吗?”
“我可以休息三天。有人死在面前,总得定定惊,江柳烟可是一个弱质女流呢。”
他点点头,表示同意。
“今天有一件开心的事。”不等他开言,她抢先又道。
“哦?”
“萧雁翔身边的花姑想杀我,却反被我所杀。”她轻快而得意地笑着,“虽然我重伤未愈,可是胜在出其不意——花姑,她怎么可能料想得到弱质纤纤的江柳烟居然就是金沙汗王府的暗杀之王朱清葭呢?”
“哦,”朱烈只淡淡地问一句,“真的有那么开心吗?”
“为什么不开心?我又赢了一次!”
伸手抚拨了一下琴弦,朱烈突然冷冷地轻笑,“什么都可以装,但琴音却是骗不了人的。”他听她弹琴也不是一天两天,而况,自己本身也是一个精通音律的高手。
神色有瞬间的不自然,但很快便回复,她痛快地承认:“是呀,花姑曾经也是萧雁羚很亲近的一个人……小时候,她几乎是她一手带大——但是,一切都抵不上胜利的快感,所以,我还是高兴。”
“是吗?高兴就好。”朱烈点点头,转身,“没什么事,听见琴声,想必是你回来了,就过来看一看而已。”话未说完,人已飘然又远去了。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无论她怎么装怎么掩饰,唯一能一眼将她看穿的人还是他。而她却总是猜他不透。
朱烈,到底什么时候,我才可以超越你的境界,走入你的内心?
萧雁翔睡了一天一夜起来,焦急地寻找花姑的下落。
不知道她为什么要给自己下蒙汗药,又莫名其妙失了踪,至今也不见回来。
一个激灵,想起了与江柳烟的聚云坊之约。花姨不会真的擅自行动吧?正想上去问问柳烟可在,却突然有小二进来报说外面有官差求见。
“什么事,官爷?”抱拳相迎,心中有点紧张。
“在城西山上发现一具女尸,请萧爷去衙门认一认吧。”
萧雁翔的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女尸?是花姨还是江柳烟?
看来多半会是花姨,若是江柳烟,她在城中如此出名,根本就不用人去认,再者,也不会找他去认。
花姨……你可……千万不能有事……
他只觉得手脚冰冷发颤,竟然迈不动步子。
花姨已经是他此生仅剩的亲人了呀……
这一日午后,金沙汗王府却突然来了贵宾。
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男子,白白胖胖的。宝马轻裘,仆从相随,身后一辆朱轮华盖车,堆满描金镶玉的各色精致箱笼。
朱烈见到来客,笑容客套而又亲昵,“皇太孙,什么风把您给吹来这边陲偏隅?”
皇太孙朱宾旭,是血族宣盛大可汗的嫡孙,当今太子朱然的长子,也是皇位的第二顺次继承人,身份自是贵崇无比。看到朱烈,却十分亲热恭谨,翻身下马——身形虽肥硕,动作却也灵活。他单膝跪地,“侄儿拜见小叔!”
朱烈是宣盛可汗最小的儿子,与同父异母的大哥朱然差了将近二十岁,是以,朱宾旭的年纪跟他是差不了多少,但论辈分,他是他嫡嫡亲亲的小叔叔。两人从小在一起成长,一个崇文,一个尚武。朱宾旭对于素有“血族第一勇士”之誉的小叔向来都是敬重有加,而朱烈对于皇太孙侄儿也素来亲切。
见他跪倒,忙不迭地搀起,称呼却也有了变化,“宾旭,你是未来的大可汗,为叔可不敢当你这一跪啊。”
二人相携着进了府邸,临入府门,朱宾旭回头吩咐随从:“把东西抬进来,好生安放。”
朱烈瞥一眼那装满了一车的华丽箱笼,“来就来了,还带这么多的东西,皇太孙客气了。”
欲言又止,朱宾旭轻轻耸肩,亲热地挽住朱烈的臂,“进去再说吧,这几天马不停蹄地赶路,没有好好吃过一餐,小叔好好请请我。”
感到了他的难言,朱烈眼里有一抹深思,但不动声色。
吩咐下人置席摆酒,清葭与清?姐妹亦闻讯出来见礼。?
