孬孩到了铁匠炉,他真的喜坏了,原来是本村的铁匠铺张家父子。那次生产队长让他去买耙齿,在他家看到的。那个砸铁的情景又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次他去,人家认为是小孩来玩看景的,没有人答理他。铁匠铺里散满着黑烟,炉火正旺,老铁匠个头高大,像个黑铁塔,叫张敬凯。合作化后,被公社招去,组成铁木业社,他的手艺好,就被招去了,一干就是十几年。年岁大了,返回自家。老手艺,不能搁下,带着自己的小儿子,又拾掇起来。他知道,这个手艺不能丢,要在自己有生之年,将这门手艺尽快传给自己的小儿子。公社修建红旗涵洞,公社铁木业社抽不出人,就把他们爷俩招来。这儿活不重,只修理钻子什么的,没什么重要要做的。老铁匠心想,这样也好,去就去吧,拾掇拾掇家伙,就到红旗涵洞报到来了。来是来了,就是缺个拉风箱的。孬孩出了事,魏主任就此将他安排过去。在他几个好朋友帮助下,就过来了。
老铁匠用一把长长的铁钳子把一根烧得发白透亮的钢板子从炉里夹出来,钢板上“噼噼噼”,“啵啵啵”地爆着耀眼的钢花。钢板子放在铁砧上,手里的小叫锤敲了一下铁砧的边缘,铁砧清脆地回答着他。他的左手操着长把铁钳,铁钳夹着钢板,钢板按着他的意思轻巧地在砧子上翻滚着;右手的小叫锤很快地敲着钢板。他的小锤敲到哪儿,独眼小铁匠的十八磅大铁锤就打到哪儿。老铁匠的小锤像鸡啄米一样迅疾,小铁匠的大锤一步不让,铁匠铺里“呼呼呼”生出热风,“喀,喀,喀,”很有节奏地跟着小叫锤,一低一高,铿锵铿锵砸起来。在惊心动魄的锻打声中,钢板火星四溅,火星溅到老铁匠和小铁匠围腰护脚的油布上,“滋滋滋”冒着白烟。火星飞到了孬孩的面前,将他吓了一跳。小铁匠张申一边砸铁,一边喊着,“还不快走,站在这儿做什么,烧着你,怎么了。你没看到嘛,我们都围着油腻帆布,不容易烫伤。若烫在你的皮肤上,可不轻哦。”
孬孩咧着嘴,龇出两排雪白的狼牙,向后退了退,却没走。钢火在他的面前飞溅,迸到他的脚面,没有痛的表情,眼睛里跳动着神迷的火苗,两个瘦削的肩头耸起来,脖子使劲缩着,双臂交叠在胸前,手捂着下巴磕,挤得鼻子上满是皱纹,样子好笑,又好看。
钢板打得变了样,白色变成红色,红色渐渐暗了下来——先是殷红,继而灰红,接着是铁块。地下落着满是一层灰白的铁屑,可见不知打了多少铁了。刚迸出的铁屑燃着了一根草,草悠闲地冒着袅袅的白烟。
“你怎么还不走呀,烫着你怨谁。”那个号称小铁匠的张申,又开口说话了。
“你这个孩子真是的,说你怎么不听呀,这儿有什么好看的,这是危险的地方,快走吧,这儿不是你玩的。有事办事,无事不要呆在这儿。”老铁匠张敬凯也说话了。
“老爷爷,我有事。”
“你有事,你能有什么事,小孩子家的。”
“队长叫我买耙齿的。”
“有事你说话呀,怎么站在这儿不吭声,我认为你是玩的。去,你给拿去。”老铁匠催着儿子张申。
孬孩站在一旁。铁板冷炔了,老铁匠自己拉着风箱,自己拿着铁夹子翻着钢板,放在炉火里不停地翻过来调过去地烧着。张申按孬孩的要求,捆好了耙齿,孬孩付了钱回去了。
转眼几年过去了,老铁匠父子被调到红旗涵洞,恰巧老铁匠这儿缺个帮手,孬孩一不小心砸伤了手,魏主任安排他过来了。这一来,父子俩见了孬孩,惊讶极了,原来是你呀,小东西。小铁匠张申试探着问道:“哎哟,就你这个小家伙,你看你瘦的,能拉风箱吗?”
