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震怒之日
雨还在下。
只是迷茫地走着,却不知道哪里才是他要去的地方。
千百年前,那古老的建筑在他面前坍塌,她带着笑,消失在了那片灰烬之中。而现在,他重蹈了覆辙。
每一次,其实都是他亲手害死了她。
他明明有着可以保护她的力量,却总是折断她的羽翼。
但即便如此,他对她的誓言却牵引着他。
他无法给予她其他任何东西,但唯有誓言,他可以保证。
我的誓言,亘古不变。
地府啊,更多人喜欢称它为地狱。太阳无法照耀的这里,虽然看起来阴森,却是整个世界最安宁的地方。
黎柔抬起头,看暗黑的天上,盈盈地,冥火如涟漪般荡漾。
死神们的镰刀,泛着冷艳的光,映照着苍白而沉默的灵魂,看起来有点缥缈。偶尔会有颂诗传来,那如清泉般的吟唱,在安静的这里,格外的悠远、温柔,几乎迷幻。
“让尘归尘,土归土。
让纯净的精神归于它所来自的光辉的源泉。”
因为这句话,地狱也是光明的。
“怪不得你会觉得轮回是安宁的呢。”黎柔对手中纯净的灵魂低语,“即使没有了梅沙法奈,这里的秩序也没有被打乱,这就是所谓的生死的法则吧。”
蒂梵在狄雅斯面前毁掉了圣堂,就是希望能在轮回之中得到安宁,黎柔想帮她继续这个愿望。
扛着大镰的死神,带着银白的灵魂归来。虽然他们的长相大相径庭,但是脸上的表情却是一模一样。
冷漠,而疏离。
黎柔忽然想到,虽然表现出兴高采烈,对于往生者来说,是不尊敬的。但是,死神们的死气沉沉仍让她觉得有些不舒服。死亡是一件痛苦的事,但在死亡之后的新生却是值得赞颂的。
她不知自己怎么会想到这些,低下头,对蒂梵说:“你看,因为你在身边,我的思考都变得有哲理了。”
她叹了一口气,领着蒂梵的灵魂随着死神们,走向轮回之源。
“让纯净的精神归于它所来自的光辉的源泉……吗?”
轮回的源泉散发着耀眼的光亮,不同于冥火的幽冷,绵长的光波好像母亲的抚触。这就是众生回归之处。
不会这么顺利的,刚这样想着,有人出现在她身边,死神们惊诧地闪开。黎柔转过头去,果然看见狄米特律斯在她五步远的地方正笑看着她。
“你把他们都吓跑了。”黎柔指指闪开的死神。
“他们太胆小了。”狄米特律斯笑着,说,“可你没有被我吓跑。”
黎柔说:“你要是没有来我才会吓一跳。”
“我怀疑你真的会被吓住。”狄米特律斯说道,“没有感情、没有欲念的妖精王,为了守护而守护。”
“那么,你应该知道我来的目的吧。”狄米特律斯笑眯眯。
黎柔只是看着他。
如风一般的目光,是可以深透灵魂的清澈。
受不了这么干净的眼神,狄米特律斯张开五指,掌间窜出蓝色的冰,落到黎柔身上。黎柔身边气流涌动,一瞬间,蓝冰消失得无影无踪。
“没有用的,嗜梦的魔王,我没有梦,你的魔法对我不起作用。”黎柔深深看着他,说,“当然,除非你要运用时律之力。”
狄米特律斯的瞳孔猛地一收缩,笑得有点邪恶,“你别激我,我不会手下留情的。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把那个灵魂交给我。”
黎柔叹了口气:“当初狄雅斯的力量太过强大,世界几乎被破坏殆尽,时律女神约西亚牺牲自己,修补了因狄雅斯扭曲的时空。你恨狄雅斯夺去了你的恋人,可你现在却在做着同样的事。”
她的话语刺激了邪恶的魔王,“你知道什么?”狄米特律斯的神色开始狰狞,“你知道失去至爱的痛苦?你不会爱上任何人,又怎么能体会我的心情!”
看着至爱在自己面前渐渐消失,无论怎么苦苦哀求,她都不会回头,她做出了牺牲,却独留他一个人。一个人看着这残破的世界,那种灵魂被生生挖走的痛,没有爱过的人又怎么会了解!
