征尘
我久久地踯躅在临汾车站附近,孤独、焦烦,不时把行李卷从一只手转到另一只手。我刚下火车,要到城里去找八路军总部,可是天还不亮,不能进城,想先找地方歇歇。敲过几家店门,房间全满了,不是旅客,而是队伍,这儿的栈房差不多临时完全变成了军营。现在是什么时候呢?我的表偏偏不走了。我望望星空,觉得自己装模作样怪可笑的,因为我根本不是善于夜行的人,能够从星斗的位置辨出夜色的深浅。没有一丝儿风,然而冷得出奇,远近的鸡叫也似乎掺进一点荒寒的意味。多谢鸡的报告,我知道黎明是离我不远了。
当我第二次转来,车站更加冷静。十来个候车的旅客坐在各自的行李上,抄着手,缩着头颈,疲倦地打着呵欠。电灯,因着电力的不足而散射着黄澄澄的光线,很像在无叶的树梢僵卧着的月亮。其实月亮已经残缺,它的本身更像一颗虫蚀而腐烂的枇杷。
原始的蠢笨的牛车聚集在站外。车夫们围着一架卖甜酒的担子,蹲着,抽着旱烟。他们是在趋就炉眼的蓝色的火苗,没有人肯花两枚铜板喝这么一碗。
我还在踌躇是不是应该立刻进城,一个车夫走近我,双手抱着鞭子说:
“上哪去呀,先生?我送你去吧?”
“进城。现在城门能不能开?”
“还得一歇哪。你不如先到栈房歇歇脚,等天亮了我再送你去。”他看我有点迟疑,指一指前边的苍灰的夜色说:“那儿就有小店,我带你去。”
这样善良的农民在北方的旅途上时常可以遇见。他们总是那样率真,质朴,存着点古代游侠的豪爽的味儿。
我们来到一所简陋的土房前,伸一伸手,我准可以摸到屋檐。车夫拍着板门喊道:
“赵大哥,赵大哥,有客人来啦。”
火光一闪,小小的纸窗映上浅黄的灯影。一个带痰的嗓音在里面含糊地答应着,过后,有人趿着鞋走来打开门。
穿过一间漆黑的小屋,我踏进另外一间,壁上挂的油灯袅着青烟,两张跛脚的八仙桌子摆在地上。这其实是家小饭馆,外间是炉灶,这儿卖座,还有个里间,黑得像洞,从内里飘出一个人的咳嗽、吐痰、摸索着穿衣服的声音。
开门的堂倌掩着怀,揉着眵眼,把外间的灯火也点上。
车夫同赵大哥招呼几句,钻出黑洞对我说:
“一会儿就生火啦。你先烤烤火,暖和暖和,爱吃东西就吃点馍啦、面啦,爱睡觉里边有铺,天亮我来接你。”
我倒真想睡觉。一夜火车,仅仅打了几个盹,眼皮沉重得撑不开。我伏在桌上,昏昏沉沉睡去,又昏昏沉沉醒来。短短的间隔,外边忽然变天了。北风打着呼哨,像是大伙的马队,飞快地驰过原野。尘土被卷到半空,又洒到窗上,沙,沙,一阵松,一阵紧。不知几时,屋里来了两位新客,占据着另外一张桌子,每人眼前放着一只酒盅,一双木筷。他们木然地静默着,如同堆在墙根的皮箱和网篮(他们的行李)一样的静默。我移动板凳,坐到炭盆前,两脚踩着盆边,木炭的火苗小蛇似的飞舞着。“好冷呀,快下雪了。”
一团肥大的影子摆动在墙壁上。影子的主人似乎努力想打破沉闷的空气,开始同我攀谈。但是在继续说话之前,他擤了一把鼻涕,又用青呢马褂的袖口擦一擦他的滚圆的鼻头。坐在他对面的客人是一个三十来岁的商人,湖色线春棉袍,尖顶瓜皮帽,胡须许久不曾修剃,脸色很灰败,然而这是怎样的一双眼睛呵:冰冷、僵直,只有宰杀后的死羊眼才这样可怕。那肥胖的商人觉察到我在注意他的同伴,就说:“他是个痴子,不要理他——你不是山西人吧?从哪儿来的呀?……噢,西安。西安真是个好地方。我在汉口做买卖……别客气啦,这个年月,混口饭吃就知足了,哪有财发?”
铁勺子敲在锅沿上乱响。堂倌从外间端进两盘菜——葱爆羊肉和炒肉丝——连同一壶汾酒,一起摆在肥胖的商人前。
“吃点吧,不要客气。”胖子谦让着。但我自己叫了一碗烩馍,这是种含有十足的西北风味的饭食。
堂倌打来一盆热水,白毛巾早变成了深灰色。我拧一把手巾,轻轻擦着脸,几点水珠溅到炭盆里,木炭咝咝地叫起来。
“火,火!”痴子的眼睛充满恐怖,从炭盆移到我的脸上。我是怎样惊扰了他呢!
“老实点!”其实不用胖子威吓,痴子也会自动地平静下来。他的神情又是那么冰冷,宛如泥塑似的。他的盅里斟满酒,眼前放着菜,可是他不吃不喝,眼珠直瞪着前方,并不理会胖子的一再诱劝:“吃吧,到家啦。喝完酒,吃点饭,我们就雇脚回家。你妈妈和老婆都等着你呢。”
不耐烦的表情挂在胖家伙的厚脸上。他摇摇头,啧啧了两声,意思是说毫无办法。
“他是怎么痴的?”我猜想其间一定藏着一个谜。
“唉,这个人心眼儿太窄,遇事想不开。”胖子一刻都不停止吃喝,菜屑伴随着唾沫星子从他的嘴里喷吐出来,又飞进菜盘里。“他原先在上海做买卖,后来打仗,统统烧光了!这件事落到我们明白人身上,也不会怎么样。可是他太看不开,整天坐着发愁,日子多了,就变成这个痴样子!嗳,我们是乡亲,还沾着点亲戚,旁人把他带到汉口交给我,我哪好意思不管呢?没办法,只有送他回家,这一道可真累死我了。”
我问道:“你府上是哪里?”
胖子说:“好说,小地方浮山,还得从临汾起早走,天一亮我们就得找大车。”
堂倌吹熄壁上的油灯,屋里人的眉目已经可以清楚地分辨出来。天阴着。北风吹来远处士兵上早操的“一、二、三、四”的呼喊声。
胖子忽然不安地说:“你看日本鬼子能不能打到浮山?”
这个脑满肠肥的市侩忽然引起我极大的憎恶,我是在故意同他捣乱:
“谁知道呢?前线又开火了,你怎么敢回来?”
“我特意回来搬家眷,”他忘记方才说是送痴子了。“就是房子和地没有办法。他们说日本怕地震,房子都能推来推去,早知道打仗,我们盖房子真应该安上车轮。”他为自己高明的诙谐而裂开肥厚的嘴唇,他是在替自己喝彩。
门口走进一个穿短棉袄的中年汉子,粗眉大眼,我似乎认识他:
“是你送我来的吧?”
