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汉语的自然节奏单位———节拍群
枟普通语音学纲要枠一书说:“语言中声音的高低、轻重、长短、快慢、间歇和音色造成语言的节律。”又说:“语言中的句子自然而然可以分成许多节落,就是所谓意群;每个节落又可以分成许多小节落,就是所谓节拍群。节落跟节落之间有长短不等的间歇,句子里的词或词里的音节又各有不同的高低轻重(声调、重音和语调)和快慢不等的速度。有时咱们还利用若干句子中的某些地位上相同音色的反复再现(双音、叠韵、韵脚、腹韵等),来造成语言的某种气氛和情调,这一切就构成了语言的节律,或者说是语言的节奏感。所以语言的节律就是音和音的相对关系和组合关系。” [21]以上引语,还只是笼统地提到形成语言节奏单位的节拍群的各种语音因素。枟语言学概论枠一书则把构成“节拍群”的因素集中到顿歇和重音上了:“说话时的快慢和句中的停顿有关。句子里关系非常密切的词必须一口气说出来,其间一般不允许有停顿,只有关系不大密切的词之间才可以有小的停顿。这种停顿把句子分成几段,或几个‘节拍群’。例如‘人民的力量———大如天’这句话就可以分成两个节拍群。”下文又说:“每个节拍群照例有一个音节读得比较突出,成为整个节拍群的中心,这种重音叫做句重音。在上面所举的例子中,‘力’‘大’就是句重音所在的音节。” [22]这不但把构成节拍群的因素集中到停顿和句法重音上,而且就节拍群的划分看,它已偏重以停顿来划分。
如果说以上两书是从普通语音学和普通语言学的角度来看待语言的自然节奏单位节拍群的,所以没有十分明显地指出汉语的节拍群主要是以顿歇来划分的,那么,在某些汉语语音学和汉语语言学著作中,在说到节拍群的构成时,就很明确指出主要是靠顿歇来标志和划分的。如枟现代汉语语音枠一书指出,说话“必然在适当的地方有大小长短不等的间歇,形成节落” [23]。现今通行的两种枟现代汉语枠著作也持这种观点。一种说:“停顿把一句话分成几个段落,这样的段落称为节拍、节拍群、音步和顿歇。” [24]另一种说得更具体:“从意义的联系来看,词与词可以结合在一起,构成一个意义的整体,这就叫作‘意群’,意群可大可小,在较大的意群里,还可以按照疏密不同的意义关系和结构层次再划更小一些的意义整体,这就叫作‘节拍群’(在诗歌中常把一个节拍群称作一‘音步’)。在说话和朗读中的停顿,大体都是出现在意群或节拍群后面的,处理错了,就会造成意义上的割裂现象。”它还谈到对诗歌节奏单位音步的划分:“音步一般用停顿表示,也有用轻微的拖腔表示的。” [25]汉语语言学著作对汉语节奏单位的论述值得注意。并不是所有汉语语言学著作都涉及了这个问题,但似乎凡是谈到这个问题的著作,都认为划分汉语节拍群的主要是顿歇,而不是重音等其他语音特征。这一点,与诗论界对汉语诗歌节奏的聚讼纷纭情况颇不相同,它明显地支持顿歇节奏的观点。
在许多现代语言的节奏单位节拍群(又叫节拍组、音义群和语音词等)中,都包含重音和顿歇两种节奏因素。因为节拍群都由一定的词或词组构成,其中总有一个或显或隐的重音,其后又总有久暂不等的顿歇。由于现代语言中音的长短特征已经不突出,音的高低变化则本来不易形成节奏(汉语的平仄规律可以形成一种节奏,是一个例外),在现代语言的节奏单位中,一般就是重音和顿歇两种因素在起作用。有的语言中的重音特征突出,那重音特征便在节拍群中起主要作用,即节拍群既是由重音同时也是由顿歇划分和标志出来的,但主要是由重音划分和标志出来的。英语、德语、俄语等是这种情况。有的语言中顿歇特征突出,那顿歇特征便在节拍群中起主要作用,即节拍群既是由顿歇同时也是由重音划分和标志出来的,但主要是由顿歇划分和标志出来的。汉语是这种情况。而在有的语言中,重音和顿歇特征都不大突出,于是两者在节拍群中几乎起同等作用,即节拍群是由重音和顿歇共同划分和标志出来的。法语等语言是这种情况。
节拍群在语音流中的反复出现,便构成语言的自然节奏。严格意义的自然节奏是日常话语的节奏。散文语言的节奏一般也看成是自然节奏,因为它最接近日常话语的节奏。
语言的自然节奏与语言的意义节奏是统一的。因为作为语言自然节奏单位的节拍群也就是一个较小的意群(上文几种语言学著作都提到这点),意群便是语言意义节奏的单位。意群一般是由词或词组构成。那词和词组称为意群,是就它们内在的意思而言的;称为节拍群,则是就它们外在的语音性质(包括重音和顿歇)而言的。