“宾旭哥哥!”清?笑得亲热而憨然,几乎是飞奔着跃入客厅。
相比之下,清葭冷淡得多,只是行了一礼道:“清葭见过皇太孙。”同时,眼睛斜斜地掠过一旁堆放整齐的箱笼物件。
与和自己女儿差不多大的小堂妹清?寒暄着,朱宾旭的大部分注意力却是放在清葭的身上,“小叔,一年多不见,清葭妹妹出落得越发明艳动人,真乃国色天香啊。”
“过奖了。”清葭自己接住了话头,眼睛再一次掠过那些不同寻常的礼物,“皇太孙此次前来无双城,恐怕不是简单的走亲访友吧?有什么话直说也无妨,父汗和我们姐妹都不是外人。”
哈哈一笑,朱宾旭一拍桌子,向朱烈道:“痛快!小叔,和清葭妹妹打交道就是痛快!省了我不少的麻烦与波折呢。”沉吟一下,“那我就长话短说,今日我来是受人所托,当一个说客,做一回媒妁的。”
好似早已料到一般,朱烈只淡然地问:“是哪家的孩子?”
“当朝宰相洪承塘的三公子,洪寿云。”
洪寿云?朱烈眯起眼睛很认真地回忆,去年秋天,带着清葭回都城紫京陪大可汗狩猎,倒是见过宰相家的三个公子,那三公子……今年好像才只有十八吧?比清葭还小了两岁,生得倒是老成,人高马大。
“洪寿云虽然年轻,学识武功倒都不弱,也已经有了官职,其父为他捐了五品御前龙禁尉。小子办公倒也认真,性子也稳重。自秋猎那时见过清葭妹妹你一面,便念念不忘了。”朱宾旭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虽然为兄我不善于说媒问礼之事,也只好勉为其难了。不知清葭妹妹对于那洪三公子可还有一点印象?”
孤傲地冷笑,清葭道:“没有印象。”
朱宾旭苦苦一笑,“为兄也已猜到了,我们的清葭妹妹,巾帼豪情,一心为公,从来也不生这种私心杂念……”
“皇太孙不用把清葭抬举得如此伟大,清葭担不起什么一心为公的美誉,也不存在什么豪情,只是帮着父汗打打下手而已。”说到这里,不自禁地看了朱烈一眼,朱烈却只是维持着低头深思的动作,手指在桌上的酒杯口轻轻摩挲。
“既是如此,为兄倒想劝劝妹妹,想来小叔也必不希望爱女守在闺中终老是不是?为了你的父汗,妹妹也该好好考虑终身大事了。数来数去,这洪寿云在未婚的达官显贵子弟之中确实堪称翘楚。妹妹不可错过此段良缘啊。”
“是啊,”虽是附和的说法,清葭的口气里却充满讥诮,不领情地冷冷笑着,“说句不怕死罪的话,当今可汗年过八十,老迈昏庸,宠信着一帮外戚佞臣,如果妹妹我未曾记错,这宰相洪承塘的姑母便是二十年前先逝的嘉顺皇后、皇太孙您的亲祖母。论起辈分来,洪承塘是太子爷的表兄弟、您的亲表叔。您这个表叔向来最懂得承大可汗姑父之所好,比起耿直厚道的太子爷可讨喜得多。如今这朝廷里,洪氏俨然已得了半壁江山,倘若可汗哪一天驾鹤归西,局势到底拿捏在谁的手里实在还是未知之数,说不定,新可汗一上台还是得处处看着洪氏的脸色行事,洪氏会成为真正掌握实权的太上可汗呢。所以,作为朱氏皇族正统的你们,为了捍卫正统的权力与地位,早都费着脑筋呢。那洪寿云看上了我,简直是天赐良机——有一个自己人进入洪家,知己知彼,这形势对你们就大大有利了。您一力要促成这门婚姻,跟那洪三公子长得是圆是扁是聪明还是愚钝其实没什么关系,跟清葭所谓的终身幸福也没什么关系,只怕跟我朱清葭本人到底够不够机灵够不够手段倒是关系还要大一些。皇太孙哥哥,您说清葭分析得对是不对?”但她只是奇怪,洪承塘那个老狐狸居然也会同意请朱宾旭来无双城说下这门对他全然不利的联姻。