“对,对,城门开了,可以走啦。”
我推开剩余的半碗烩馍。大概因为过分的陈旧,馍里散发着一股霉味。赵大哥——饭馆掌柜的兼厨师,抢先提着我的行李,把我送上牛车。
屋外的世界完全被风占领着。
天上是黄云,地下是黄土,风把黄土卷到半空,于是天地搅成一片愁惨的黄色。我坐在粗糙的牛车上,翻起大衣的领子,俯着身,依旧不能抵御风沙的侵袭。我的眼眶、鼻孔,埋藏着许多的细尘。我闭紧嘴,风却像是一只有力的手,窒息着我的呼吸,逼迫我不时地张一张嘴。就在这一刹那,它也会往我的口腔里扬一把土,类似一个恶作剧的坏孩子。
“Ja!Ja!”车夫用一方蓝布包着嘴脸,齐到眼下。不管他怎样挥动皮鞭,车子仍然蜗牛似的向前爬行。
尘头回旋着、滚转着,十步以外便是模糊一片了。我疑心这是战场,弥漫着枪炮的硝烟;我几乎相信我的猜疑是对的,那儿不正有大队的行军战士吗?他们从我相对的方向走来,背着军毯、步枪、手榴弹……挣扎在吼叫的北风里。
车夫暂时把牛车停在路旁,侧着头,对我大声喊道:
“这又是往北开的,都是八路军。”
队伍通过我们身旁,长长的一列,最后是辎重队。两辆满载军火的大车后跟随着一小队辎重兵,每人挑着一担子弹,那么重,扁担被压得微微弯曲着,战士的脚步也显得摇晃不定,似乎随时都有被大风吹倒的可能。
这儿离临汾车站足有一里多路,那里停着北上的兵车。距离虽然很短,然而这是多么艰苦的行军啊。
车夫跳下车沿,出乎意料地朝我高声说:
“我不拉你啦,先生。”
“为什么?”
“我得帮他们送送东西,”他用鞭梢指一指步履蹒跚的辎重队。“你爱给钱就给几个,不给就算了。”
只是一秒钟的犹豫,我便立在黄土松厚的地面上。我掏出两角钱递给他,不知应该说什么。
假如习惯允许的话,我真想拥抱他。我到底记起自己的事了:
“可是我还不认识进城的路呢。”
“沿着大道走,没有多远啦。”说着,车夫拉着牛车追上军队的尾巴。一阵风,一阵土,等我再勉强睁开眼,前面是一片滚滚的黄尘,我似乎跌进上古的洪荒时代。
我又孤独了,然而并不焦烦。我的心是活泼而轻快的,虽然我是那样吃力地踯躅在风暴里。
雪浪花
凉秋八月,天气分外清爽。我有时爱坐在海边礁石上,望着潮涨潮落,云起云飞。月亮圆的时候,正涨大潮。瞧那茫茫无边的大海上,滚滚滔滔,一浪高似一浪,撞到礁石上,唰地卷起几丈高的雪浪花,猛力冲击着海边的礁石。那礁石满身都是深沟浅窝,坑坑坎坎的,倒像是块柔软的面团,不知叫谁捏弄成这种怪模怪样。
几个年轻的姑娘赤着脚,提着裙子,嘻嘻哈哈追着浪花玩。想必是初次认识海,一只海鸥,两片贝壳,她们也感到新奇有趣。奇形怪状的礁石自然逃不出她们好奇的眼睛,你听她们议论起来了:礁石硬得跟铁差不多,怎么会变成这样子?是天生的,还是錾子凿的,还是怎的?“是叫浪花咬的。”一个欢乐的声音从背后插进来。说话的人是个上年纪的渔民,从刚靠岸的渔船上跨下来,脱下黄油布衣裤,从从容容晾到礁石上。
有个姑娘听了笑起来:“浪花也没有牙,还会咬?怎么溅到我身上,痛都不痛?咬我一口多有趣。”
老渔民慢条斯理地说:“咬你一口就该哭了。别看浪花小,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心齐,又有耐性,就是这样咬啊咬的,咬上几百年,几千年,几万年,哪怕是铁打的江山,也能叫它变个样儿。姑娘们,你们信不信?”
说得妙,里面又含着多么深的人情世故。我不禁对那老渔民望了几眼。老渔民长得高大结实,留着一把花白胡子。瞧他那眉目神气,就像秋天的高空一样,又清朗,又深沉。老渔民说完话,不等姑娘们搭言,早回到船上,大声说笑着,动手收拾着满船烂银也似的新鲜鱼儿。我向就近一个渔民打听老人是谁,那渔民笑着说:“你问他呀,那是我们的老泰山。老人家就有这个脾性,一辈子没养女儿,偏爱拿人当女婿看待。不信你叫他一声老泰山,他不但不生气,反倒摸着胡子乐呢。不过我们叫他老泰山,还有别的缘故。人家从小走南闯北,经的多,见的广,生产队里大事小事,一有难处,都得找他指点,日久天长,老人家就变成大伙依靠的泰山了。”
此后一连几日,变了天,飘飘洒洒落着凉雨,不能出门。这一天晴了,后半晌,我披着一片火红的霞光,从海边散步回来,瞟见休养所院里的苹果树前停着辆独轮小车,小车旁边有个人俯在磨刀石上磨剪刀。那背影有点儿眼熟。走到跟前一看,可不正是老泰山。我招呼说:“老人家,没出海打鱼吗?”
老泰山望了望我笑着说:“哎,同志,天不好,队里不让咱出海,叫咱歇着。”
我说:“像你这样年纪,多歇歇也是应该的。”
老泰山听了说:“人家都不歇,为什么我就应该多歇着?我一不瘫,二不瞎,叫我坐着吃闲饭,等于骂我。好吧,不让咱出海,咱服从;留在家里,这双手可得服从我。我就织渔网,磨鱼钩,照顾照顾生产队里的果木树,再不就推着小车出来走走,帮人磨磨刀,钻钻磨眼儿,反正能做多少活就做多少活,总得尽我的一分力气。”
“看样子你有六十了吧?”
“哈哈!六十?这辈子别再想那个好时候了——这个年纪啦。”说着老泰山捏起右手的三根指头。
我不禁惊疑地说:“你有七十了吗?看不出。身板骨还是挺硬朗。”
老泰山说:“哎,硬朗什么?头四年,秋收扬场,我一连气还能扬它一两千斤谷子。如今不行了,胳臂害过风湿痛病,抬不起来。磨刀磨剪子,胳臂往下使力气,这类活儿还能做。不是胳臂拖累我,前年咱准要求到北京去油漆人民大会堂了。”
“你会的手艺可真不少呢。”
“苦人哪,自小东奔西跑的,什么不得干。干的营生多,经历的也古怪。不瞒同志说,三十年前,我还赶过脚呢。”说到这儿,老泰山把剪刀往水罐里蘸了蘸,继续磨着,一面不紧不慢地说:“那时候,北戴河跟今天可不一样。一到三伏天,来歇伏的差不多净是蓝眼珠的外国人。有一回,一个外国人看上我的驴。提起我那驴,可是百里挑一:浑身乌黑乌黑,没一根杂毛,四只蹄子可是白的。这有个讲究,叫四蹄踏雪,跑起来,极好的马也追不上。那外国人想雇我的驴去逛东山,我要五块钱,他嫌贵。你嫌贵,我还嫌你胖呢,胖的像条大白熊,别压坏我的驴。讲来讲去,大白熊答应我的价钱,骑着驴逛了半天,欢欢喜喜照数付了脚钱。谁料想隔不几天,警察局来传我,说是有人把我告下了,告我是红胡子,硬抢人家五块钱。”老泰山说得有点气促,喘嘘嘘的,就缓了口气,又磨着剪子说:“我一听气炸了肺。我的驴,你的屁股,爱骑不骑,怎么能诬赖人家是红胡子?赶到警察局一看,大白熊倒轻松,望着我乐得闭不拢嘴。你猜他说什么?他说:你的驴快,我要再雇一趟去秦皇岛,到处找不着你。我就告你,一告,这不是,就把红胡子抓来了。”
我忍不住说:“瞧他多聪明!”
老泰山说:“聪明的还在后头呢,你听着啊。这回倒省事,也不用争,一张口他就给我十五块钱。骑上驴,他拿着根荆条,抽着驴紧跑。我叫他慢着点,他直夸奖我的驴有几步好走,答应回头再加点脚钱。到秦皇岛一个来回,整整一天,累得我那驴浑身湿淋淋的,顺着毛往下滴汗珠——你说叫人心疼不心疼?”
我插问道:“脚钱加了没有?”
