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箐山平湖须由南门渡口下方数十丈处往右逆水转入箐山河,箐山河汇聚大源、高枧双港之水经箐山、绕华陂弯曲注入隽水河内。箐山河宽也有十丈左右,好在天公作美,多日未雨,因此水流并不湍急,由山儿一个人划桨逆水行船也不觉累。此时汪无惧已止了咳嗽,在小竹床上睡得正香,从质这才放下心来悠闲地坐在船头上看周边风景。因为河堤两岸树林茂密,坐在船上只能越过高高的树尖仰望到远处连绵起伏的茶山,听那采茶姑娘的歌声随风飘荡而来:
想起当年,河上戏水,两小无猜;
想起当年,桃花岸上开,你托媒人登门来;
想起当年,山上茶花开,
花轿迎亲,张灯结彩,
那日你我同把天地拜。
山儿听了这歌道:“这个《隽水谣》,不知是哪个姑仔唱得这样好,简直与春花楼的歌妓旭虹不相上下,可惜看不见人。”
从质笑道:“想象力还真丰富,还想到青楼歌妓了,这地方是你去的吗?”
山儿道:“没去过,但听到过里面的人唱曲儿,特别是那个旭虹,只要一唱曲儿,过路的人都竖起耳朵来听,只可惜,这样的人偏偏喜欢出家人,跟那灌溪寺的白云禅师搞上了关系。”
“难道偏要和你搞上关系你才心服?多管闲事!”
听从质这么说,山儿便暂时闭了嘴只管认真划桨,山歌声绵长婉转,青草花香又沁人心脾!时不时的有几只被桨声惊起的鸟儿蓦地从水面上扑腾而起倏忽间消失在密密匝匝的堤岸林中。
“二公子,你何不备好弓箭,射几只天上飞的,让我也打下牙祭,享下口福。”
听了山儿的话,从质便提了弓箭在手,这才记起山儿并没有当卖东西却从身上拿出了二十两银子,忙问其原委。只听山儿笑道:“当铺我是当然去了,谁知那掌柜的瞧都没瞧我就说当今县治安平,没有人要这些富家公子耍的武器玩艺儿,如果真要当卖,一两银子一件,这不是卵碍山(无聊不着边际的事和话)吗?我也没听完就出来了,正在街上左右徘徊,寻思主意,没想撞见一个人,你猜是谁?”
“莫非是金姑娘?”从质想起先前在船上回望南门渡口时,正好看见金珍珠和她的丫环站在渡口上对着他们挥手相送。
“二公子好厉害!虽然不是金小姐,不过也差不多,就是她的丫环秋菊,那秋菊问我干什么,我就如实相告,她马上就带我去了斜对面的如意饭庄门口,让我等了一伙,金小姐就和她一起出来了,那金小姐二话不说就给了我那些银子还叫秋菊帮我点了数,不多不少二十两,还问我够不,多大方的人啊!二公子。”
“那你没说是我借的吗?到时定要还给她.”
“当然说了,我道过谢后就说这银子我家二公子定会还给你,可是,你猜她怎么说?”山儿划了几下桨,看从质摇着头搭箭在弦上,又接着说:“她说银子的事等清明射柳后再说。”
“清明射柳?没有银子的话我把小红马卖给她不就行了。”
“是的,二公子,当时我也愣了一下,好在那秋菊小声提醒我,她说清明那日她要亲眼看看是哪个有缘人将会一箭射落她家小姐的绣球。”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从质正想道。“咚咚咚”突然传来三声鼓噪,响声惊起河边的几只野鸭先后震翅逃窜,眨眼之间,两声弦响,从质箭不虚发,连着两箭射中半空中最后的两只野鸭。看着那野鸭远远地坠了下去,山儿忙加速划桨,那船儿沿着弯曲的河道一转,眼前徒然一光,河面豁然开阔起来,还没弄清咋回事,只听掌声、喝彩声混成一片:
“好箭好箭!”
山儿这才明白这里是华陂乡人沿河而造的宽大湖泊,为防干旱而储水之用。一边堤岸的树上悬挂着几个红绣球,另一边的大船上载着一帮手持弓箭的后生,看那形势,显然是在此练习射箭。刚才从质连发两箭的高超箭术自是让这帮人大开眼界,情不自禁地喝彩叫好。从质谦逊的回了礼,山儿只顾把船划得一片水响,忙着去捡中箭落在水上的两只野鸭。
小船继续前行,听着渐远的鼓声,山儿自言自语道:“看见别人射箭,我才知道那金小姐为何要等清明射柳后再说银子的事了。”看着从质没理他,又说道:“清明射柳,你看他们那些练箭的人,谁不是有目的射箭?就说大公子和王公子,他们还不是为了吴小音和李小利这两个姑仔?可是二公子你去射柳,究竟是为了哪个呢?”
