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上元节的诗词文章不少,如唐张掖的“玉漏银壶且莫催,铁关金锁彻明开”,张祜的“千门开锁万灯明,正月中旬动地京”,李商隐的“月色灯山满帝都,香车宝盖隘通衢”,周邦彦也有“相逢处,自有暗尘随马”之句……
聂胜琼所唱《青玉案》头两句与苏轼先祖苏味道的“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有异曲同工之妙,一开始就把人带进“火树银花”的节日狂欢之中。到唱到“一夜鱼龙舞”,果真有龙灯踩着鼓点在舞台上穿巡。
唱词上半阙极力渲染元宵佳节的热闹景象:满城灯火,满街游人,火树银花,通宵歌舞。
然而究其实际,上阕除了渲染一片热闹的盛况外,并无什么独特之处。
“宝”也,“雕”也“凤”也,“玉”也,种种丽字,只是为了给那灯宵的气氛来传神来写境,大概那境界本非笔墨所能传写,幸亏还有这些美好的字眼,聊为助意而已。
但妙的是,舞台的布置与词中描绘的场景高度契合,词中营造的意境完美呈现,将画面感转化为肉眼可见的现实,这……原来,可以这么玩啊。别出心裁的设计何止叫人眼前一亮,简直亮瞎了双眼哪。
于周、秦二人而言,似乎是可以松一口气的,毕竟这阙词的上片遣词用字固然是华丽,但也说不上上乘,略胜于普通罢了。若如此,是比不上二人的词作的。但这王三郎既然弄出了这般新颖别致的东西,词作能平庸?
果然,下片画风一转,改为写人——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写的自是元宵观灯的女郎,她们穿着美丽的衣服,戴着漂亮的手饰,欢天喜地朝前奔去,所过之处,阵阵暗香随风飘来。
听者暗暗点头,这等写节日的文章,光写景自是不够的,还得有人,更得有情,接下来便该是寓情于景了,套路嘛,不外如是。
果然,末句来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这……呃……这末幅煞拍……
善于制词如周邦彦和秦观,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发觉对方与自己一般愕然,还有些许惆怅。
二人的制词造诣高深,第一时间感觉这阙词的厉害之处,直到末拍方显构思之巧妙:那上阕的灯、月、烟火、笙笛、社舞、交织成的元夕欢腾,那下阕的惹人眼花缭乱的一队队的丽人群女,原来都只是为了那一个意中之人而设,而且,倘若无此人,那一切就有任何意义与趣味。
这《青玉案》与先前的《鹊桥仙》算得上是一脉相承,难分轩轾。“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一句可传千古,但“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群却在灯火阑珊处”便实在是鬼斧神工了。这样的句子不可说,一说便是落了下乘,只可意会不可言传也。
舞台上终究会曲终人散,一阵难言的沉默后,蓦地掌声雷动——这样的曲子,这样的精美编排,前无古人,开创先河,定会风靡推行开来。可以预见的是,聂胜琼自此必然名动天下。
更有那有心人将注意力放在这阙《青玉案》之上。
李节便不吝溢美之词:“此词构思精妙,语言精致,含蓄婉转,余味无穷。府君……得此佳孙,羡煞吾辈也。”
王安礼心下得意,却需做些表面功夫:“王家小子后学末进,还需好生磨练……”
在汴京时,李节作为保守派战将,与新党“不共戴天”,更是骂王安石为“祸国奸邪”。王安礼虽非新党,但沾了兄长的光,也是不受李节待见。这二位江宁主官平素并无交情,井水不犯河水罢了。王安礼并不计较李节话中“佳孙”一词有挑拨之嫌,毕竟王棣过继给王雱,于王安礼只是侄孙了。
他将目光投向周、秦二人,眼中之意不言而喻,是让他们“评点一二”呢。
“此词起二句赋色瑰异,收处和婉……”秦观轻咳了两声,想了想,又添了一句:“自怜幽独,伤心人别有怀抱。”
这后一句用以点评一个少年郎略显突兀,却是极为中肯。
此词从极力渲染元宵节绚丽多彩的热闹场面入手,反衬出一个孤高淡泊、超群拔俗、不同于金翠脂粉的女性形象。所谓“幽独”,所谓“伤心人”,从“蓦然回首”便可窥得其意。
“此特借词喻事,与文学赏析已无交涉……”周邦彦缓缓说出一番话来:“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过三种之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此等语皆非大词人不能道。注1”
