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西区。
大概每个月都有那么几天是不下雨的。
如果灰色的雨停的更久一点,就可以安心的远行。
过往口口相传的历史,早已化为尘埃。每当风吹过,便不知疲倦的低沉呜咽。
三海坐在残破大楼最顶端的横梁上,感受着脚下巨大的城市遗迹,孤独与彷徨。
我们这些在文明的尸骸上苦苦挣扎的小虫子,有那么一天,也会随着这具庞大的枯骨一同消失在风里吧?
不过他的自怨自艾明显是失眠后糟糕情绪的并发症。站起身,咬着牙,用尽力气伸了个懒腰,而后三海心满意足的长叹一声,纵身一跃,从百丈(注1)高的楼顶坠下不见人影了。
那就去一些没有去过的地方,远离灰色的现在,寻找不一样的东西。
可能会遇到一些不认识的人,他们或者有趣,或者充满敌意,或者有着别样的智慧,或者摇曳曼妙的身躯。
不论什么,总是能带来绝妙的新奇体验,为了这种新奇感,就算是付出一些代价,也没有关系。
于是三海踩着清晨的尾巴上路了。
……
清早的集市,格外的热闹。
彪悍的家庭主妇用末日决战般的气势,挥舞着一根还带着泥土的青菜,冲着瘦小的菜贩‘讲道理’,小贩吓得瑟瑟发抖,但如仍旧咬紧牙关不肯松口。
欢笑的小孩子们呈战斗阵型冲过一家家商铺,路过三海时大声高喊着‘三海哥!’,继而一溜烟不见了踪影。
一位少妇年龄尚小的孩子,见大孩子们如此的阵仗,努力挣脱一手挑选食材一手揪着自己衣领的母亲,高举右手,小拳头捏的紧紧的,严肃认真的大喊一声‘三海哥!’,接着就要挂挡起飞,却不慎脚下一个小水洼,猛地滑倒,整个小脸‘噗’的一声埋在了水坑里,惹的周遭的人们发出善意的哄笑声。母亲愤怒的回望一眼,继而转头怒视身边挑菜的主妇们,警告她们不要对自己已经挑好的战利品‘动手动脚’,这才转身骂骂咧咧的把小孩子扯起来,顺手在男孩屁股上就是一记响亮的巴掌,打得原本只是小声啜泣的孩子彻底没了顾忌,放声大哭,于是无良的男人们,笑的更快乐了。
也许就这样,在这个熟悉的地方过一辈子,娶个温柔得体的妻子,生一堆叽叽喳喳的小‘三海’,每天早晨站在镜子前只为三餐发发愁,刮好胡子努力工作换个更好的房子,也不错。相较数年前的颠沛流离,如今的一切,何尝不是一种归宿?
思绪间,三海走进了街角死胡同里的阴晦铺子,一进门,莫名的腥臭气味扑面而来,闻之欲呕,瞬间将他脑中‘安于现状’的想法彻底粉碎,因为这里散发着的,是真实、残忍的荒野味道。
店掌柜见三海进来,眼睛瞪得如铜铃大,短暂一愣,赶忙向一旁的小伙计暗暗使了个眼色。
“行了,周胡子,你那些‘小玩意’没必要跟我藏着掖着,否则你也不会舒舒服服的在这里一呆这么些年了。”三海慵懒的伸个懒腰,貌似随意的向店里好几个散发着极度危险气息的男子扫视一圈,其中一个全身罩在斗篷下的瘦小身影,格外令他在意,不过在?北的城墙内,也不需要担心什么。
“是是!”周胡子讪笑着,连忙上前拉住了小伙计,用极为严厉的口气说道;“给三爷上茶,最好的,保险库里的!快去!火候给我煮够了,一滴水都不许洒出来!用景德那套茶具!”
“你倒是放心这孩子,保险箱密码都知道啊?”三海随手抓起柜台上一堆巨大的野兽牙齿,放在鼻子下面嗅了嗅,现在的猎人,不简单啊,这种东西弄回来这么多!不过这东西其实也没有什么大用,仅是单纯的猎杀证明,可以用来兑换‘积分’。
“嗨,您说的哪里话,既然收了他,我是当儿子养的,只是我已经前前后后死了三个儿子,怕是受了什么咒,断子绝孙啊!所以一直不敢他喊我爹罢了,我怕这小兔崽子也跟我那几个倒霉儿子一样...一样...三爷,我不是个好人,迟早糟报应...现在苟活着,能活一天算一天,就是想给这小子养大成人...”周胡子触动了伤心往事,站在那里长吁短叹的抹起眼泪。
“少跟我来这套,”三海抱着双臂,有些无语的看着周胡子:“我今儿来是置办东西的,不是跑来拆你店的,能找个干净地儿让我坐着说话吗?”
“呦!是是!嗨,人老了,脑子不好使了,三爷您这边坐,这边...”周胡子闻言,哪里还有什么眼泪,殷勤至极的把三海迎到屋后天井里的一方小石桌边,用衣袖擦了擦石凳上晶莹的露水,待三海大马金刀的坐下后,才小心翼翼的坐到对面问道;“不知道三爷有什么地方用得到老头儿我的?”