早都知道这个堂妹不是好蒙混的角色,朱宾旭笑得苦涩,却也不得不击掌喝彩,“清葭妹妹,你真厉害,把为兄想说而尚未说出口的话都猜得完完全全,实在令为兄不得不叹服啊。但话又说回来,洪寿云的人品确实不差,对你也确是一往情深——我今天所带来的这些礼物,都是他苦心搜罗要博你一笑的。试想一下,若不是他一力坚持,洪承塘怎么会同意来做这门自找麻烦的亲事?老狐狸对这个中年所得的儿子宠爱得很,也算是他的一个死穴吧。清葭,你只要拿捏住了洪寿云,就等于拿捏住了洪氏一门。为了我们朱氏皇族的未来命脉,为兄真的希望你可以好好考虑这一门婚事。”说完便用满是希冀的目光望定了清葭,只盼她一时半刻便给出肯定的答复。
清葭却只是看着朱烈,朱烈仍是用手摩挲着酒杯,至今不发一言。看不出犹豫,也看不出不舍,他的深思仿佛也只是在权衡局势,权衡利害。而自始至终只听得一知半解的朱清?坐在一旁更是一句话也不敢乱插嘴。空气凝重地安静着。
许久,清葭轻轻叹一口气,给出这样一句话:“一切都听我父汗的——父汗说嫁,我就嫁。”
说完,头也不回地离席而去。
朱宾旭望着她的背影——那样目中无人的桀骜女子,居然会是个难得的孝女呢。
“小叔,”微笑着转向朱烈,“请您一定好好考虑。”
说实话,对于此行能否成功,他心里一点底都没有。
朱烈和朱清葭这一对父女都是出了名的自我主义。他们都很有才能和魄力,文韬武略一等一,心狠手辣也是一等一,可是,他们却并没有野心,从来只做自己喜欢做的事,打自己喜欢打的仗。他们偏安于无双城,在这里立自己的法律和规矩,当成一个小国度来治理……
小时候曾听小叔说过一个梦想:要亲手征服一块土地,创建出一个理想之邦,不惜一切地捍卫它的独立,我便是那里的王。
当年他一意请旨要攻打大堰集,朱宾旭就知道,小叔在为自己的理想而努力了。
果然,当大堰集变成无双城后,小叔要求永远留在这里,并把从自己岳父手中继承过来的国内八大部落之一的狮部绝大部分兵力都调来驻守,还自己制定了律法。他成了无双城的城主,无双城的王。无双城,是他一手征服的一个天下无双的理想之邦。
朱清葭是朱烈的完全翻版,性格、脾气、心志、武功连理想都应该是一模一样吧?小叔肯定想把她培养成无双城的接班人、下一任的王者。所以,自成年伊始至今,他替她推掉的求亲已经数不胜数——也许洪承塘那老狐狸也正是料到不会成功,才有恃无恐地请他前来说亲的吧?
“其实就算您不答应,我也不会太过失望……”
“我答应。”朱烈道。
“呃?”朱宾旭倒有点怔愣。
“我、答、应、了。”朱烈重复一遍,每一个字都说得清清楚楚,“这门亲事,就这么定了!”
