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从质下方山后,沿隽水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通城时早已是饥肠辘辘,才记起自己从昨晚到现在是滴水未进,那肚子更是咕咕闹个不停。眼看岔路口有个餐店,就想着吃点东西再顺便问个路,来个一举两得。店面虽是简陋的茅屋,食客却不少,里外桌椅皆有人坐,刚到门口,就被一个姑娘热络地招呼着坐了下来。
“公子是吃腊肉面还是热干面?”听声音甜美,从质便瞟了一眼这位姑娘,见这姑娘身姿婀娜,水灵动人,瞟了一眼还是忍不住再看了一眼,心道:怪不得山儿说通城姑仔一枝花,原来这山青水美之地,连个卖早餐的姑娘都这般秀色可餐!
那姑娘见从质打量自己,也并不在意,或许早已是见怪不怪,一双大眼扑闪闪地看着从质笑,又把先前的问话说了一遍。从质回过神,方觉得自己失态,忙哼哼应着把腊肉面和热干面各要了一碗。
在这空当,从质窥了一下内屋的灶台和旁边的柜台。白气腾腾的灶台旁一对中年男女正低头有条不紊地忙碌着,看情形应该是一对夫妻。令从质好奇的是柜台边站着的那个姑娘,那姑娘和先前招呼自己的姑娘长相完全是一模一样,不但长相一样,还穿着一样颜色的长裙。要不是两人分工不同,同时在屋里出现,谁都会把两人当作是同一个人。从质猜这一定是对孪生姐妹,只不知哪个是姐姐,哪个是妹妹。看那柜台边的姑娘忙着结帐,客人走后又忙着收拾碗筷,刚好转到从质身边的时候,从质看这姑娘矜持端庄、不苟言笑的样貌,在心里就认为她是姐姐。
等到先前那姑娘笑呵呵端来食物放在桌上时,趁着旁边无人,从质便笑问道:“妹妹,你知道哪条路去黄袍山?”
那姑娘听了咯咯笑道:“妹妹,公子真是好眼力!这么快就辨别出了我们姐妹。”这妹妹一笑,就引了几个食客瞧了过来。从质见这妹妹答非所问,就懒得再理她,只顾埋头吃起食物来。
闷声吃完,走到柜台边结帐的时候,见那两个姑娘都在,两个姑娘站在一起,真正混淆了从质的视觉。从质很自然地揉了揉眼,恰巧这时一个姑娘笑出了声,从质就知道这个是妹妹,只听妹妹对姐姐悄声说道:“姐姐,这位公子说是要去黄袍山。”
姐姐看了看从质背上的弓箭和行囊,又看着从质的眼睛说道:“公子莫非想去此山射猎?”
“射猎?啊,不。”
从质最怕一个姑娘这样盯着自己看,仿佛同许姑姑一样,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又想到自己反正不是干的那见不得人的事,也就如实坦然道:“我想去此山救一个姓方的小孩。”
“你认识这个小孩吗?”这姐姐见从质摇头,又认真问道:“那么是谁指使你去的呢?”
从质只摇头,更不愿说出许姑姑来。见从质还是摇头,旁边的妹妹笑道:“莫非是仙人指路?今日我们也来个仙人指路。”
那姐姐对妹妹道:“来了客人,别闹了。”看那妹妹走开,姐姐指着茅屋右边的方向对从质道:“沿着此路直走,走到看到大山的方向为止,就是此山。”
从质便按那姐姐所指,一路纵马驰骋,行至马不能往前之处,立马四顾,远处峰峦群聚,山势险峻,耸立千仞,巍巍然更胜方山一筹。看那草木葱茏,山川深重,只有鸟声可闻,哪有人迹可寻?近前乱石挡道,峭壁陡立,有飞瀑如练自岩间溜泻而下,其声韵柔媚,一路沿突岩兀石跌宕起伏,散珠溅玉后再缓缓淌入最下边狭长的水潭里。
从质跃下马来,刚吃饱,经过一阵颠箥,那肚里的味道涌了上来,顿觉口干舌燥。忙蹲下身就着那碧绿的潭水用双手捧了几口。方一起身,身后的小红马也跟着把头伸进水潭里咕噜着痛快地喝了起来。看那马儿在潭水中的倒影,从质突然想起来眼前这个绝壁下狭长的水潭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一般。
正自琢磨,脑中灵光乍现,清晨的梦境蓦地浮起,令他不寒而栗。就算是个梦,也不能掉以轻心。从质警觉过来,忙去拉那马匹,这小红马正喝得欢,哪里还驱得动?再看那潭水,隐隐有气泡冒出,先前波澜不惊、平滑如镜的水面,此刻正急速涌动成一个巨大的漩涡。