“为哪个?”从质被山儿问得一脸茫然,自己还真不知为哪个,只不过自己天生就爱好射箭,好比人饿了要吃饭,渴了要喝水,冻了要加衣一样自然简单。还真没想过、特别是为哪个姑娘而去射箭。
看从质不出声,山儿又接着说:“可大家背后都说你二公子和金包子的闺女金小姐好上了,才约好去为她射柳的。”
“是哪个放屁?这么无聊在背后嚼舌根的,我可从来没有这个想法。”从质怒道。
“可这是有理由的,你想想,哪里有个姑仔能对你这么好,天天送东西给你吃?”
“山儿,你是知道的,她是为了骑我的马。”
“哪里有个姑仔能二话不说借给你二十两银子的,还说等清明射柳后再说的?”
“山儿,你是知道的,她还不是想买我的马?”
“不管马的事,别人可不这么想,说不定那金小姐也不这么想,她也许早就对你有意思了,只不过二公子你还蒙在鼓里。就像下棋一样,什么旁观的清楚,什么下的人迷糊?”
“旁观者清,当局者迷。”从质小时常看他父亲下棋,因此这句话记得特牢。
“对、对,就是这个。”山儿接着说:“那金小姐人长得也不赖,脾性又好,虽说肥了点,可她的家底更肥。金包子就一个独生闺女,多少后生想到这点都眼红得眯不了眼睡不着觉。”
看山儿说起来那嘴里面的两个龅牙像吃腊猪脚般的直淌口水,从质也笑道:“那你有没有睡不着觉?”
“二公子,哪里话?你可不要这么笑我?我可是全为你在想。”山儿一急,就涨红了脸。
“那个秋菊呢?”二人正在说笑,忽听水声哗然。原来前方的河流从山谷中穿过,被两山相挤猛然间变得逼仄,湍悍的水流借着下泻的威力冲出浪花发出响声来。
“把船往右边划,山儿。”这水势正让山儿进退维谷,听见舱中汪无惧的声音,忙按他指示,不再前行,只把船缓缓驶进右边的湖中。箐山平湖山儿只听人说过,没想到就是这偏僻的地方。平湖其实是箐山河水从高往低的缓冲地带,那由山谷中泻下的河水到此和山涧中所有的溪泉汇合,平铺低处的山谷和浅处的沟壑。缠绕于群山之间的平湖水完全沾染了山的翠色,墨绿如荷,深不见底。正是碧水绕青山,青山衬碧水,船行湖上如游于山水画卷之中。
“看那座高山!”汪无惧喝了汤药,又休息了一会后,已精神好转,他手指的那座高山在连绵起伏的山峦中称得上拔地而起,势态巍峨。其时日已偏西,斜照下那山外形怪异,宛如一口巨棺横卧于群峰之间。
“棺材山!”从质和山儿同时说道,怪不得汪师父给这座山取这么古怪的名字。山儿眼望棺材山,把船儿绕着湖中小岛似的小山转了几弯后,才来到棺材山下,系好船,背了弓,一手提两只野鸭,一手提汪无惧的草药。看从质又背起汪无惧上了那曲折崎岖的山路,山儿忍不住问道:“汪师父,我说这水绿得吓人,这山又高林又密,你怎么会住这么个野鸡下蛋的地方?不说深山恶水中有妖魔鬼怪,就是虫蛇豺狼也叫人吓死了。”
正说着,路边的茅草丛猝然两边分开,只听“沙沙”声响,在山儿的惊叫声中,一条水桶粗的乌蛇昂首吐信咝咝而过,宛若游龙一跃而下没入湖中,溅起一片水花,转眼全无踪影。把那山儿吓得面色惨白,周身战栗。
汪无惧忙安慰道:“山儿,这是乌蛇,没毒,只吃老鼠和小动物,从不主动攻击人。”
从质也笑道:“山儿,还怕这个?等等我射条乌蛇,跟你手里的野鸭子一起煮了,搞个龙凤羹,让你安神壮胆。”山儿嘴馋,听说吃的忙乐了,缓了一会,回过神来,又继续沿山中小径盘旋而上。途中树多林茂,其间泉水潺潺、鸟鸣不断。只走得山儿双腿疲软,正想找个地方歇下脚,只听汪无惧一声“到了!”。从质也是汗流浃背,忙放下汪无惧,直起腰身。且不说汪无惧千恩万谢感激不尽,从质心想,好在只是此处,要是再往上半丈,怕是自己也迈不动腿了。
汪无惧的住处就是那在半山腰平地上的几间茅屋,茅屋坐北朝南,背靠石岩,三面翠竹掩映如墙院围绕,门前左边石岩下盘根错节矗立着三棵枝繁叶茂的大樟树。从质见了这树,问汪无惧道:“这树在此恐怕没有千年也有几百年了吧?”