这段评词已非区区“赞美”了,竟是上升到了哲学层面。
吉州青原惟信禅师曾言:“老僧三十年前,未参禅时,见山是山,见水是水。及至后来亲见知识,有个入处,见山不是山,见水不是水。而今得个休歇处,依前见山只是山,见水只是水。”
禅师说的是人生三境,人生的经历积累到一定程度,不断的反省,对世事、对自己的追求有了一个清晰的认识,认识到“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知道自己追求的是什么,要放弃的是什么,这时,看山还是山,水还是水,只是这山这水,看在眼里,已有另一种内涵在内了。
而周美成这番话正是谙合了惟信禅师“人生三境”之说,皆因“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之句,竟是推崇如斯,可见他对这阙词喜爱到了骨子里。
文人不只有相轻,更有惺惺相惜,尤其是到了周美成这个层面。
秦观瞥了周邦彦一眼,沉默不语——此番言语难免有捧杀之嫌,就便是王安礼在场,也没必要表现的这般“阿谀”吧?人言周美成为人圆滑,倒是不虚。
李节又叹道:“东坡居士作《水调歌头》,将中秋词写到了极致。王三郎先有《鹊桥仙》,后有《青玉案》,珠玉在前,后人怕是不好再写七夕词和元夕词喽。”
的确如此啊,只是,将一个初出茅庐的少年与声震文坛的前辈相提并论,总是怪怪的。
而基本缄口不言的梁启伏、梁于飞兄妹亦是神色各异,不知在思忖什么。
本届花魁盛会到此便落下了帷幕,有些曲折,但无疑是异常成功的。
结果并不意外,聂胜琼以远胜其他参赛者的成绩摘得花魁称号。这足以令得她身价倍涨,却更是等闲不会抛头露面了。
而王棣亦藉此在文坛崭露头角,可谓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世人知晓其乃王安石嗣孙,不免要赞叹一番“王氏文风昌盛”、“王相公后继有人”。
随之传开的是王棣与聂胜琼之间不得不说的故事。
这阙《青玉案.元夕》自是极好的,但其中蕴藏的东西更让人感兴趣。
全词采用对比手法,上阕极写花灯耀眼、乐声盈耳的元夕盛况,下阕着意描写主人公在好女如云之中寻觅一位立于灯火零落处的孤高女子形象。
这名女子,是聂胜琼吧?一定是的。
词的下片所写那些丽者,都非作者意中关切之人,在百千群中只寻找一个——却总是踪影难觅,已经是没有什么希望了。忽然,眼睛一亮,在那一角残灯旁边,分明看见了,是她!是她!没有错,她原来在这冷落的地方,还未归去,似有所待!发现那人的一瞬间,是人生精神的凝结和升华,是悲喜莫名的感激铭篆。
文字魅力且不说,“那人”既是聂胜琼,在等“那人”的人是谁?呵呵,定是作者君了。
都说清真居士周美成出入青楼,屡出新词为博红颜一笑,王家少年郎也不遑多让啊。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
无可厚非,情情爱爱这种事并非见不得人,以王棣的年龄,也算是勇气可嘉了。
十六岁,已达法定结婚年龄,只要郎有情妾有意,便是一桩美事。
不过,二人的身份摆在那,聂胜琼自是没可能成为正妻的,顶多只能是妾室。纳妾只需一百贯了,就便王家拿不出这笔钱,聂大家可是“寒烟阁”的摇钱树,还会差这俩钱?
总之,王棣与聂胜琼必定有事,否则便是有悖常理。
有人赞同自然便有人反对,如李之问,便是反对者之一。
他那个恨呀,恨得咬牙切齿,更是痛彻心扉。一千两银子,一千两哪,得不吃不用三年……输给王棣的这笔“赌资”,他自是拿不出的。东拼西凑后还是叫李节知晓,钱是给了王棣,后果便是他被禁足半年。
王棣于李之问,已上升到“仇人”的层面,非止有谋财之怨,更有夺妻之恨。一个大好美人,眼见着就要成为他人禁脔……不能想,一想就心痛上火……
元祐五年的金陵品花会,捧红了名ji聂胜琼,更是将王棣推向了前台。
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在世人看来,他是继承王相公衣钵的不二人选。如今的王家虽有王安礼支撑门面,但已日渐势微。或许,王棣是重振门望的大变数。
只不过当事人王棣,并没想那么多,做这些事,于他而言,既是顺手为之,也当顺势为之。
只希望,能改变些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