黎柔扯扯唇,说:“我是不懂,但我怜悯你。”
陡然时空震荡,黎柔被震得飞了出去,摔在地上,头上破了个洞。
狄米特律斯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脸上带着令人恐惧的表情。他扬起手,再次发动攻击,“你又有什么资格怜悯我?”
黎柔从地上跃起,滑到后面,摘下背上的弓,一箭射去,“因为你因为爱让自己变得这么丑陋。”
风凝聚在一起,有着撕裂时空的力量。狄米特律斯的攻击被化解,但下一刻,更强大的攻击飞向黎柔。
“被大自然所眷顾的孩子,果然还有两把刷子。但是如果你这么想为你的好友牺牲的话,我可以成全你。”
黎柔再次被击倒在地,血流满面。
风开始呜咽,缭绕在黎柔周围,为她疗伤。
狄米特律斯冷哼一声,催动魔法:“时间与定律的圣者,发动你的光辉,用手中的钥匙打开虚空之门,迎接无知愚者的归来吧。”
黎柔一惊,知道这次如果被打中的话,连灵魂都会被吞没。她看看怀里的灵魂,眼神深沉了许多。
就在狄米特律斯将浩大的魔法灌注到黎柔身上时,黎柔突然将怀里的灵魂夹在双掌之间,闭上眼吟唱:“若我无法得到解脱,就请让我堕入无尽的黑暗。我愿以我的荣耀换取生命,我愿抛弃我的尊严只为万物归祥宁。”
红色的光,好像新鲜的血液。埋藏在灵魂里的宝石开始显现。不详而鬼魅的杀戮之眼展开它的力量,闪耀着,吞噬着时律的脉动。
狄米特律斯毫无抵抗之力,被反弹回来的能量击倒在地。
黎柔呼出一口气,这就是邪神的力量吗?连时律都可以超越。狄雅斯将这个东西植入蒂梵的灵魂,其实是为了保护蒂梵吧。
她站起,走到轮回之源前,看看里面,然后牵引着蒂梵的灵魂,眼看着灵魂即将轮回。
突然听见狄米特律斯问道:“你若是没有感情,为什么要这么拼命地保护她?”
黎柔转过身,轻轻地说:“我不知道,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我就不知道自己该在乎什么。但是,她说我们是朋友,那我们就是朋友。”
狄米特律斯突然大笑,“你不该怜悯我,因为你和我一样可怜。”他看向她的眼神很哀伤,但也有着赞赏,“我真不愿和你作对,但是……”
他闭闭眼,周身是幽蓝的光,当他再次睁开眼是,眼底的脆弱一瞬间就不见了。
“你说,如果我把狄雅斯深爱着蒂梵的事告诉诸神,他们会怎么样?”
黎柔的脸色一下就变了。
对诸神之王失望了的诸神,对邪神深恶痛绝的诸神,抛弃了这个世界的诸神。现在邪神再次出世,他们若知道蒂梵可以牵制邪神,不知会做出什么样的报复。
“你——”黎柔扑了上去,却来不及阻止,眼看着蓝色的光冲上天际,到达神的领域。
她俯在狄米特律斯身上,睁大眼看着他。
他也回视她。
“为什么……为什么……你知不知道安宁是多么重要!”
无欲无求的妖精王首次发怒了,她绿色的眼睛浓得发黑。
狄米特律斯看着她,感到了微微的动摇。
但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诸神即将降临。
太阳鸟划过天际。
天际一片璀璨。
地上的生物都惊起,他们睁大着眼,看着天空出现繁荣而斑斓的光华,颤抖着,匍匐着,迎接神癨的到来。
弥赛亚叹息。
在一片圣光之中,久违的诸神出现。弥赛亚看着他们,知道他们想要什么。
“黎柔,将蒂梵的灵魂交给他们吧。”
“可是……”
“黎柔。”弥赛亚只是坚持。
黎柔抿抿嘴唇。
无法反抗,无法反抗神癨。
黎柔交出灵魂,却没有摘下杀戮之眼。众神的眼中出现厌恶的神色,但还是接下了银白的灵魂。
“你们准备将她怎么办?”黎柔忍不住问道。
“诱惑与被诱惑都是同样的罪,她将受到审判。”
如晨钟敲响的声音,在耳边回荡不绝,是不可忤逆的。
黎柔沉着脸。
诸神带着蒂梵浩浩荡荡地消失,弥赛亚也即将随着离去。莎蓉一把握住他的手,“带上我。”
弥赛亚握紧她的手,温柔地笑。
然后两人随着诸神消失。
黎柔幻化成风,也跟了上去。
狄米特律斯仰着头,沉默不语。
他一直想着黎柔刚才对他说的话。
“蒂梵要是有什么差错,一定会刺激到邪神,到时候一切都会不堪设想。”
“狄米特律斯,你舍得吗?舍得让约西亚用生命换来的世界再次崩溃吗?”