说完,他也站了起来,头也不回就往内室而去。
父女两个还真是一模一样,说完就走,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被晾在那里的客人自然是有点尴尬,而唯一仅剩的一个主人朱清?更是尴尬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刚刚听他们说了半天,唯一听懂的一件事就是,父亲终于决定替姐姐定下一门亲事了,姐姐终于快要出嫁了。是一件喜事,不是吗?可为什么大家的反应都有点奇怪?
日落西山,后花园里,鲜红的玫瑰花丛边放了一张贵妃竹榻。
竹榻之上,绝色倾城的女子披散着长发,着了一身红衣,堪与鲜花竞艳。
她神情慵懒,似一只媚惑的小猫,蜷曲地侧卧着。
“要睡的话回自己屋里去睡。”有人打破了这宁静一刻,略有责备之意,“家里有客人,被看见成什么话?”
榻上女子闻言,反而更夸张地翻了个身,高举双臂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衣袖宽松,这样一伸便露出一截雪白粉嫩的膀子。
“越来越不成规矩。”逐渐走近她的冷面男子一径咕哝着,“等将来出了嫁,别让人笑话我朱烈教女无方。”
“出嫁?”清葭这才睁开了假寐的双目,扫一眼同样着一身宽松家居长袍的朱烈。晚风中,袍袖飞舞,说不出的俊逸翩翩,怎么看都不像是年过不惑的人,“谁说我要出嫁?我、不、嫁!这一辈子,我赖定在你的身边,争取能立个孝女碑,名垂千古。”话当然是玩笑话,可说话人的神色却显得无比认真可信。
朱烈在榻边站定,视线却未在她的身上稍作停留,只望着那一丛鲜红如血的玫瑰,“你不是跟宾旭说过一切都听我的吗?”
她又换了个睡姿,还是侧卧,一只手支起了头,眼睛盯着他侧对的脸,“当然是听父汗的,清葭一向是听父汗的。”
自十六岁起就不断有媒人上门提亲,可朱烈都一一替她回绝挽拒,她以为这次也不会例外。笑容是笃定而挑逗的,“把我嫁出去,你舍得吗?”
朱烈的目光终于落定于她的身上,一向明亮得刺人的眼神这时看上去居然有点黯淡。
可清葭太过自信,依然是笑容满面地望着身边的男人。
“可是这一次,我已替你应许了。”朱烈道,如愿以偿地看到眼前那张娇媚无双的笑靥在瞬间变得僵硬。
“你说——什么?”
“准备着嫁入洪家为媳吧。”依然是轻描淡写的语气,却夹着不容抗拒的气势。
腾地坐了起来,清葭直挺挺地瞪视着他,“你居然真的要把我嫁出去?是真的吗?”实在太打击她的自信,令她不敢置信地一问再问。
朱烈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她还是不敢相信,“你是不是怕得罪人?这实在是有点多虑,太子与宰相这两大阵营,还没有人敢率先跟我们翻脸,谁都知道我们的实力,不但掌握着边疆与狮部的军权,武功计智也属一流,平时我们与世无争,但谁与我们为敌才是自讨苦吃。”
朱烈讥嘲地冷冷一笑,“笑话!以我朱烈的脾气怎么会怕得罪人而低头?如你所说,谁得罪我才是自找晦气呢。”但讥诮过后,神情慢慢转得认真,“其实,我是为了你好。”
“为了我?”换上她用讥嘲的语气了。素来自私寡情得出了名的男人,什么时候学会了为人着想?
“于公于私,这一门亲事都是天作之合。”
“愿闻其详。”
“于私,洪寿云人品不差,还堪与你匹配,于公的话——清葭,你一向都比为父有野心,紫京的天地比无双城辽阔得多,或许更为适合你。”
“野心?”受冤地抗议,“我哪里来的什么大野心?”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打定了主意要赶她走吗?