“公子好眼力!一看就中,这三棵树来历也不小,先去寒舍里坐,等下说给你听。”
听二人在谈树,山儿嘴巴焦干,可渴得不行,听茅屋右边水声汩汩,一看,原来是口浅浅的泉井,那石缝中的泉眼正往外不断冒水。山儿喜不自胜,忙俯下身,把嘴就着井水喝了个欢。喝完只觉甘冽爽口、倦意顿消,不由得赞道:“这泉水点把(非常)好喝,汪师父,我看你住到此处莫不是为了这口泉吧?”听此话,从质也掬饮了几口,也点头称好。
“此泉生喝是此味,熟喝有泡茶、酿酒又是别有一般滋味,先进陋室坐一坐,等会都让你们尝尝。”汪无惧说着,三人都进了茅屋的正厅。说正厅,就是茅屋中间的房子,右边连着偏房、厨房,左边连着正房。正厅里最起眼的就是堂上的一幅对联:松风草阁无俗客,听泉煮茶有神仙。字是汪无惧的草书章法,从质刚好识得,看了只觉得意味特好。除了对联外就只有一张树桩支取的四方石板,石板边刚好三张粗拙的竹椅。从质一瞧,就知道这竹椅肯定出自汪师父之手。
“茅舍简陋寒碜至极,让公子见笑了。”汪无惧说着,就叫从质和山儿坐。从质哪里肯先坐?忙叫山儿去厨房先烧泉水、一是帮汪无惧熬药、二是泡茶、三是给野鸭去毛。看山儿忙去了,从质才陪汪无惧坐了下来。
“二公子,你可不要小看我们坐的这处。”汪无惧坐着手指山下,叫从质看。茅屋虽位于棺材山半山腰处,但居高临下,可见众山皆小,那平湖水如玉带穿梭于群山之间。从质看了只觉风景秀丽,并不觉有何异象。只听汪无惧意味深长的轻声道:“此处乃棺材山之龙椅正印!你看周边山峦皆抬头作仰视之状,居此处如两手左右握权、山势又如蛟龙在天、鹰击长空!加上门前左树右泉,后人非仙多福源。”只听得从质云里雾里,正不知如何接嘴,恰好山儿端着烧好了的泉水出来了。一人一瓷碗,搁在石板上,放几把粗茶叶,用泉水浇了就喝。虽是粗茶,从质喝了,也觉苦尽甘来,爽气怡神。
汪无惧因吃药,只喝了一口热水,又悠悠地道:“这风水之识都是家父在日时对我讲的,至于为何居在此处,可谓说来话长。”
原来汪无惧的父亲汪有才和那个秃头大夫汪有仁都是大路汪家人,汪有才祖父的祖父和汪有仁祖父的祖父还是亲兄弟。这两兄弟一个以看风水为生,一个以做郎中为人医病为生,由此可知汪有仁高超的医术乃是几代家传。如今只说这汪有才看风水的祖宗,因懂阴阳之道,正如汪有仁所说,难免干了一些摸金倒斗、挖坟掘墓的勾当。二三代积累下来,已是家底雄厚,显赫一方。可世上之好事,没有十全十美,前面三代人都是一脉单传不说,还刚近不惑之年都得相同的肺病,咳嗽吐血而亡。
等到汪有才的父亲、也就是汪无惧的祖父这辈,由于战乱和嗜赌如命的恶习,雄厚的家底被挥霍得一干二净,疾病和贫穷如雪上加霜让汪无惧的祖父不到三十五岁就撒手人寰,留下十八岁的汪有才独撑门庭守着个贫困的家,好在其已娶妻成家,并且有了汪无惧这个半岁的儿子。正是少年负壮气,汪有才念着父亲已死,自己既已成家就必须立业,满怀憧憬地想着要靠自家祖传的那看风水的门道来重振家业。可现实是父亲尸骨未寒之时,那来讨赌债的人是一批接一批,连日不休。加上众口可以铄金,说他家是靠盗墓发的财,那家里所有的器物都是值钱的玩艺儿。因还不起父亲生前欠下的债务,那些要债的人是见一样拿一样。没等到父亲满七之日,家里面连张坐的椅子都无,完全是家徒四壁!连四壁有些地方都空了,那青色的墙砖有的被人当作古物挖走了。
接踵而至的是汪有才的病,通过族中兄弟汪有仁这脉几代的探索,终于知道汪有才祖先一脉都活不过四十岁的病因:一是祖先盗墓时在墓穴里积多了阴气,伤了肺腑;二是被墓穴中的死者或巫医下了恶咒。这两种情况可使病症代代相传,根本无药可医。听了这个消息后觉得没有出头之日的汪无惧母亲在一夜间悄然远走它方,抛下汪有才和幼子汪无惧二人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