马儿这才受惊地抬起头来,一声嘶鸣。就在它转身的瞬间,从漩涡里面伸出一个硕大的龙头。那龙头张开血盆大口冲着马儿的后脚咬去。小红马惊慌失措,猛地纵身跃起,虽躲过了龙头的袭击,却一骨碌翻在潭水里。那龙头一仄,击起一股巨大的水花,扭头就向小红马张开了狰狞的大嘴,那白森森的獠牙眼见就要刺入马儿的身体。
眼看自己的爱马命悬一线,从质哪里还顾得上搭箭拉弓?两手各握一根箭矢奋不顾身跃向潭里,对准那龙头突起的双眼死力刺去。龙头感觉到危险,轻轻一偏,借这机会,那小红马从水中扑腾而起,挣扎着上了潭岸,直躲得远远地。此时从质手中的箭矢已深深地插在龙颈上,那蛟龙受痛嗷嗷吼叫着在潭水里翻腾。
原来这蛟龙得水即能兴云作雾,在其怒吼翻腾之时,水潭上空霎时乌云四合,凉风阵阵,大有山雨欲来之势。从质虽是刺蛟得手,但这两根箭矢在蛟龙身上,宛如两根小钉刺在人身上,却无性命之忧。这可苦了从质,他身在水潭中,这潭水深不可测,全无借力上跃之点,只得顶着腥臭,屏住呼吸,在水中灵巧的与蛟龙周旋,以相机逃离。
都说翩若惊鸿,宛若游龙,人于水中岂有蛟龙伶俐?从质一要躲避蛟龙的利齿,二要躲避它的利爪,三要躲避龙身盘卷。几个回合下来,从质的长衫被蛟龙前面的一对爪子抓破了好多处,有几处还隐隐作痛,显是伤及到了皮肉。此时此刻,从质只有争分夺秒躲闪的可能,不说还击,就是连钻出水面透气的机会都无,气息跟不上,从质只觉力不从心,身手自然慢慢迟缓了下来。双方之势本如饿虎与羊,老鹰与小鸟,何况又无地利之优,从质料自己今日逃生无望,必死无疑,但绝不能似昨日在方山一样,拔剑自刎或者束手就擒,必须坚持到最后一刻。
这蛟龙抓住了时机,看从质精疲力竭探头换气之时,张开大口对着从质的腋下咬去,原来这蛟龙最爱咬人腋下吮血,直至人血尽方止。无处可躲,从质举起拳头迎着蛟龙撞了过去,就算是死也要迎头痛击一下对手。
拳头未到,半空中一道白光如闪电划来,那光撞在蛟龙的头上立刻散成一朵朵细花。电花闪烁,蛟龙嚎叫着望向空中。在蛟龙迟钝的刹那,从质从潭中挣扎着上了岸,也向上空望去。白光消逝,天昏地暗中,一位白发道人纵身从乌云上飘然而下,落在从质面前。从质未及拜谢,只听空中霹雳一声,紧接着潭中一片水响,从质这才看清,这条披满青鳞的蛟龙竟然乘着雷声,扶摇直上。
“畜生!你修为未够,岂敢妄想走蛟升天?”半空中一声喝斥,又是一道白光疾射在蛟龙身上。电光火石间,那蛟龙竟从半空直直地坠入潭中,只震得潭水四溅。又听扑通通水响,转眼隐匿于潭中已无形迹。再看潭水风平浪静,潭上云散天开,空中又飘下一位目光炯炯,长须飘飘的僧人。一道一僧,都是眉须皆白,神采奕奕的耄耋长者。
从质起死回生,自是感激不尽,忙先对着那道人伏地而拜。那道人忙托起从质道:“公子不必谢我陈抟,要谢就谢这位黄龙超慧祖师。”
原来超慧曾仙游华山时偶遇陈抟,因二人言语投机,遂成脱俗之交。这日凑巧陈抟来黄龙山云游,见山顶石壁上有晋代葛洪刻铭,上言:
禹治水,登此山,高于平地一千八百丈,周五百里,二十四气,福德之乡。洪水之灾,居其上可以度世,又有列仙之宝坛场在其侧。旁有竹两本,修翠猗然,随风拂拂,各扫坛竹。其上有池,水正澄洁,时有二鱼游泳其中。有葛仙翁炼丹井,药臼尚存。山无秽草,惟杞与芳之属。有石如丹珠。绝顶有石田数十亩,塍渠隐然,非人力所能为!有僧园曰长庆,有宫曰玉清。鸟道断绝,不可登览,左黄龙,右凤凰,皆在山麓。
陈抟按葛洪所记,寻访葛玄炼丹之仙迹,见丹井已然破裂,石田只留凄凄荒草,感叹日月之力无穷,岁月绵绵之坚韧,仙人已去,仙迹皆不再,唯有石刻默示于后来之人。于是也在山顶石壁刻字题诗曰:
山高一千二百丈,太玄二十五洞天。
芒鞋踏破仙家景,宝剑劈开云雾烟。
金鲤一双游碧沼,石田三亩绽红莲。
我来绝顶无他谓,特访仙人葛稚川。
诗刚题完,只听身后一阵笑声道:“好个我来绝顶无他谓,特访仙人葛稚川。只是这个葛稚川、还有葛玄皆羽化而登仙不知何方,葛仙既无,仙丹未得,此山只遇我张诲讥,岂不枉你扶摇子白走这回?”