老泰山直起腰,狠狠吐了口唾沫说:“见他的鬼!他连一个铜子儿也不给,说是上回你讹诈我五块钱,都包括在内啦,再闹,送你到警察局去。红胡子!红胡子!直骂我是红胡子。”
我气得问:“这个流氓,他是哪国人?”
老泰山说:“不讲你也猜得着。前几天听广播,美国飞机又偷着闯进咱们家里。三十年前,我亲身吃过他们的亏,这笔账还没算清。要是倒退五十年,我身强力壮,今天我呀——”休养所的窗口有个妇女探出脸问:“剪子磨好没有?”
老泰山应声说:“好了。”就用大拇指试试剪子刃,大声对我笑着说:“瞧我磨的剪子,多快。你想剪天上的云霞,做一床天大的被,也剪得动。”
西天上正铺着一片金光灿烂的晚霞,把老泰山的脸映得红通通的。老人收起磨刀石,放到独轮车上,跟我道了别,推起小车走了几步,又停下,弯腰从路边掐了枝野菊花,插到车上,才又推着车慢慢走了,一直走进火红的霞光里去。他走了,他在海边对几个姑娘讲的话却回到我的心上。我觉得,老泰山恰似一点浪花,跟无数浪花集到一起,形成这个时代的大浪潮,激扬飞溅,早已把旧日的江山变了个样儿,正在勤勤恳恳塑造着人民的江山。
老泰山姓任,问他叫什么名字,他笑笑说:“山野之人,值不得留名字。”竟不肯告诉我。
中国人民的心
已经是一九五三年十二月初,头一阵子落过场大雪,冬天早来了。谁知近来一变天,飘飘洒洒又下起细雨来,冰雪化了,到处化得泥汤浆水的,走路都插不下脚去。原先封得严严实实的大江小河,又化了冻,边边岸岸的冰上浮着层水,只有背阴的地方冰还比较结实,时常可以看见朝鲜小孩蹲在小爬犁上,双手撑着两根小棍,飞似的滑来滑去。
这一天,雨不下了,怪阴冷的。晚间我坐在灯下读着本叫《斯大林教养的人们》的书,正在惊叹着苏联人民那种英雄的品质,这时我接到个电话。我不清楚是谁给我的电话,但我知道这是个好心肠的人。他说:
“你知道吗?今天傍晚在安州车站牺牲了个战士。他见一个朝鲜小孩滑冰掉到水里,赶紧去救,也陷下去。他把小孩救上来,自己可沉下去了。是个很好的同志啊!又是一个罗盛教!”我去看那位烈士时,他已经装殓好,平平静静躺在那儿。他的神情很从容,像是睡觉。我定睛望着他的脸,我不认识他,但我又十分熟悉他。从黄继光身上,我熟悉他;从罗盛教身上,我熟悉他;从千千万万中国人民身上,我更熟悉他。他的面貌一点不惊人。谁要以为这样人身上准有许多惊心动魄的东西,那就错了。
他只是个顶简单的中国人,几句话就可以交代清楚他的一生。他叫史元厚,山东长清人。他像所有贫苦的农民一样,一下生过的就是苦日子;也像所有机灵的孩子一样,有时会想出很可笑的法子,对地主报个小仇。譬如说,把地主的南瓜挖个洞,往里拉粪;还有一回,把些毛毛虫的毛撒到地主被窝里,害得地主夜里睡觉,浑身刺得又痒又痛。到后来,他长大了,流落到济南拉洋车。再到后来,就参加了部队。
史元厚家里有老父老母。这对老人像所有父母一样,不管儿子的胡子多长,还把儿子当小孩看待,总怕儿子冷了不知添衣服,饿了不知道吃。千里迢迢,也要托人捎去做娘的连宿打夜带着灯做的老山鞋,还要在信上千叮咛万叮咛,就怕儿子晚上睡觉不盖被,受了凉。
史元厚家里还有个没过门的妻子,叫绍英。这个妻子可不像早些年的妇女,只知刷锅烧饭抱孩子,她却在镇店上念书。史元厚曾经写信问她想要什么东西,心里先猜了猜,以为离不了是些花儿粉儿一类东西。过几天绍英回信了,写得比史元厚都清楚,要的却是支钢笔。来朝鲜以前,史元厚接到父亲的信,里边说:“你爹老了,生活什么不缺,就是缺个孙子,要是你肯听话,最好早一天回家成了亲吧。”史元厚的心搅乱了,翻腾半宿睡不着,第二天起来便向上级写申请书。
他素来爱说爱闹,永远不恼,别人也爱找他开玩笑,顺着史元厚的音都叫他“史落后”。旁的战士见他写申请书,笑着四处嚷道:“‘史落后’打报告要娶媳妇了。”
史元厚应声笑着说:“就是嘛,你管得着!”以后接连写了七次报告。但他要求的不是回家,却是上抗美援朝的最前线去。
一九五三年二月,正是敌人妄想从我们战线后方登陆作战时,史元厚跟着队伍到了朝鲜。队伍一到,立时打坑道,挖工事,进行反登陆作战的准备。史元厚挖战壕磨得手起了血泡,扛木头把肩膀都压破了皮,照样像匹小骡驹子,又踢脚,又撒欢。他这人话语多得出奇,旁人说话,就爱插嘴。有时说得牛头不对马嘴,惹得战士们笑他说:“我看你上一辈子准是个哑巴,一肚子话,都憋到这辈子了。”他也不恼。要是旁人叫他逗恼了,他会抱住你笑着说:“怨我!怨我!”
穿戴他从来不讲究好看,衣服鞋袜,总是缝缝补补的。
谁要问他:“你是怎么回事啊?新发的鞋也不穿,留着烂在箱子底吗?”
史元厚会笑着回答说:“谁说不穿?早磨掉半边底了。”
你不必多问,准是他见谁没穿的,又给了人。他就是这么个人,和谁都处得来,手又大,只要是他的东西,你自管拿去用。在我们生活当中,我们随时随地会遇见这样的人,一点没什么可注意的。可是就在这样人火热的胸口里,却藏着颗高尚的无产阶级的心。
春天的夜晚,还是森凉森凉的。史元厚站在山头的哨位上,守望着朝鲜民主主义人民共和国的国土。一听见半空中飞机响,枪就握得更紧。敌人想投伞兵呢,投了就消灭他。山风一吹,飘起股青草的香气,他忽然会想起家。这种带点泥土气息的草味,他从小便闻惯了。一时间,仿佛他警卫着的不是朝鲜,却是他的本乡本土。他想象得出家里人正在做什么。父亲一时出现在他的脑子里,老人家披着棉袄,擎着根麻秸火,咳嗽着,正在给牛拌夜草。他娘却坐在热炕头上,呜呜摇着纺车,也不用什么灯亮,抽的线涮溜极了。还有他的爱人绍英,怎么也没睡?你看她坐在麻油灯下,歪着头,轻轻咬着下嘴唇,准是在给他写信。他怀里就揣着爱人的一封信,写些什么呢?简直像个指导员,净给人上政治课。不用你训,我是个青年团员,懂的比你多得多了。是谁把我造就得像个人了?是谁关心我这个,关心我那个,几次三番派祖国的亲人来看我们?你放心,我会对得起党,对得起祖国人民的。
当时连里正学习邱少云的事迹,史元厚不知怎的,变得特别蔫,整天不大开口。
同志们问道:“你是不是有病?”
史元厚说:“哼,我一顿吃五个大馒头,还有病!”
同志们都笑起来,又问:“那你是怎么了?”
史元厚懒洋洋地说:“我怎么也不怎么的!出国的时候,咱说的什么话,现时光蹲在朝鲜吃,一点功劳没有,将来回去,怎么回答祖国人民?看人家邱少云!”