朱烈淡淡地望着她因气愤而涨红的脸孔,再度冷笑,“至少你曾妄图想征服我——这样的野心,还不够大吗?”
终于打开天窗说亮话了。清葭突然之间松懈下来,媚惑的笑意再一次呈现在脸上,但隐隐的,双目中多了一丝不甘与刻毒,“什么为了我,都是假的,你不过是在恐惧吧?你怕自己终有一天会栽在我的手里吧?”
“随你怎么想。”朱烈挥一挥手,宽袖也随之潇洒翻飞,“反正这门亲事,为父已经决定,你好好准备一下,入秋的时候完婚。”说到最后一句,人已经飘得很远了。
笑意渐收。人走了,也不用再作伪装,红衣女子的脸孔因极度不甘的恨意而扭曲。手往旁边的花丛一探,揪下一大把花瓣,狠狠地捏碎。玫瑰本是多刺的花种,她蹂躏对方的同时自己的玉手也被刺伤多处,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疼痛。紧握的指缝间,花汁与鲜血相混的液体流到铺了青石板的地面,滴成一朵朵怒放的小小红花。
夜已深沉。
朱烈尚未安枕,倚在窗前。
窗上蒙了一层碧幽幽的绿色茜纱,以遮挡飞虫和入夜后寒意颇重的西北风。
碧纱窗下,朱烈遥看后园小独楼的方向。
高大的假山相遮,要看到清葭房间的窗户是不太可能,但他能数到值夜的仆人被使唤着一次又一次来回酒窖与小楼的次数已经超过六趟。
她已经在喝第六坛烧酒了吧?
虽然她的酒量向来很好,但六坛——对于一个女孩子来说,还是一个可怕的数字。
小东西,真是好强得过分,一点也不能忍受挫折呢。
他永远也不会告诉她,其实她是对的,正是对自己越来越缺乏信心,生怕有朝一日因她而毁却自己克守多年的无情之誓,才一定要以联姻的方式把她驱赶出自己的天地。以前,一次次拒绝别人的提亲,确实是因为舍不得,而今,他不能再纵容自己的私心。
爱情,原本他从来也不相信会发生在自己身上。
他是十八岁那年成的亲,娶的是国内八大部落之一的狮部公主,不讲感情,求的只是门户相当。
元配妻子跟他一起只生活了五年,一直是不咸不淡的相处,替他生育了两个女儿,这也是他仅有的两个孩子。因为在后来一场对外的战役之中,他伤了腰部,失去了生育能力,这件事没有别人知道。
大女儿清葭四岁那年,妻子因生育小女儿清?遭遇难产而辞世。不久之后,他的岳父狮王也因病而殁,由于妻子是狮王的独生女儿、仅有的血脉,经过狮部长老的商议和朝廷的审批,由他以内婿的身份接任了狮部王位,并接管狮部兵马和一切政务,自己的父亲宣盛大可汗又封赐了一个金沙汗王的别号。此后,他并没有再续弦,却是不断地纳妾——女人,对他来说只是玩物。
但现在,他居然有点相信自己也会陷入****之沼。因为向来天不怕地不怕的金沙汗王,居然一次比一次更害怕与某个女人单独面对。
一物克一物,或许真爱便是一种相克,一个人一旦爱上另一个人,那么她便是你的克星,可以将你降住。
而金沙汗王,是决不容许自己被任何人降住的。
“王爷,”
思想得太入神,浑然不觉侍寝的姬妾已经来到了身后,“怎么还不睡?过来睡嘛。”说着,手已经伸入了他的臂弯,身子也柔若无骨地倚靠了过来。
“我睡不着,你先去睡好了。”他淡淡道。
“可是,人家已经睡了一大觉醒来,现在也睡不着了,不如陪您坐坐?”嗓音腻腻软软,“王爷在干什么呢?数天上的星星吗?”