那陈抟回头见是黄龙山仙僧超慧,忙俯首相拜,笑道:“今日有缘得遇师父,更胜葛仙十倍!贫道只想把‘我来绝顶无他谓,特访仙人葛稚川’中这个葛稚川改为张诲讥,以让后来者不易忘却师父之大名。”
超慧,俗姓张,字诲机,法讳真熹,清河人,曾辞官不受,弃家云游,至黄龙山后,叹为观止,曰:凝三山之灵秀,蓄九泉之源流,九关十三锁,真佛境也!遂于黄龙开山立寺,是为黄龙寺开山始祖。
超慧当下听了此话便摇头道:“此言谬矣,一者此三字皆出你之初心,正所谓初心不改;二者吾之愿乃是以佛法渡人,并不求留名于尘世;三者千百年后葛仙和你陈抟老祖之名必将流传天下,万世敬仰。此皆天意使然,自然之功,又何必多此一举?”
两人正笑谈间,忽见云雾叆叇,瘴气重重,日光隐晦。陈抟手指山底道:“此处为妖气之源,只不知是何妖孽在此?”
超慧双手合十道:“此乃百丈潭中一蛟龙兴风作浪,你故人之子正受困于潭中,正是迫在眉睫,刻不容缓之时。”陈抟不待超慧说完,便踩云而下,是以在危急关头救了从质。
陈抟大名,从质早听父亲讲过,说他是当世仙人。张咏年少时,想在华山隐居,曾去华山拜见过他。那时,陈抟劝他说:“如果你真要在华山隐居,我便将华山分一半给你,但你将来要做大官,不能做隐士。好比失火的人家正急于等你去救火,怎能袖手不理?”张咏听了此话后,就从此打消了隐居的念头,开始着力学文,刻苦攻读。为官后,还时常念起陈抟之名,感慨颇多。可面对另一位仙风道骨,丰神飘逸的超慧祖师,从质只恨自己孤陋寡闻,确实是闻所未闻。听陈抟道长如是之说,又见他降龙之手段,猜其也定是仙人无疑,便忙伏身对着超慧拜了下去。只见超慧妙手一挥,从质竟双腿直直地硬是弯不下去。
原来这陈抟素能预知人意,曾经修道时,斋室墙壁上挂有大瓢,道士贾休复心里想要这个大瓢,陈抟旋即知道他的意思,对贾休复说:“你来不是有其他事情,是想要我的大瓢而已。”陈抟叫侍者取瓢给贾休复。贾休复大为吃惊,认为陈抟是神仙。还有个叫郭沆的人,小时候居住在华阴,曾夜宿云台观。陈抟半夜叫他赶快回家,郭沆犹疑不决;过了一会儿,陈抟又说:“你可以不回去了。”第二天,郭沆回到家中,果然他的母亲在那天半夜突然得心痛病几乎死去,一顿饭的功夫又好了。
今日从质心中所念想陈抟已是了如指掌,只笑着问从质道:“公子可知吕洞宾否?”
从质点头答道:“吕神仙那是妇孺皆知。”
陈抟道:“世人皆知全真吕祖师,却不识黄龙超慧师祖,只怪超慧师父淡泊名节,不让世人知晓吕仙人曾在黄龙山当侍童,拜师学法三载之事。”
陈抟说到此处,被超慧打断道:“诸法因缘生,诸法因缘灭,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旧事风烟倶尽,又何必再多提?”
陈抟道:“贫道本不想提及此事,想当年超慧禅师之名,可是如雷贯耳,名震天下,黄龙寺因你而有‘法窟’之美称。师父未仙去之时,这黄龙寺可是神侣云集,宗风远振。今日贫道游至此处,见庙宇破败不堪,寺内萧条冷落,香火不继,钟鼓不闻,此兼后人不知师父超慧大名之故也。”
超慧笑道:“飘风不终朝,骤雨无整日;国运有兴衰,人事有代谢,况一寺庙乎?数十年后,自有活佛现于黄龙,届时此黄龙寺必将高僧辈出,举世闻名!枝繁而叶茂定让丛林侧目!如我泛泛之辈又何足道哉?”
陈抟听了忙掐指一算,恭手道:“三关陷虎,生断十方!黄龙山虎,五百年睡,五百年醒!前有古人,后有来者,黄龙宗派,流传海外,名动天下!实属可喜可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