嘴里说着,他心里便下了决心,要用整个生命去做他应当做的事,就像邱少云一样。
转眼到了冬天,朝鲜前线又飘起了雪花。停战协定签字几个月后,祖国的亲人又冲风冒雪来看志愿军了。有一个蒙古族文工团来到史元厚那个部队,都住在宿营车上,就停在安州车站附近。史元厚和几个战士被派去担任警戒。
车站背后是一带土山,叫龙潭岭。岭脚下有一片大水塘,叫龙潭池,夏天常有人在里边洗澡,一跳下去不露头,足有一丈多深。眼下冻了冰,像镜子一样亮,变成孩子们最留恋的滑冰好地方了。
就是那个阴化天,黄昏时候,慰问团的同志将要到别处去了。警卫战士都打好背包,下了宿营车,打算回本连去。有人见史元厚没下来,喊了他一声,大家就先走了。走了很远,才见史元厚提着枪走下车,神情有点发闷,对着慰问团露出恋恋不舍地样子。都是重感情的人,这一分手,不知哪天才能再见到祖国的亲人,谁能不留恋呢?
先走的战士走出多远,背后忽然有人追上来喊:“你们一位同志掉到水里去了!”
大家急着往回跑,只见那龙潭池塌了一大块冰,岸上丢着史元厚的枪,史元厚的衣服,人却不见了。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孩坐在水边上,浑身上下滴着冰水,哭都哭不出声。
原来这个小孩刚才蹲在爬犁上滑冰,说声不好,一下子陷下去。他的两手扒在冰上,水浸到脖颈子,眼看就要沉底了,哭着喊起来。
一个志愿军飞跑上来,这就是我们的史元厚同志。他扔下枪,脱了衣服,几步滑到小孩跟前,伸手去拉那小孩,轰隆一声,冰又塌了,两个人都落到水里去。只见史元厚在水里钻了钻,露出头来,双手托着那个小孩,一转眼又沉下去。他又钻上来,又沉下去。第三次钻上来时,他用尽力气一推,把小孩推到冰上,他自己却沉了底,再也浮不上来了。
战士们把他从水里抱上来时,他的脸青了,胸口凉了。他已经用他整个生命做完他应当做的事,离开我们悄悄走了。他临死会想到什么呢?你是不是想到党?想到你的祖国,你的亲人?他只有二十五岁。他的短短的一生就这样简单,他死得也很简单。可是,我不能不思索个问题,为什么我们的人民都这样奋不顾身呢?自从出了个黄继光,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于今呢,又出来第二个罗盛教了。难道说奇怪吗?这正是毛泽东教养出来的人民啊。
我去看了看那个小孩。小孩叫赵元弘,住在龙潭岭背后,村名是三龙里。爹原是劳动党员,一九五〇年秋天敌人进攻朝鲜北半部时,把他爹抓去杀了。后来他母亲也炸死了,赵元弘便靠伯父收养着。赵元弘拖着志愿军的大鞋,戴着志愿军的棉手套,见了我们一句话不说,用手套揉着眼,只是抽抽搭搭哭。他伯父已经是六十多岁的老人了,昨晚上难过得一夜没睡好,脸色显得很愁苦。一见到我们,老人的下嘴唇直打颤颤,眼里含着泪。好半天擦了擦泪,指着小孩,颤着音说:“都是为这个孩子,一个志愿军死了,我永远也忘不了!”
谁又能忘得了呢?朝鲜人民用最隆重的葬礼,把烈士的遗体葬到龙潭岭上。岭下临着龙潭池,史元厚就是在这儿把他的生命最后献给了朝鲜人民。朝鲜人民又把龙潭岭改叫作“史元厚岭”,龙潭池叫“史元厚池”。千秋万代,望见这片山,这片水,朝鲜的子孙就会想起这个人来。史元厚是个战士,临下葬,朝天放了几排枪,这是一个战士应得的尊荣。史元厚被埋葬了,但我知道,他那颗伟大的心却依旧跳动着,跳动在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的心坎里。好同志,我写的不只是你,我写的正是中国人民的心。
木棉花
一到南国,情调便显然不同了。北方才是暮春,你在这儿却可以听见蝉、蛙,以及其他不知名的夏虫在得意地吟鸣。夜间,草丛和树梢流动着的萤火更给你带来不少夏天的消息。然而这才不过是三月底。
白天,整个大地便成为可怕的蒸笼。轻细的毂纱已经披上仕女高贵的躯体,而苦力们赤着脊梁,光着脚板,在推,在拉,在掮,闷热的汗臭常从他们周身粗糙的毛孔散发出来,这使过路的仕女们蹙紧眉,急急用洒满法兰西香水的手绢捂着她们的鼻子,要不然,她们准会晕过去!
警察依旧穿着春季厚重的制服,站在路心指挥着来来往往的脚踏车、车仔、汽车……他们显得很呆滞,机械地挥动着手臂,而当大气中传来尖锐的汽笛时,他们仍然是机械地在岗棚上挂起一面红旗,看不出一点冲动的表情。
红旗的颜色虽然含着流血的意义,但它低垂着头,永远被人很冷淡地待遇着。街头流着人潮;茶馆里叫嚣着食客;大旅馆的西餐间开着风扇,富佬们惬意地吃着雪糕,他们对于警报比一般人更要淡漠十倍,因为像这样大建筑的屋顶上都有避弹网,他们的生命是绝对安全的。不过今天的轰炸却是特别厉害。镇定的市民也不能不暂时停止他们正在进行的动作,侧起耳朵听一听。
飞机的翅翼粗狂地搏击着沉郁的大气,高射炮的声音是急剧而响亮的,这同低哑而窒闷的炸弹画成了截然不同的音符。
广州市民对于空袭所以那样不在意,当然是从经验中生出宽大的胆量,而同时,每天空袭的次数如此频繁,如果警报一来,市民便藏躲起来,那么全市的脉搏都要整天地停息不动了。其实,炸弹的破坏力也真是太渺小了!
空袭刚过,我便爬上越秀山的中山纪念塔,纵眺着烟瘴漠漠的整个广州市,越秀山旁被炸的几处地方,简直是汪洋大海里的几点泡沫,多么细小而可怜呵!但这就是日本帝国主义的实力!
广九路被炸了,我当天去香港的计划因而受到阻挠,这使我烦躁。
旅馆的客厅很凉爽,电灯投下浅蓝而柔和的光线,一个宁静的黄昏。
坐在我对面的那位旅客十分健谈。他是浙江人,对于这边的情形却很熟悉。他的嗓音高朗而圆润,语气也有动人的顿挫。
“我不能完全同意您的话:战争可以消灭所有内部的腐化分子。我能够给您指出眼前最有力的反证——请看粤汉铁路!”他伸出右手的食指,在他的面门前一点,加强自己谈话的语气。
我明白他是误会了我的话。我不过是说这次民族自卫战争很像一块试金石,一个人品格的高低可以立刻辨析清楚;又像外科医生的手术刀,可以加速割除溃烂的疽疮。然而假使医生刚才操起刀子,还不曾施行完毕割治的手术,你就希望全身的疽疮一齐即时痊愈,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事实。
可是他的话已经擒住我的注意力,我焦急地要听听他所举的反证,因而不愿意打断他的话头。“现在说起来,粤汉铁路的国防性简直太大了!”他似乎是在做文章,每个字都极费斟酌。“它可以比作一个人的喉管,有了它,这个人才能呼吸,四肢才能活泼有力,才能还击敌人的打击!不过粤汉路并不是一条健全通畅的呼吸管,反而是在可怕地腐烂着——我这儿所说的腐烂是指的营私舞弊!”