神之领域。
命运女神的神殿,雄伟壮丽。
灰白的石柱肃穆庄严,几乎冲上云霄。宽阔的台阶上绘着繁复的法纹,散发着神圣的气息。
诸神汇聚与此,而台阶之下,银色的灵魂没有身体,发出苍白的光,在诸神脚下显得异常的渺小。
站在灵魂旁边的是救世的弥赛亚,作为最亲近于诸神之王的儿子,他默默守在蒂梵身边,身上的气势竟不输于众神。
而迷雾的魔王与风之妖精王远远地看着这场她们无法干涉的审判。
众神沉默着,看着蒂梵。
然后,有声音传来:“她应该得到最严厉的惩罚。”
没有异议。
黎柔求救般地看向弥赛亚,但他只是冷漠地看着。
“审判一个无法为自己辩解的人,不是有失公正吗?”
低柔优美的声音传来,禁咒的法师穿着黑袍走上来。
“邪神的使徒!”
众神发出愤怒的吼声,狂风呼啸。埃里克挡在南丁格尔前面,更加刺激了神癨们。
“暗夜的精灵,你曾经救过邪神,也是你释放了邪神!”
神癨的指责如千斤般沉重,埃里克仰起头,说道:“如果你们认为我们也有罪,可以等下再说,但是蒂梵殿下又有什么罪?”
“她被邪神诱惑。”
南丁格尔轻轻笑了出来,她的声音在这种肃穆的场合显得格外轻盈:“她只是爱上了狄雅斯,但她可有做出什么背叛诸神之王的事?她甚至为了她所钟爱的人类,耗尽了她所有的法力。如果说因为协助了狄雅斯有罪的话,我的罪孽更重,为什么你们单独对蒂梵这么在意?”
她翘起嘴角,语气里的讽刺昭然若揭:“难道——只是因为狄雅斯爱着她?”
一瞬间,这命运女神的神殿前,静默笼罩。
但是,只是一瞬间。神癨的意志没有改变,“错误的爱,就是罪。”
南丁格尔叹息了。
因为邪神是从诸神之王的精神里剥离的,神圣的诸神之王为什么会有黑暗的意识?这样的至高神真能庇佑天地?完美主义的神癨们无法容忍瑕疵的存在,怨恨着邪神,怨恨着他们的父亲。
他们的父亲啊,他们全心全意信奉的至高神,却违背了他们对他的爱,衍生出了邪神这种肮脏的东西。
所以无法容忍爱着邪神的人,也无法容忍邪神的爱。
原来,爱真的是可以有罪的。
诸神面前,他们都是渺小的,连弥赛亚都一直保持着沉默,南丁格尔无法再反驳。
但是……在一切无法挽回之前,狄雅斯,你究竟在哪里?
她仰起头,看着苍茫的晴空,祈祷着。
快来吧,我的主上。
审判比想象中漫长,也比想象中短暂。
众神将蒂梵的灵魂挂到神殿的最高处,日日接受太阳鸟的啃噬。
“灵魂如果被吃光了,会怎么样?”莎蓉看着金色的鸟儿盘旋在天空中,不时俯身冲下来用尖利的嘴啄食银白的灵魂。
那灵魂的光芒一天比一天暗淡。
“没有了,灵魂被吃完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弥赛亚倦倦地回答莎蓉。
“就像……以前的莎蓉一样?”
什么也没有,如同从未来到这世上一样。
“你……很疼吗?”莎蓉握紧弥赛亚的手。
弥赛亚摇摇头,“我所承受的不及她的万分之一。”
“弥赛亚……”莎蓉握着他的手有些颤抖,“你为什么越来越冷漠了……”
弥赛亚只是笑笑,充满嘲讽,“莎蓉,你以为我真什么也不在乎?”他的眼睛很冷,“我并不在意狄雅斯的存在,我在意的是我为什么存在。那也是我的父亲,可我无法容忍我的父亲创造了我,却只将我当作杀人的人偶。”
莎蓉愕然。
“莎蓉,你说我究竟是什么?”