“能,别看我小,上次在你家,我就学会了。”
“噎呵,没看出来,你这么精灵。好,你就拉吧。”
孬孩在铁匠炉拉风箱拉了一个多星期,赤裸的身体变得像优质煤块一样乌黑发亮;他全身上下,只剩下牙齿和白眼珠是白的,在他身上,再也找不到有白的地方了。此时的眼睛更加动人,当他闭着嘴看谁的时候,谁的心就像被热铁烙着一样难受,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本来是个瘦猴子,这样一忽悠,更像猴子了。猴子好看,他却难看,谁不指着他,你看他这个样,还有孩子形吗。鼻翼两侧的沟沟里灌满了煤屑,半寸多长的头发全是煤屑,就像说书讲讲《精忠报国》中的黑炭牛皋,《水浒传》里的李逵。《三国演义》里的张飞。只可惜,年龄岁数不相称,个头不趁,要是再大一点儿,高一点儿,胖一点儿,那就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了。现在,全工地的男人女人们都不叫他“孬孩”儿,开口牛皋,闭口李逵,换个名字叫张飞。他姓张,都叫他孬孩张飞,他却理也不理,连瞟你一眼也不瞟。只有杏子姑娘和小五跟他说话时,他才用眼睛回答他们。
他是个憨厚忠诚的人,杏子姑娘对他有恩,小五是他熟人,再好不过了。对于别人,就算是再熟,也是个陌生的。他就认准了这两个人,与此之下,谁也不理。当然还有魏主任,和他跟着拉风箱的铁匠爷俩了。
昨天午餐,工地上的人们全去吃饭,铁匠师傅的一把小锤和一个淬火用的新水桶和几根钢筋不知被谁偷走了。为此,魏广南在红旗涵洞大堤上骂了半个多小时。“这是哪个不要脸的东西,竟然做起偷鸡摸狗的勾当的事来。是穷掉根了,还是穷破眼了,没什么吃了,到这里偷这个吃。”
有人接着话题说,“那不是偷吃,那是偷卖。”
“偷吃偷卖,还不是一样吗。”
有了这件事出现,孬孩有了一个新任务。魏主任吩咐:“每天中午放工吃饭,孬孩留在工地看守工具,午饭由铁匠师傅从伙房里带来,便宜孬孩你这个狗日的一顿午饭了。”
便宜的事孬孩也不高兴,他知道这是个责任的问题,又不能奉外加补贴,不就吃一顿饭吗。少了东西,自己仍有责任,不如自由自在的好,省的担什么责任了。头一梗,撅着嘴,说,“我不看,我也不想多吃那一顿饭,不如……”
“你说什么,不如什么,那天你是怎么说的,分派什么干什么,怎么又变卦了。”
“这是什么事,像坐牢似的,捆在这儿不自在。”
“你想自由是吧,那好,你回……”
魏主任的话刚说一半,孬孩慌了,他知道魏主任要说什么,连忙接上话,“我不是那个意思,我是……”
“你想怎的,一顿饭白吃,又不扣你钱粮,是个便宜的事,你怎么就……那好吧,中午再给你加两毛钱,你看中不中。”
这时杏子姑娘恰巧赶过来,一把揽过来,“中,我给当家了。”
“你看看,你还没说话,杏子姑娘替你接下了,就这么着了,再有变故,看我怎么收拾你。会计呢,你过来,给孬孩记下,每天中午两毛钱,饭白吃,平时钱粮不少。到时结算,别弄错了,要是出了问题,我可拿你是问,你听到了吗?”
“听到了,魏主任。”会计爽快地答应着。
“那就好,事就这么定了。”魏主任拍案了。
人全走了,喧闹了一上午的工地静了下来。孬孩走出铁匠炉,在大堤前的沙地上慢慢悠悠地倒背着胳膊,双手捂着屁股,蹙着眉毛,额上出现三道深深的皱纹,不停地来回踱着双步。不知道的,认为他在思考着什么。其实什么都不是,他翻来覆去地数着树,从两片嘴唇间“叭儿叭唧的”地吐出一个个小泡泡儿,这是他平时就这么个动作。走着,走着,在一个树前站住了,然后双腿夹住树,一耸一耸往上爬。爬到半截滑了下来,肚皮擦破了一大块,渗出一层血珠来。他弯腰刚想抓起一把土按到肚子上,忽然想起杏姑娘嘱咐他的,无论受伤,还是破了皮,流了血,要尽快找“血见愁”揉一揉按上,不疼也不流血了。一转身,面前就有“血见愁”,掐了一把叶子揉一揉按上了。说也真快,不疼了,血也不流了。他泼皮,不在乎,然后倒退几步,抬起右手打着眼罩,看着那边桥墩与桥面相接的那道石缝,不知他要做什么,然后塞了一个东西,至于他塞的什么,谁也不知。
自从午饭有孬孩看守,砂石厂里再也没有少东西的现象。
他很快走到妇女们砸石子的地方,曾经他坐过的那块石头早就没有了,很准确地找到了杏子姑娘原先座的那个位子,他认识她那把八棱石匠锤。看了一会,一转身坐在杏子姑娘的位子上。不断地扭动着身体,变换着姿势,一直调整自己满意的时候,不再晃动了,像个泥胎子。也不知他在看什么,想什么。过了一会儿,又动起来,斜着眼,像木匠吊线一样连成了一条线,才稳稳坐住,像块石头,呆呆的,双眼紧盯着石缝里那个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