“舞弊的方法很多,现在我们只谈‘卖车皮’。粤汉路于今正忙着军运,商家的货品堆积得像山,很不容易弄到车皮装运。其实车皮不是没有,只是少罢了。于是商家为了抢先装运自己的货物便不惜对车站负责人行使贿赂。车站方面一瞧这是笔好买卖,所以每辆车皮都被看成奇货,哪家商店出的贿赂多就先给哪家运货。久而久之,‘卖车皮’成了车站人员公开的‘外快’,如果商店不花运动费,他的货物便一辈子也运不走!”“谁得这些运动费呢?”
“当然是车站职员大家分啦。通同作弊,谁也不告发谁!”
他把两手一张,愤愤地加添说:
“你看,前线打得多急,后方还是乌烟瘴气!战争对于没有人心的坏家伙似乎一点不起什么作用!”
我并不怀疑他的话,但我不同意他悲观的结论。
“一切都会慢慢地好起来!”我的信念是像南国盛开着的木棉花一样的鲜明、美丽。我掏出口袋里珍藏着的一朵,这是我今天在越秀山上拾来的。它红得像是一团火。
第二天,广九路通车了。傍晚才开驶,白天恐怕遭受空袭。
旅客多得可以叠成山,堆成垛,如果车厢不坚牢,一定会被挤得粉碎。
他们大部分是难民,高等难民!他们有钱,要命,逃避现实,逃避战争,然而在内地再没有一寸平静的土地了,哪儿是天堂?
香港,这个美丽的海岛,暂时还是平静的,因此便成为富人的桃花源了。那儿有香,有色,有幸福,有享乐,而招引他们的最大的饼饵却是大英帝国的旗子,那面有着中国舞台上花脸一样斑斓纹理的旗帜!
旅客们剥着蜜柑,吃着牛肉干,互相兴奋地谈笑着。西装男子翻开英文报纸,眼睛却望着一些穿长衫的客人,似乎在说:
“英文都不懂,你们配到香港吗?”
一个讨厌的消息忽然传开来。车厢里,千百只嘴金头苍蝇似的嗡嗡着:
“怎么,还要换车吗?”
“在哪儿?”
“石滩!”
火车开到石滩,已经是黑夜了。这里有一座桥昨天炸坏,还不曾修理完好。广州和九龙对开的火车必须停在桥的两端,等两方面的旅客互相换完车后,火车便各自驶回原站。
这是一段长长的路,旅客须得提着行囊,走过破损的桥梁,才能跳上对岸那辆火车。
夜很黑,虽然铁道两旁树木上每隔一段距离便挂一盏灯,这并不能给予乘客多大的帮助。
我提着一只小皮箱,挤在人群里,脚下的碎石块时时会把我绊一个踉跄。人们争着向前抢,胸脯,脊背,大腿,胳膊,挤做一堆,搅成一团,反而半步也迈不动。
“下边走,下边走……”
我随着一部分乘客冲下高起的路基,沿着一带水边向前奔走。路是又黑又泞,随时都有跌进水塘的可能。
“上边走,上边走……”
怎么回事呀?原来已经来到木桥,于是大家又争着往上爬。爬呀,爬呀,脚下一滑,连人带行李滚下来,后边的旅客也被打倒。
路基全是石块砌成,石缝生着青草,浓重的夜露把草叶都濡湿了。
草露滑得像油,我摔了两三跤,等到第二次爬上路基,大队的旅客已经不见了。
落后的人们慌慌张张向前奔跑,害怕耽误火车。跑过木桥,追上大队,我的衬衫早被汗水湿透。
忽而,这又是怎样的一次冲锋呵!
一团一团黑压压的东西塞满每个车门,没有头,没有脑。孩子的哭声,女人的尖叫,随着黑色的怪物一起翻滚。
只一跳,我仿佛跌进急转的漩涡,全身失去自主的能力,任凭人潮的振动而忽东忽西。
可是我抓住铁栏了,蹬上梯级了,攀上火车了,终于挤进散布着汗臭的车厢。我的眼前是一片模糊,揉揉眼,汗水已经渗入我的睫毛。
人们从过度的紧张跌入疲倦。大家坐着,站着,肉贴着肉,谁都不说一句话。
而脚下,车轮飞快地碾动着,驶过石龙……平湖……粉岭,奔向最终的目的地——九龙。
“进入英国管地了!”谁在快意地舒一口气。许多张脸立时转向车窗。窗外是漆黑的原野,漆黑的天空,夜风吹送着潮湿的青草气息飘进车厢,这里暂时还是“自由”的天地。
抛在他们身后的是残酷的战争,丑恶的现实!
潼关之夜
经过整天劳顿的旅程,这是我第一次吃饭。一碗汤面,夹杂着泥沙的汤里加进多量的酱油,我的因饥饿而烧热的肠胃舒畅地膨胀起来。虽然小粒的沙石时时震动我的牙齿,我不曾埋怨堂倌一句。
“有炒饭吗?来一碗鸡蛋炒饭。”第二个客人跨进来,身边带着一阵凉风,桌上煤油灯的火焰跳跃了两三下。他的脚步又轻又快,走向小饭馆里独一无二的食桌前,坐在我的对面。短时间,我们的目光交织成一条直线。他年轻而健康的脸膛曾经给我留下一点新鲜的记忆。就是今天下午,他身上穿的也是这件军用的黄色棉大衣,头上也是这顶垂着两只耳朵的灰色军帽,不过背后还背着一个大包裹,对于他矮小的身材似乎过分沉重。他坐在黄河渡船的舷板上,前后左右挤满人群。旅客们十分嘈杂,但这不能够淹没一个婴儿的啼哭声。婴儿的母亲是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站在人堆里,不停地用手拍着小孩,虽然明知道这不能止住孩子的哭声。
“给他点奶吃就好了。”有人这样说着。
泪水沿着妇人瘦削的脸颊流下,滴到小孩的红棉袄上。她仿佛对自己申诉说:
“哪有奶?大人都没有吃的!”
他——年轻的军人——站起来,把座位让给抱婴儿的妇人,又从衣袋里摸出一块干硬的馒头交给她,用类似女人的柔声说:
“孩子是饿了。嚼点馒头给他吃吧。”
现在,当他同堂倌说话时,声音仍然带着女性的气味,这和他矫健的举动似乎不大调配。
我们这是第二次见面,但彼此全把脸埋在食器上,保持着静默。
刚刚吃完面,隔壁客店送我来吃饭的茶房过来招呼我说:
“警察来查店了,请您回去看看。”
巡警盘问得很详细。他们从我的行李中检出一本《中国分省新图》和一些零碎的通讯稿,于是抱着绝大的怀疑,追询我许多问题。最后,我拿出八路军的护照,他们才认为满意。退去时,一个警察摇摆着头说:
“对不起,越是你们知识分子汉奸越多!”
像是黄蜂的毒刺,这几句话刺痛我的心。不到一刻钟光景,我听见警察从对面房间走出来,皮鞋后跟撞击在穿堂的砖地上所发的声响,渐渐地消失下去。谁在敲我的门?
“请进。”
板门轻快地推开,那位青年军人站在我的眼前。一种熟悉的柔软的话语滚动在我耳边:
“请别见怪,同志也是从八路军前方来的吗?——我住在对面房间里,警察问你的话,我全听见了。”
原来我们是同时离开前线,同时坐上同蒲路的窄轨火车,同时渡过黄河,现在更住到同一个客店里,我们热烈地握着手,五分钟以后,便成了很熟的朋友。
“杨同志……”
“黄同志……”
我们毫无拘束地哗笑着。
我提议到路上散散步,他高声叫道:
“茶房,锁门。”
这家旅店坐落在潼关城外,接近陇海路车站。虽然不过八点钟,除去饭馆和水果店外,马路两旁的店铺已经早早关上门。灯光从闸板的隙缝泄露出来,仿佛一星一点的磷火。潼关的城墙和城楼衬映在星空之下,画出深黑色的轮廓,比较白天似乎更加突兀,雄伟。
我们横穿过一条小巷,停留在黄河岸上。河水在暗夜里闪动着黑亮的波光,时时还有一点两点潮湿的渔火浮动在水面上。
这其间,黄同志不停地哼着各种救亡歌曲。他手里拿着一只电筒,四下照射着,忽然,我听见他兴奋地喊道:
“喂,你看,这里全是战壕。”
果然,显示在白色电光下的是许多条挖掘得十分整齐的壕沟,蜿蜒在河岸上,一直伸入到无边的黑暗里。
“来,我们下去看看。”他说着,敏捷地跳下去。我跟随在他后面。他把身子俯在战壕边上,电筒一扳,做了一个射击的姿势,继而懊恼地咕哝着:
“你不知道,杨同志,我们两个从广东跑到山西,本来都想加入游击队,谁知八路军只准他加入,偏叫我到延安去学习。”
“他是谁?”我一点不明白他的话。
“我的丈夫呀!”