莎蓉一把抱住他,“弥赛亚,弥赛亚,你是我的爱。”
弥赛亚也抱住她,将头埋在她颈项中。
越是强大的灵魂,越是坚韧。即使受尽折磨,仍不懈地坚持着,只为那极小的希望。
但太阳鸟们日日不停地啄食,终有一天灵魂会破灭。
黎柔跪在神殿之前,她只是十指相扣,闭着眼祈祷。
南丁格尔看着蒂梵的灵魂一点一点消失,冷笑一声,对黎柔说:“你在向谁祈祷?这里的神癨满心的仇恨,谁又能回应你?”
黎柔没有睁开眼睛,说:“她正受着苦痛,若只有狄雅斯能拯救她,那我就向邪神祈祷。”
她说着,就在这时,被高架的灵魂只残留了最后一丝光芒。
“若我无法得到解脱,就请让我堕入无尽的黑暗。我愿以我的荣耀换取生命,我愿抛弃我的尊严只为万物归祥宁。”
是谁在吟诵着禁忌的咒语?无人知晓,众人只看到埋藏在蒂梵灵魂里的杀戮之眼发出不祥的光芒,散射在命运女神神殿的高空之上。
众神显现,发出怒吼,雷霆啸叫着,劈向脆弱的灵魂。
但红色的宝石架起了连神力都无法攻破的结界,在结界中,蒂梵的灵魂得到了安全。然后,奇异地,宝石渐渐生长,直到形成完整的刀。
被破坏了的黄泉再次成型,锋利的刀刃泛着炫目的光。
邪气漫天。
暗黑的气息之中,神殿的另一头,一个高大的影子出现,他的长发纠结而来黑暗。
“终于来了。”南丁格尔跌坐在地上,松了口气。
邪神走来,取下了他的爱刀,看着蒂梵奄奄一息的灵魂,眼睛一片赤红。
“为什么每次见到你,你总是受到伤害?”
狄雅斯站在台阶下,手握着长刀,黑色的长发蜿蜒到脚边。
他看着蒂梵,姿态妖野,眼里却有着不可错认的温柔。
众神看见了他,愤怒与憎恨震动了天地,可他们无法攻击他,因为邪神来自诸神之王。
他们将目光转向弥赛亚,只有弥赛亚才有斩杀邪神的力量。
“这个时候需要我这个杀人人偶了吗?”弥赛亚只是冷笑着,“但现在我不会再出手。”
没有了弥赛亚的威胁,狄雅斯微笑着,一步步走上台阶。在高空的灵魂之火渐渐落下,他伸出手,迎接它。
一瞬间,回忆铺满脑海。
仿佛一切都回到了起点,那时,她误闯他的花园,有着带着笑意的清澈眼眸。
如果那时,他能拉住她的手,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是不是他就不会一次又一次看到她满身是血。
她生生世世地轮回,而他躺在永夜世界里沉睡,说不清是谁比较幸运,但是无论发生什么,无论经过多少时间,他都只记得她轻轻用手推眼镜时的样子。
那时,她推推眼镜,笑道:“若是一一要求实现,我怕会遭到天谴呢。”
微弱的灵魂落向他的掌心。
你看,蒂梵,你弄成这个样子,天谴真的降临了,却不知命运谴责的究竟是你还是我。
虚弱而绵长的银光渐渐扩展,幻化出幽柔而脆弱的影子。
那个腼腆而娇小的女子站在大殿前,迷茫地望着凶恶的神癨们,眼里流露出惊恐。
她移动视线,看到了狄雅斯,喃喃地呼唤:“莫狄……”
狄雅斯将她揽进自己的胸怀,柔声道:“我在这儿呢。”
她依偎着他,却只是不断地轻喊着:“莫狄……莫狄……”
狄雅斯抱起她,垂着眼,离开神的领域。
有没有敢阻止他,弥赛亚看着神癨们愤怒的脸,突然很恶劣地笑了起来。
“不要去打扰他们,托你们的福,她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弥赛亚这么说着,没有人反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