同样是娇俏妩媚半诱惑的模样,为什么清葭会令他感到心慌,而她们只是让他烦躁?
他皱皱眉头,“回你自己的床上去!”
只因主子平日太过喜怒无常,一旦触怒之下场又极为悲惨——在烈王爷的概念里,是从来没有一夜夫妻百日恩的顾及的。所以汗王府的小妾对于察言观色都训练得比较高明了,看出他的心烦,立刻收声不语,照吩咐退回床边。
“我出去一下。”汗王爷却突然这样说着,人很快已经移动到了门外。
不想见她,却又忍不住决定还是要去见她。为了这个年纪比自己小了一半的小东西,他一代袅雄居然被搞得坐立不安。
出了房门,自竹栏扶梯下去,很快已到了底楼,朱烈停顿片刻,便顺着抄手游廊绕向花后园去。
今夜,月色也很好。
当走到左边第八盏吊挂的风灯之下时,他突然看到一道晶亮的兵器反光晃在廊柱之上——杀气!
多年的对敌经验令他反应极快地偏头闪身,堪堪避过自头顶上劈下来的一记暗袭。
游廊之顶,一个黑衣蒙面的人影紧随着刀光跃落到了他的面前,同时,第二个杀招也紧追而至——
刺客是萧雁翔。
证实了衙门里的尸首正是花姑以后,他悲痛欲绝,第一反应就是去找江柳烟。毕竟花姑丧命皆因代他赴聚云坊之约而起,他倒还有点担心江柳烟的安危。可奇怪的是,他怎么也找不到江柳烟。飞来阁的人都说她因惊吓致病,回老家休养几天,至于老家在哪里却都支支吾吾说不详细,只含糊地说离无双城很近。
直到这时他才开始觉得不对劲。关心则乱,或许花姑说的是对的,凭着主观臆想去看人,会认人不清。他对江柳烟的第一印象实在是太好,以致从来对她笃信不疑。可如今细想,与江柳烟的交往过程实在有太多的漏洞,那原本看上去那么孤芳自赏的高傲女子,对朱烈都可以不假辞色,为何独独会主动向他亲近示好?先不说联络员老七死在她面前的事,单说花姑之死,江柳烟实在也难脱关系,她平白消失得也真是时候……
其实早在别人告诉他江柳烟是朱烈看上的人时就该对她产生戒心,而况她自己还承认与朱清葭的关系不同寻常——前后的事情贯穿起来细细一想,萧雁翔不由惊出一身的冷汗。即便江柳烟确实无辜,她也绝对有可能被朱烈或朱清葭利用成为安插在他身边的一步险棋。
如此说来,花姑的死实实在在全都是自己的责任啊!
回大堰集才几天他就已损兵折将,连此生唯一仅剩的亲人也赔了进去,花姑的死对他来说简直犹如剜心割肺一般,痛不欲生。
难不成真的报不了仇,要让父母妹妹和当年屠城之役中被残杀的同胞冤魂都死不瞑目吗?
这一刻,萧雁翔无法再理智,他只是想:朱烈,暗斗如果斗不过你,那我干脆就明杀。刺杀,本是最原始也最直接的复仇手段——成则你死,败则我亡,也算得上公平。
于是,熬到天黑夜深,他便只身潜入了这汗王府。
汗王府,本是原萧氏节度使府,是萧雁翔的家。对于他来说,实在是最熟悉不过的地方。
但他不知道朱烈会在哪一间房,正踌躇着,却见有人下了楼来,细细一看,居然还是朱烈本人——真是天助我也!