谨慎。是刻在荒野人骨子里的优良品质,哪怕再熟悉的人,忘记这一点,很可能低下头的时候就会看到从背后透体而出的刀尖。
“也没什么,趁手的猎人装备给我来一套,东西都要最好的,啊,你知道的,我没钱。”
周胡子有些内伤了,能把‘没钱’说的如此清新脱俗理直气壮的,整个?北,也只有眼前这位爷了。
三海是真没钱。
“这...三爷,恕我直言,东西我还真有,也必须有,还比猎人协会的大路货不知道高多少个档次,可您这儿...我不敢卖啊,自从有了猎人协会,对这方面管的就很严。说实在话,您只要一句话,这店面儿我都拱手相送,然后带着聪儿出门左转救济会领‘猪食’去。您要我的命,那也一句话的事儿,我洗干净脖子给您砍,就是您得受累给聪儿安排个好人家,算是补个咱当初的情分...”说着,周胡子毫不犹豫的,拿袖口努力擦了擦黑漆漆的脖子,给领口使劲扯了扯,脑袋一歪缓缓的靠在了石桌上,露出大半个脖颈,楚楚动人的盯着三海,泪花又开始打转。
咋过了这么些年,这货还是个深度戏精!从进门演到现在了,不累吗?三海有些头疼的捏着太阳穴。
自?北时局稳定后,管理者们开始对私人武装加大了管控力度,否则出门买个菜下班接个娃都要背把枪,可不是什么好体验。于是多个相关部门应运而生,比如猎人协会和西街市场管委会这两个主管非军事力量的地方。
所谓猎人协会,是?北将荒野猎人职业化的初步尝试:统一向进入荒野猎杀荒兽的猎人们颁发执业资格证。只有缴纳高昂的费用,才能拿到那个能够在?北合法持枪的徽章,同时包括作战服,护具,甚至水壶在内,也都是整套的准军事化标配,如果没有这些家伙什又带着枪,一旦踏入?北城防识别区,就会被城防军直接击毙。
但实际上除了早期的以猎杀荒兽为生的本地荒野猎人部落,对于‘新?北’这个大部分都是移民的聚集地来说,踏足荒野,是一件逼不得已的事情,只有生活没法再继续下去的人才会尝试着进入荒野搏一把命。
这些人已经穷的要去‘变相自杀’了,哪里还有足够的钱去支付协会那吓死人的保证金?不过协会也是有相应的规章制度,保证金可以通过积分的形式赊账。但如此一来,踏上这条不归路的人,就彻底沦为协会的一条狗。
简单来说就是你欠着协会数十万积分,响应协会的召集令去参加一场局部战争当炮灰,算你偿还两三万积分,你去不去?不去,也没关系,那就用猎物慢慢还吧!按着?北周边的生态环境,清掉所有的账目同时保证自己和家人不被饿死,起码要经历四五年九死一生的狩猎生涯。
所以这也算是变相的预备兵役制度,好处有很多,最明显的成效莫过于筛选及扩大总体武装力量。让那些并不是十分愿意用自己的生命保卫家园,仅仅是生活所迫才拿起枪的‘软蛋’与‘自由人’有个去处,能一定程度上为聚集地所用,而?北的正规部队只接受战斗能力、战斗意志符合标准且自愿从军的人群。
在这样的前提下,‘下有对策’的古老传统便至关重要,于是有了周胡子这样的人。
有门路,能弄来猎人标配,甚至花远远少于协会的钱就能到手‘假’猎人徽章,只需要向打通关系的城防军明哨‘缴纳’合适的过路费就能在进出识别区时不被盘查注册信息,在?北安然行事。唯一需要注意的就是,不要没事带着枪穿着‘假’猎人制式服装在城内搞事,如果被巡逻部队问询查验漏了底,那就是流放荒野的下场。
三海之前在柜台上看到的那堆价值不菲的兽牙,也这是这桩地下买卖的一部分,‘假’猎人们会将战利品出售给‘中间人’,直接换取金钱;中间人抽成后借用注册猎人的名头将战利品上交协会,获取积分,为真猎人‘充账’或者兑换一些只有协会才有的好东西,例如特种弹药,大口径枪械,单兵作战系统等寻常渠道弄不到的货物,甚至可以发布悬赏任务,让别人帮你解决一些小麻烦。
三海恰恰就是那种口袋里没几个子儿去办个真身份的挨宰对象。迁徙?北这么些年,身上的日常衣物都没怎么换过,尤其是袜子,三海内心最深处的痛,荒野里一双舒服的袜子太重要了,能有效减轻不合脚的鞋子带来的伤害。忙碌的男人,都挺费袜子的。
有意思的是,这桩暗地里的买卖,猎人协会明明知晓,却从不深究。至于名头有些奇怪的西街市场管委会,那是‘淘金者’的大本营,如果有机会,再说也不迟。
(注1:丈的长度在我国各朝代都不尽相同,近代一丈为3.2米,百丈即320米,不过在文学作品中,‘百丈’不是指具体数值,而是泛指很高很远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