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老院入院口,长着一棵香槐,是我爷爷年轻时种下的,我童年的时候,它已经长得比堂屋还要高了,每到夏天,茂盛的枝叶几乎可以把整个院子罩下来。
堂屋是这个四合院中唯一的一座二层楼房,也是当时我们村的最高建筑,由我父亲的爷爷设计建造。那个时代,我们家族拥有全村六分之一的土地,但是没有用过雇工,田地自己种,又经常周济乡邻,土改时虽把田地充了公,堂屋也被没收了当了村委会〔不知当时叫什么〕办公室,但是作为补偿,我们家被划为中农成分,也是值得庆幸的。
爷爷与这棵槐树的情份,不仅仅在于爷爷的栽培之恩,更在于槐树对爷爷的救命之恩。解放前,我们这一带有一股土匪,杀人抢劫,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七里八村大凡有法〔有钱〕人家,差不多都被勒索过,乡里凡有些姿色的,夜里须要把锅底的黑涂在脸才敢睡去,男人们若是稍有反抗,非死既残,起初政府也用了些方法,随之而来的是发生在一些头面人物家里家外的意外,于是都是雷声大,雨点小,政匪相安无事,井河不犯。有的乡村组织了乡团自卫,也难有起色,了不起起个警哨作用。于是他们便越发横行,无法无天,乡人私下称他们为“混鬼”,可见有多么可怖。
这一天深夜,街外有人喊“混鬼来了!混鬼来了!!”爷爷从堂屋跑出来,刚刚跑到这棵槐树跟前,隐约听到槐叶沙沙直响,灵机一动,三下五去二就爬到了槐树上,才到树顶,混鬼们持着土枪、大刀便涌了进来。爷爷吓得在树上大气不敢出,若是当时一头冲出去,必然要与他们撞个正着。而三爷跑到了堂屋屋顶,其他俩位兄弟越墙而走,结果三爷被翻腾出来,随着一些包裹被绑走了。混鬼留了条子要粮要钱若干,限期准备好,否则撕票。可是哪来钱呢,几经周折,托了不少与混鬼有关的人,半年后才将三爷赎回来,头发胡子都吓白了,大约是受尽了折磨,反应都迟钝起来,回来后不久便永去了。而我的爷爷避过此难,对槐树便额外呵护,浇水施肥,除虫裁枝,就连家人折一些槐叶来煮粥,也是在一边小心翼翼指挥,不叫乱来。
槐叶粥至今都是我的最爱。因为决心要写这篇文章,前些天特意问起父母有关槐树的细节,没想到他们和我一样,一提起槐叶粥,马上兴致勃勃,已是十几年没吃过了,怀念之情满溢。妈妈讲,首先,不是所有的槐叶都可以煮粥,必须是香槐之叶,而且越是年老的槐树结出的槐叶越是纯正,且初夏前后与霜冻之初的叶子为最好。其次,釆下的槐叶必须清水浸泡一两个小时,去除青味,然后,先下小米,再糊黄面,将熟时放入适量食盐与少许食碱,最后放入槐叶,三滚之后粥熟。观之,色泽黄绿,些许槐叶如同置于湖中的扁舟,悠然惬意,自在漂浮,而沉人粥中的,又如画中之鱼,悠然自得;闻之,清香扑鼻,如置身田野;食之,淡淡的清香从一入口便留在唇边舌尖,非三五碗而不过瘾,直上人喝得饱咯连连。那时人家,粥是固定晚餐,没几家可以佐以小菜的,便是吃上萝卜咸菜,即是有钱人家了。而槐叶粥兼了菜肴之味,不经意间就诱着人吃下一两个窝窝头或馒头,当是佳肴了。
此香槐在我们村是唯有的两棵之一,因此也是宝贝。爷奶晚年,伯母们不和,弟兄开始生分,爷爷便决定分家各过。四个弟兄通过拿丸〔抓阄〕将这个四合院分成四份,老三堂屋,与老人同住,老大东屋,也算正房了,老二西屋,我家南屋,是刚盖好的新房,可谓各得其所。爷爷又说老四实在,家里的善良,槐树临近南屋,就给老四吧,谁都可以摘槐叶,不得外气。我爸后来才知道,爷爷为这了分配棵槐树,几天没睡好。
三伯母是有心计且个性强的人,但是人懒,难得煮槐叶粥给爷爷喝,我爸便让妈妈多煮些,时常送过去。三伯母一笑,明里不说什么。二伯母就不同了,一次看到爷爷把我放腿上“荡秋千”,大约是我咯咯的笑声太大,偏巧她的孩子没人带,她就在院里骂自己的孩子:“哭啥哭,我又不会煮槐叶粥巴结人,没人管你活该,愿往哪儿去往那儿去!别烦人!”爷爷听了没吱声,妈妈听了自然不乐意,出去理论一番,嘴上不来便气哭了,爷爷后来私下对妈妈说:“她说让她说吧,你别心里去,是物件就有神护着,槐树也一样,要不她家煮饭总说苦呢,神灵心中有数啊。”此事于是不了了之。而爷爷把我放腿上“荡秋千”这件事,却成为了妈妈和我最温馨的回忆。
后来爷爷不在了,我们也举家迁走,这棵香槐便托给了大伯家照管。十多年过去了,大伯家来人说香槐已快被虫子嚼完了叶,提议卖掉算了,爸面无表情,说:“过两年再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