二 对节拍群的分解和组合
汉语诗歌“音节· 顿歇”节奏的形成,具体表现为对汉语自然节奏单位节拍群的分解与组合。
先论对节拍群的分解。在汉语的自然语言中,节拍群具有较大的伸缩性。由于汉语节拍群主要是以顿歇来划分的,当我们说话较快,顿歇较少时,语句的节拍群就划分得较少;反之,当我们说话较慢,顿歇较多时,语句的节拍群就划分得较多。例如“那明净的湖水把四周的青山都映照进去了”这句话,要是说得较快就只分为两个节拍群:“那明净的湖水/把四周的青山都映照进去了。”要是说得慢一点,便划分出三个节拍群:“那明净的湖水/把四周的青山/都映照进去了。”要是说得更慢一点,就还可以划分出更多的节拍群。这说明汉语自然节奏的快慢,决定于话语中节奏单位的大小或者说顿歇的多少。
节拍群一般不能直接作为诗歌的节奏单位。因为节拍群往往太大,包含的音数往往太多,不能在一行诗内产生必要次数的反复,因而不能造成诗歌的节奏。因此,要形成汉语诗歌的顿歇节奏,就有必要把节拍群划分成若干更小的节奏单位,这些更小的节奏单位便是汉语诗歌的节奏单位音顿。例如,上文“人民的力量/大如天”那句话分为两个节拍群。如果这句话出现在诗歌中,如出现在快板诗或者民歌体新诗中,就适宜划分为“人民的/力量/大如/天”这样四个音顿。原话中的两个节拍群在诗中各自被划分为两个音顿了。
从汉语诗律的实践看,一句(行)诗的节奏的产生,往往就是把诗中自然节奏单位的节拍群分解成若干更小的音顿。例如五言诗句“寻觅诗章在,思量岁月惊”(元稹枟遣行枠)两句,其自然节奏形式(也就是意义节奏形式)包含有两个节拍群(也就是两个意群):
寻觅诗章/在,思量岁月/惊。
但作为诗的格律节奏形式,便把各句中的第一个节拍群划分成了两个音顿,于是成为五言三顿的形式:
寻觅/诗章/在,思量/岁月/惊。
又如七言诗句“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崔颢枟黄鹤楼枠),其自然节奏形式是: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每句各含两个节拍群。其格律节奏形式却是:
晴川/历历/汉阳/树,芳草/萋萋/鹦鹉/洲。
第一句中的第二个节拍群被划分为三个音顿,第二句中的两个节拍群各自又划分为两个音顿。
新诗的顿歇节奏的形成也是这种情况。如: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郭沫若枟湘累枠
这是自然节奏的形式,含两个节拍群。其格律节奏的形式则是把每个节拍群再划分成两个音顿: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如果读得慢一点,行首一顿再划分成“九嶷/山上的”两顿和“洞庭/湖中的”两顿也不妨。写阶梯体诗的诗人,就是用分行的形式把自然节奏单位的节拍群划分成若干音顿的。例如:
我看见
星光和灯光
联欢在黑夜;
我看见
朝霞
和卷扬机
在装扮着
黎明。
———贺敬之枟放声歌唱枠
一句话划分为若干行诗,一行诗就是一个较小的节拍群或者音顿。
在汉语诗歌节奏单位音顿的形成中,有时在对节拍群分解的同时,也要进行一定的组合。如五言诗句“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王勃枟送杜少甫之任蜀州枠),其自然节奏形式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每句含两个节拍群。其格律节奏形式则是: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每句含三个音顿,其中后面两个音顿便是通过对节拍群“存知己”和“若比邻”加以分解并组合而构成的。因为对于“存知己”这一节拍群的合理的即依照意义的划分,应当是“存/知己”,但这里却把“知己”这不应分开的词分拆开来,并把其中的“知”与前面的“存”组合成“存知”这样一个无什么意义的音顿。对“若比邻”这一节拍群也是这样分解与组合的。这是在一个节拍群内部的分解与组合。还有是节拍群之间的分解与组合。如七言诗句“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刘禹锡枟望峡中枠),其自然节奏形式是:
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
每句含两个节拍群。其格律节奏形式则为:
巴人/泪应/猿声/落,蜀客/船从/鸟道/回。
第一句中的“泪应”一顿和第二句中的“船从”一顿,都是从前后两个节拍群中分解出一个字音来组合而成的。
新诗中也常对自然的节拍群进行分解、组合。如:“也许听你这般的音乐,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闻一多枟也许枠)两行,其自然节奏形式是: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其格律节奏形式则为:
也许/你听/这般的/音乐。
比那/咒骂的/人声/更美。
第二行行首顿“比那”,便是由行中第一个节拍群“比”与从第二个节拍群中分解出来的“那”字组合而成的,目的是使这行诗也成为四顿九言,与其他诗行的节奏形式统一。
以上说的都是格律诗。自由诗的节奏单位与语言的自然节奏单位较接近,但两者并不等同,这也就是说,自由诗节奏并不等同语言的自然节奏。这是由于诗的语言精炼,情感丰富,意蕴深厚,以及其他艺术特点,我们读自由诗总的说来也比读散文慢,于是常常把作为语言自然节奏单位的节拍群加以分解、组合。如:
在北方
乞丐用固执的眼
凝视着你
看你吃任何食物
和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艾青枟乞丐枠
以末行诗看,其自然节奏形式是“和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作为诗的节奏形式则适宜是“和/用指甲/剔牙齿的/样子”。这便是把两个节拍群分解成了四个音顿。这样更能体现内容所要求的精细刻画,增强诗的感染力量。
西语诗节奏的形成,往往也是将语言的自然节奏单位分解、组合为更小的节奏单位———音步或者音段。例如华兹华斯枟孤独的收割者枠第三节首四行的自然节奏形式大约如下(符号“-”表示节拍群中的重音,“^”表示节拍群后的顿歇,“/”表示节拍群之间的界线):
Will no one tēll me^/wh焙t she sings^?
Perh焙ps,^/the plaīntive numbers flow^
Forōld,^/unh焙ppy,^/f焙r唱off things,^
And b焙ttls ^/lōng ago.^
诗行的节拍群( rhythmical group)就主要由重音同时也由顿歇划分出来。那重音是句重音( centence accent) ,读时要在原词重音上加重一点,所以有的诗律论者又称它为强重音( heavy accent )。这四行诗中第一、二、四行各含两个节拍群,第三行含三个节拍群。
现在看这四行诗的格律节奏形式:
Wǐll nō/ǒne tēll/mě ^wh焙t/shě sīngs?^
Pěrh焙ps, ^/thě pl焙in/tǐve nūm/běrs flōw ^
Fǒrōld,^/ǔnh焙p/pyˇ,^f焙r唱/ǒff thīngs,^
橀nd b焙t/tlěs^lōng/奔gō.^
诗行是抑扬格形式,前三行每行含四个音步,最后一行含三个音步。这些音步,便是在对上述节拍群(“pe rhaps”等三个双音的节拍群除外)进行分解并加以一定的组合而构成的。姑看第一行:有的音步是通过对节拍群的分解而产生的;有的则是先通过对不同节拍群的分解,然后再组合而成的,如第三音步。英语诗歌中这种分解并组合的情况比汉语诗歌普遍得多,因为它的音步只讲求有一定形式的重轻音,而不管它是否有意义,其后是否有顿歇。分解、组合的结果是诗行中的重音增多了(其中原为句重音的重音读得最重),但顿歇并不增加,因为音步只是由一定的重轻音形式划分出来的,而不是由顿歇划分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