“怎么,你是位女同志?”意外的惊讶使我不自觉地把语音特别提高。
黄同志用电筒向我脸上一扫,也许我的表情太惊奇,遏制不住的笑声从她的嘴里迸发出来,仿佛黄河的浪花,四处飞溅着。末了,她喘息着说:
“算了吧,男女有什么关系,值得这样大惊小怪。”
“你们结婚多久了?”
“两年,还有一个男孩子——”她突然静默下来。她的革命意志虽然坚强,但她的心始终有血有肉。她一时沉入寂静地回忆中,更用简单的语音把我领进她那回忆的门限。
她的小孩刚刚一周岁,又白又胖。她的热情高扬在民族革命的怒潮里,时时吸引她走向生死的战场,然而小孩总在牵掣她。她的丈夫几次激励她说:
“勇敢点吧,你该做大众的母亲,不要做一个小孩的母亲。”
她当然是勇敢的。因此,一天早晨,她同丈夫背着一点应用的衣物,带着点钱,离开家庭。
抛在身后的是他们可爱的小孩和一封留给父母的信。
有时乘船,有时坐车,有时步行,他们跋涉在遥远的旅途上,终于到达预定的目的地——山西。
冷风夹着大片的雪花,飞舞在北方荒寒的大地上;居民潜伏在黄土小房里,吃着粗糙的粮食,过着艰苦的生活。
可是他们呢,这一对生长在南国的夫妇!他们耐不住寒冷,睡不惯火炕,吃不下小米。
“动摇了吗?”时常,他们彼此故意讥笑着。
然而,当他们看见前方的战士们怎样在吃苦,为了国家,为了民族,他们感到羞惭,感到渺小。
“我一定打游击去,决不后退!”丈夫坚决地说。
“我一定追随着你!”妻子也不曾动摇。
虽然她很勇敢,可是环境并不允许她。她被分配到延安“抗大”去学习。
“去吧,革命不一定在前线。”丈夫极力安慰她。
当天,黄同志就离开前线,恰巧同我走到一路。
“我真焦急,只想立刻飞到延安。”她张开两臂,做一个飞翔的姿态,黑暗中,差一点打掉我的帽子。
谈话愉快地进行着,没有人留心到渐渐逼近的轻细的脚步声。突然,我的眼睛受到强烈电光的照射而感到晕眩,同时听见有人在壕沟上骂道:
“什么人?滚上来!”
这意外地袭击使我们暂时失去镇静,但不久就恢复了我们的神智。我们爬出战壕,黄同志亮一亮电筒,发觉对方是一位武装的士兵,右手拿着手枪,左手是一只正在放光的电筒。
“你们是什么人?”士兵激怒地喝道。但当他知道我们是来散步,而且验过我们的护照,就十分客气地说:“对不起。我刚在城门口放哨,看见这边一亮一亮的,当是有汉奸了。”
他走开几步,停住脚,又叮咛我们说:
“近来这里很严,同志们最好早早回客栈去。”
……这是一个多么富有传奇意味的夜晚——在潼关。
昨日的临汾
鸡叫了。
曙色像一片翠蓝的湖水,流动在原野的尽头。从模糊的轮廓里,我可以辨出远处的村落、树木、齿形的临汾城墙……下车时,本来计划先找一家小店歇歇脚,可是敲过几家店门,每一处都驻满军队。北方的早春又是那么寒冷,我不愿意滞留在阴晦而冰冷的车站里,只好决定进城,虽然时间是那样早。
翻起大衣的领子,两只僵硬的手交插在袖口里,我的思绪随着牛车的颠簸而波动着。我感到烦躁,容易动怒——这或许是由于牛车的行动过分迟缓,但从风陵渡到临汾,火车的速度并不比牛车快许多。我分析不清自己激动的情感,这种夏天暴风雨来临以前一样的窒息,却使我沉默不住了。我不耐烦地向车夫说:
“城门能开吗?”
“差不多啦。”车夫望一眼渐渐开朗的高空,转过脸对着我打了一个呵欠。我的心一跳,第一次注意到他可怕的面貌:一张麻脸,粗硬的胡须同鬓角的乱发纠缠到一起。当我到山西前线来时,一位熟悉山西情形的朋友曾经警告我说:
“你得小心点,路上可有散兵剥人的衣裳!”
车夫虽然不是散兵,他那一副狞恶的脸面却不能不使我有所戒备,特别是现在——日本强盗已经侵入介休,夸口说准备在二十天里攻到风陵渡,进逼潼关天险。而我一路上所见的我们后方的情景,竟是那么纷乱。许多富人都在逃跑,军官的家属更多。这些太太们领着自己的儿女,携带着很多大包裹,由穿军服的随从护送着。在风陵渡口,我还遇到一个乡下青年,背着简单的行李,要搭火车到运城去。他曾经对我叹息说:
“乡下不能住啦,军队里拉人,只好跑出来……”
这一切,使我疑心自己跌进污浊的泥塘里,见不到一滴清水。
现在,因为我在车站一带踯躅了不短的时间,询觅客店,同车的旅客早就零星散了。旷野里死沉沉的,没有第二个行人,只有我坐的这一辆牛车碾动在不平坦的大道上。
“临汾炸得很厉害吧?”我随时都在注意车夫的举动。
“没有什么,鬼子的飞机倒是常来。”他扬一扬鞭子,抽了一下黄牛的臀部。
“鬼子来了你怕不怕?”
“要怕,我就不当自卫队了。”他变得十分兴奋,自动地同我攀谈起来。
在别的村庄里,弟兄两个仅有一个参加自卫队,但在他的村里,车夫说每个男人都要武装自己,只要他的年龄是在十六岁到三十八岁之间。自卫队受着定期的训练,明白这次战争是我们生死存亡的关头。最近,因着前线吃紧,车夫对我说,他们村里赶打了一百五十把大刀,预备砍鬼子的脑袋。
“你们没有新式的枪吗?”我不禁这样问。
“鬼子会送来的!鬼子要是来,我们都躲到野地里,等到黑夜摸进村子,把他们杀光,手枪盒子炮不有的是!”他说得那样自信,每个字都像一块铁,有着极大的力量。这使我感到羞惭,我以前竟会疑心他是个危险的人物!
“山西还是活着的!”我默默地念着。
城门刚刚打开,经过守门士兵的几句盘查,牛车赶进城里,临汾仍然在睡梦中呢。
醒了,一切都醒了。
临汾的气象竟是意想不到的活泼和紧张。墙壁上随处张贴着警惕的标语。从标语下,我知道这边有少先队、牺盟会等许多救亡的团体。
火药的气息已经可以嗅到,敌人的飞机几次来抛炸弹,保卫祖国的战士被急迫地运往火线——然而民众的精神和生活并不曾遭到何种侵扰。商店大开着门,不宽阔的泥土筑成的马路上填塞着行人,热闹,紧迫。行人当中,时时可以见到穿着灰军装的青年男女,那都是民族革命大学的学生,造成临汾活泼气象的主要动力。这些革命青年们一边在训练自己,一边在干着救亡和锄奸的工作。临汾的革命空气固然浓厚,但汉奸的活动也确实可怕。张慕陶是被捕了,可是小一点的汉奸仍然像是寄生在人体上的虱虫,无耻地蠕动着。朋友告诉我一件事实:
是旧历元宵的夜晚,许多救亡团体利用百姓们积习难除的旧习惯,举行一次提灯大会,游行,喊口号,宣传。队伍像是一条龙,游走在夜的市街上,群众的情绪,同挥舞着的火炬一样的炽热和明亮。
谁在放枪?啪啪……
队伍紊乱了,枪声淹没在人的吼叫声里:
“打倒汉奸!”