慌忙地跃上一截游廊之顶,只等仇人走到面前,出其不意一刀下去——
不料朱烈竟如此机敏,很利索便避过了第一个杀招。
倒是他收势不住地落到了地面,第二个杀招紧接着招呼了过去。
手中的大刀一挥,挥成一个半圆袭向对方胸部,朱烈只轻轻一滑一退,便避过了刀锋,轻功不弱。
萧雁翔不迟疑地腾跃于半空,紧紧跟上,一招“风雨倾斜”往斜里一劈。
朱烈不慌不忙,在空中旋了一旋,一脚踏在旁边的廊柱之上,借力跃高,再一脚踢在他一边的刀面之上,力道之重震得他虎口发麻,勉力一握,才不至于将兵刃脱手。好强的内力!
看他的招式身手,与朱清葭很相似,但到底是男子,内力却刚猛了许多。
勉强又对了几招,萧雁翔虽手握兵器,竟还不如对方的赤手空拳——血族第一勇士,名头并不是虚来的。
想起当初对付朱清葭时已万分吃力,情急之下还用上了鱼死网破的七伤拳,而如今,旧伤未愈,对付朱烈更是难上加难。周围,听到动静的巡夜兵丁已经呼喝着蜂涌而来,怎么办?真的要死在这里?
这一刻,满脑子的冲动已经冷静了许多,暗自叹息自己的沉不住气。就这样死在这里,还真是不太值得。
事不宜迟,全身而退要紧。
这么想着,他一返身,虚晃一招,人便往廊外跃出,顺手自怀中掏出一枚防身霹雳弹往人群中一丢,借烟雾而遁。
全府的人都被这静夜时分突来的喧哗而惊动。
清葭正在自己的小楼中借酒消愁,虽人已半醉,但由于平日苦练武功,耳力与目力俱是极好,又未曾宽衣就寝,直接便可以飞扑出去,是以,她是最快抵达现场的。被外面的冷风一吹,酒也醒了大半。
“出了什么事?”她故意看也不看朱烈一眼,偏头只问向那值班巡守的将领。
“回大公主,有人行刺王爷。”
看到朱烈完好无损的模样,清葭知道没有吃亏,一颗心也就安定了大半,转而向那将领板起了脸孔,“你们是怎么巡守的?竟然放入了刺客,该当何罪?”
大家都知道这大公主平日处事严苛,不由内心都一阵慌乱,有一大半心思机敏的已然跪了下来,“小的们失职,望公主恕罪!”
本来今夜心情不好,加上酒劲,脾气上来更为难收,眼看着清?和朱宾旭还有其他的姬妾仆佣都陆续来到现场,更是大显威风的时候,清葭银牙紧咬,狠狠下令:“今夜府中住着贵客,出此纰漏实在贻笑大方——来人,先把领头的拖下去,重责五十军棍以敬效尤!”
这么一句话出来,立刻有人默不作声上去拖了那将领便走,而被罚的人也不敢再说半句求饶的话。
“刺客呢?逃走了吗?”她又问剩下的人。
“是……借烟雾而遁了。”有人颤巍巍地回应。
“应该还跑不远,来人,跟着我去追!”
由头到尾,朱烈竟未来得及出声半句,好似全然不把他放在眼里。而贵为皇太孙的朱宾旭来得晚也来不及询问一下发生了什么事情。
但朱宾旭不以为忤,只懒洋洋地耸耸肩,打个哈欠,回头对贴身随从道:“既然不关我们的事,回去睡觉要紧。”说完,朝朱烈点点头,晃着肥胖的身子径自离开了。
朱烈的神色森冷,扫一眼一众早已吓得胆战心惊的侍妾和小女儿清?,道:“没事了,你们也各自回房去。”语气虽是淡然,却蕴含山雨欲来风满楼之势。
余下的人立刻乖乖地一哄而散,谁都知道王爷和大公主之间肯定又发生了口角,每次他们之间闹矛盾,两个人都会黑着脸,脾气很大,找人当炮灰。可没人愿意去触这个霉头。跟金沙汗王府走得最近最熟悉的朱宾旭也正是深深明白这一点,而且猜到他二人这一次的矛盾又必是因他所提的那桩婚事而起,便更是聪明地马上躲远,一句废话也不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