因着混乱的状态,汉奸并不曾捉住,一位纠察队员却被枪杀了。这一次游行虽然发生了不幸的变故,所得到的效果,反而特别大。因为血的宣传是比任何口号和演说都来得深刻动人!老百姓对于汉奸是那么痛恨,时刻都在消灭他们。因此,我曾经亲身遇到一件有趣味的小事。在一个村庄里,由于乡公所的领导,农民们有一次隆重地举行春耕运动大会。因为有事住在这个小村里,而且想看看农民的集体活动,我也跑到乡公所。
村里的百姓大半全集拢来了:有驼背的老人,筋肉结实的壮年汉子,顽皮的小孩,以及穿着红绿衣裤的妇女。锣鼓的闹人声响,从人堆里传出来,每个农民的脸上挂着兴奋的色彩。乡公所的墙边摆满了三角形的大旗,红的,蓝的,紫的……孩子们在绕着旗杆互相追逐。我在人丛里挤了一会儿,走到乡公所办公室的窗外,那儿晒着许多椭圆形的蓝色小牌,上面用白粉写着:“抗日军人家属光荣”。
这当儿,一位穿着黄布制服的中年男子从房里走出来,含着笑向我打个招呼,而且回答我的问话说:
“我们村里已经有二百多人打鬼子去了,谁家有当兵的,就在他们门上钉一块——先生是哪一部的?”
“我住在八路军政治部。春耕大会几时开呢?”
“人到齐了,现在就要游行,下半天才开会演戏。”他的眼睛不住地打量我的服装,那并不是八路军一律穿的灰色军服,而是一套鬼子穿的什么玩意儿。
“好的,午后我来参加你们的大会。”我向他点点头,在农民们惶惑的目光下走出乡公所。
刚走了不远的路,后边有人把我叫住:
“同志,请等一等。”
来人左臂上绾的一块白布徽章,明白地告诉我他是八路军的人员。他一开口就说:
“请别生气,乡下人看见您奇怪,恐怕你是……”
“——我是汉奸?”
“哈哈,当然不是。不过他们心细,所以找我同你谈谈。”
我把身边带的证明书给他看过,彼此笑着走开。我不曾想到山西的民众,这样有组织,这样富有政治警觉性,我不能不高兴。
离开临汾不久,敌人便逼近这座古城,在汾河上扬起险恶的风涛。虽然他们会得到这个城池,但他们永远得不到我们的民众。瞧吧,在吕梁山,在石楼山,在姑射山,我们将有广大的游击战展开。我们不怕任何利器,我们有坚强的精神堡垒建筑在民众火热的心脏上!
铁骑兵
一过雁门关,气候显然不同了,重阳前后,天就飘起大雪来。就在一个落雪的夜晚,一连活动在左云附近的八路军骑兵冒着风雪,朝南转移,想转到比较安定的地区休息些时候。通过一条公路时,不想日本兵得到汉奸的报告,忽然开来几辆装甲车,把队伍切断,打起机关枪来。
隔断在公路北的只有一班人。他们想冲过来,可是敌人火力太紧,只好像一群脱离轨道的流星,离开大队,单独活动去了。
星群脱离轨道,一定要陨落,八路军掉队了,却能自动地打游击。班长是个矮汉子,左脸腮有一条刀伤,弯弯的,像是月牙。他带着这一班人十分巧妙地甩开了追击的敌人,东冲西撞,想再追上大队。不巧敌人这时开始了秋季“扫荡”,到处出动,他们只好朝北开去,接连十几天,走的全是不熟悉的地方。
这天晚上,他们跑到二更天,跳出敌人的合击圈,正想寻个宿营地睡觉,班长忽然听见远远地有一片吵叫声,再仔细一听,才辨出是河水的声音。
他们来到河边,星光底下,看见河面不过半里来宽,隔河有几点火光,像是村落。班长毫不迟疑,第一个鞭着马走下河去,其余的骑兵也跟了下去。夜不十分冷,河水没冻,可是很急,而且越走越深,最后没到了马肚子。
班长心里想:“这是什么河,好深!”就勒转马头,退到岸上,沿着河朝上走,要找个浅些的地方过河。上流的水更急,总过不去。他们便顺着另一条路,跑到半夜,不见人家,最后爬上一个山头。在山顶上,他们全都惊住了。原来山下模模糊糊地显出一座城,到处亮着电灯,好像星星。
班长的脸颊抽动着,月牙形的刀伤也像活了似的动起来。嘴里骂道:“龟儿子!咱们闯到什么地方了?”总是敌人的地方。他灵机一动,吩咐骑兵朝着城里放了一排马枪。这一下子不要紧,竟惹起城里的骚乱,步枪、机关枪、掷弹筒、过山炮,一时从城里响起来,乱放一顿。骑兵们却悄悄地退下山头,朝着另一个方向跑去。
鸡叫时,他们终于来到一个村子,敲开庄户人家的门,不弄饭吃,也不要睡觉,开口先问:“老乡,你们这里是什么地界?”
农民热情地招呼他们说:“这是包头啊。围城就在那边山脚下……听听,炮响呢,不知日本鬼子又捣什么鬼?”
骑兵们都不觉呀了一声,紧接着又问:“那么前边是什么河?”老乡说:“是黄河,水才急呢,一根鹅毛掉下去,也会旋到水底下去。”骑兵们一齐惊得瞪着眼,随后不觉大笑起来。第二天,包头的百姓纷纷传说八路军有一团人来攻城,差一点把城攻破。城里的日本兵大半调到雁北进行“扫荡”去了,竟以为八路军转到外线,要捣毁他们的老巢,吓得急忙退回包头,“扫荡”便停止了。十天以后,那班骑兵也平平安安地转回根据地,寻到了大队。
用生命建设祖国的人们
我刚从朝鲜回来。这些天,心里总是充满东西,坐不住,睡不稳,只想跳起来,全身投到什么地方去。还记得回来时刚过鸭绿江那天,我一大早跳上火车,扑着祖国的心窝奔去。同车的有位志愿军指挥员,鬓角上露着星星点点的白头发,他离开祖国有两年多了。我们尽对面坐着,谁都不言语,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窗外飘过去祖国的天,祖国的山,祖国漠漠无边的田野。火车开到本溪,窗外闪出庞大的烟筒,远近是许多复杂的工厂建筑。那位指挥员眼里露出又惊又喜的光芒,悄悄喊:“我就是想看看这些呀!”
我见到祖国人民的大建设,闻到祖国人民幸福生活的气息,我的心却飞到朝鲜——我不能不想到我们的志愿军。就在这一刻,那千千万万好同志啊,在风里,在雪里,在坑道里,在废墟上……正用他们无比的英雄气概,清除着那些破坏人类生活的暴徒。没有他们,怎么能有今天的祖国?他们是在战斗,也是在建设——他们是用整个身子,整个生命,给祖国的建设打下牢固的基础,给人类的未来铺下和平的大道。
他们是真懂得生活啊。那时候我还在前线,有一天,我到一个高射炮连队去。连队扎在山头上,战士们都住在临时新挖的掩蔽部里。掩蔽部又阴冷,又潮湿。脚下一踩一咕哧水,但是收拾得整齐的很:墙上贴着毛主席像,空罐头盒里插满大把的野菊花,土炕上摆着一排被子,叠得方方正正,一律是颜色鲜明的花布被。这些被子不是公家发的,是战士节省下自己有限的一点津贴费,托人从祖国买来的。这还不算新奇,还有更新奇的呢。就在这个阵地上,在一门大炮前,我发现一丛叫不上名的野花,红艳艳的,怪好看的。不知谁怕霜打了它,特意用松枝细心细意搭了座小棚,遮着这丛红花。这丛红花不是移来的,从根起就长在那儿。战士们挖阵地,安大炮,后来也不知用这门炮和敌人打了多少仗,始终也舍不得损坏这棵花,一直保存下来。
不要笑我们志愿军太孩子气了吧,我懂得他们的感情,他们的心。那些心是又朴素,又善良,又单纯。他们过的是紧张而艰苦的战斗生活,他们却有着高贵的理想,热烈的愿望,渴望着把生活建设得更美好。那些花布被,那丛红花,就说明了他们对生活的愿望啊。要不是这种热烈的愿望,他们怎么能献出自己,甚而献出自己的生命,去保卫祖国,保卫人类的生活呢?在这个连队里,我就见到这样的高射炮手。这个炮手有一回跟空中敌人作战,阵地上打得烟雾弥漫,灰土罩严了,什么都看不见。耳朵边上忽然听见唰一下,炸弹从头顶落下来了,他在心里叫起来:“可别落到炮上呀!”身子急忙往前扑,一扑扑到瞄准镜上。炸弹就落到阵地前面,尘土爆起多高,炮也不响了。指导员冒着烟土跑上去一看,气浪把两个人吹下炮来,那个炮手伏在瞄准镜上,后背血淋淋的,人也昏了。指导员要去抱他,他一下子醒过来,甩着手叫:“放!放!放!”坐到炮位上又打起来。
看看这个好同志!事后他对人说:“我伤了不要紧,镜子伤了,就不能瞄准打敌人了。”当天他带着伤,就用这门炮打掉一架敌机。
这个同志姓曹。可是知不知道他的姓名又有什么关系呢?像这样的人,在我们志愿军里,上千上万,到处都是。
提起汽车司机马连昆,我不能不怀着特别的敬意。这个英雄在前线上开着车,牵引着大炮转来转去,重重地打击着敌人。有一天晚上,他又拉着炮往前走,路上通过几道照明弹封锁区,不料叫敌人炸了。马连昆崩的满身是血,昏迷不醒,一醒就问:“咱们的车还有吗?”同志们告诉他还有。
他说:“只要有车,我们的炮就能转到阵地上!”说完话,痛得牙咬的咯崩咯崩响,却不喊不叫。一会儿又说:“我已经不行了,同志们不用留恋我,赶紧把炮拉走吧!”又喊:“毛主席万岁!志愿军万岁!”言语就不清了。
我们有这样的汽车司机,也有这样的火车司机。记得是一次很急的任务,天落霜了,前线紧等着要一列车被服。一个年轻的司机连夜拉着被服往前线送,天亮前后叫敌机发现了,叮住就不撒嘴。敌人左一梭子机关炮弹,右一梭子机关炮弹,打得火车前后左右爆起一溜一溜的火光。
那司机正在要求入党,对司炉喊道:“这是党考验我们的时候了!”冲着前面一路飞跑。一转眼天就明了。附近的朝鲜老乡听见火车咯噔咯噔这个响啊,打开窗门一看,大吃一惊,都跑了出来。早晨的雾散了,田野里漫着层白霜。只见地面跑着列火车,天空追着架飞机。飞机打一个盘旋,又一个盘旋,对着火车连扫带射,那火车却不理,咕咕咕咕,只管往前冲。老乡们看痴了,也忘了隐蔽,都鼓起掌来,大声喊道:“哎呀,开车的志愿军真勇敢!”是勇敢。那司机就是这样一直把火车开进大山洞去,安安全全藏好,松了口气,慢慢走到洞口,探着头望了望天:那架敌机不死心,还在转呢。
那司机望着飞机大声笑着说:“劳你驾,一直送到家门口!”
这司机是谁,我想也没有提名道姓的必要。难道这样的英雄人物还是个别的吗?不过有个青年战士,直到现在我还懊悔不知道他的姓名。但在我一生中,永远不会忘记他。一闭眼,我就想起他的样子:方方的脸,弯弯的眼睛,见人就一笑,显得又平静,又温和,又有毅力。我见到他,完全是个偶然的机会。
那时候三次战役刚结束,我有事往汉城去,走了一宿,天傍亮在一家朝鲜老百姓屋里找到个宿处。院里放着几副担架,抬担架的是些东北来的民工,正在小休息。当中一个民工年纪大点,特别爱说话,眉飞色舞地谈着前线的情形。
那民工说:“仗打得可好啦!咱不知道,怎么这些同志就像是天神下界,简直天下无敌!”接着长篇大套地说起来了。他说有个战士,也就是二十岁左右,从平壤追击敌人时,脚后跟冻烂了。用布包着,走起来一瘸一瘸的,谁见了都心痛。指导员想叫他留在后边,那年轻人说:“指导员放心吧,我掉不了队。掉队还叫个志愿军啦!”人家孩子就不掉队,爬大山,走雪路,脚肿得穿不上鞋,用烂棉花包扎着,谁痛谁知道,可是人家就不掉队。
打汉城外围议政府时,那青年在火箭筒排里,背着炮弹跟班长到公路旁边去打坦克。敌人的重坦克有好几辆,呼隆呼隆冲上来了。射手开了两炮,打坏头一辆,第二辆坦克又绕上来,想必是发现了我们的火箭筒阵地,冲着我们直打机枪。射手倒了,班长也挂了花。那青年赶紧接手去打火箭筒,可是先前没使过,连打几发炮弹,一发也没打中,坦克倒迎面冲上来了,眼看着要压到他的头顶上。
那青年想要再打,谁知炮弹没了。他喊了声:“为了祖国!……”迎着坦克站起身子,一甩手撇出颗手雷去。坦克冒了黑烟,他人也倒了……
我听那上年纪的民工讲到这儿,从心里觉得可惜,哎呀一声问道:“他人也牺牲了吧?”那民工笑笑说:“牺牲?这样的人还能牺牲!”又用烟袋锅一指担架说:“那不是躺在那儿。”这老汉真会弄玄虚,原来谈论的就是他抬的伤号。我很想看看那青年,那民工却把自己的老羊皮袄盖在伤员头上,盖得严严实实,不漏一点风。我掀开老羊皮袄,那青年冲着我笑了笑,虽说受了伤,脸色还是那么平静,那么开朗。我刚想和他谈几句话,问问他的姓名,那民工朝着我嚷起来:“你这个同志,真是!不怕冻坏他吗?”一把推开我,又把老羊皮袄好好盖严,抬起担架赶他们最后一段路去了。
这些人,这些人,这些人啊!从前线到后方,在整个朝鲜战场上,你怎么能数得清,记得完呢?他们离开祖国,离开家,挨冻受累,流血流汗,为的是什么呢?为的是我们的祖国啊。爱就应该是忘我的。他们爱祖国,爱人民,爱和平,谁还去计较个人的利害,个人的得失,个人的生死呢!这是种大无畏的自我牺牲的精神。他们自己却从来不认为是牺牲。这算什么牺牲?我们做的正是我们应当做的事。
冬天一来,朝鲜前线上又该是漫天风雪了。我离开朝鲜那天,同志们握着我的手,殷勤地说:“你走了,可回来呀,回来多告诉我们些祖国建设的情形。”
现在新的年代已经开始,祖国的伟大建设也开始了。不论在祖国,在朝鲜前线,我们的人民一定能在毛主席的光辉照耀下,共同创造新的历史,新的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