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我亲眼所见,加上从别人那儿听来的细节,我给自己勾勒了一幅图画。这画面在我看来肯定是对他过去十五年来生活相当确切的描绘。他的生活无疑绝不损害他人。游泳,远足,虽说对卡普里了如指掌,从不丧失对她的爱美之心;弹奏钢琴,独玩纸牌,读书。每每有人相邀,他欣然前往,即使聚会有点无聊,他也总是乐呵呵的不失宾客之礼。别人冷落他,他不觉得委屈。他爱跟人交往,却又始终保持着某种孤傲,不使人际关系发展到熟稔的程度。他勤俭度日,可也不亏待自己。他从不欠人一个子儿。在我想象中,他不是那种嗜性如命的男子。如果说,在年龄稍轻的那几年,他偶尔还会同某位上岛旅游的异性有过短暂的艳遇,对方见到这里的氛围也会扭头便走,而他的感情,即使在关系尚未了断之际,我敢肯定,也一定是极有节制的。我想他是打定了主意,决不让自己精神的独立性受到任何干扰。他唯一的狂热激情都寄托于大自然的至美之中,他从生活赐予人的简朴而自然的事物中寻求快乐。你可以说这种活法再自私没有。此话有理。他对于其他人毫无用处。但是另一方面,他不损害任何人。他唯一的目标就是自得其乐,看来确实做到了。极少数人知道到哪里去寻找幸福,而找到幸福的人更少。他是个蠢人还是智者,我不知道。可他确知自己的心思无疑。此人在我眼里要说有什么特别,那就是他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常人。我若不知他的故事,就绝不会回过头想起他来,想到十年之后的某日———除非一场偶然袭来的病早早切断了生命的纽带———他必须蓄意告别这他深爱着的人世。我不知道,是不是这种经常萦绕在他头脑里的想法,给了他特殊的热情,让他尽情享受生命的每时每刻。
如果我压下不表他忌谈自己的习惯,那是对他有失公允。我看跟我在一起的那位朋友是唯一听他把自己的故事和盘托出之人。我还相信,他之所以把故事告诉我,是因为他猜测我已经知道一切。再说,他讲故事的那一夜,他是喝高了。
我的卡普里之行结束了,离岛而去。第二年,战争爆发。在我身上发生了好些事情,人生道路因而剧变。重返卡普里已是十三年后的事了。我那朋友已回来了一阵子,可他的家境不再殷实如前,换了居处,没有房间供我居住。这样我就只好住旅馆。朋友到小艇泊地迎接我,与我共进晚餐。进餐时我问他新居的准确地点。
“你知道的,”他回答说,“就是威尔逊从前的小屋。我搭建了个阁楼,布置得很舒齐。”
脑子里充斥着如许事情,多年来我不曾想到过威尔逊,而这会儿蓦地一惊,我记起了往事。我们结识时他还有十年的光阴,准保早就到期了。
“如他所说,自杀了?”
“十分可怕的故事。”
威尔逊的计划原本不成问题,只有一个缺点,而我认为,恰恰是这缺点,他不可能预见到。那就是,他从未想过,在这幽遐之地,一无搅扰地得意尽欢二十五年以后,自己的性格会慢慢软化。意志要发挥力量就得有各种障碍去一一有待克服,一马平川式的顺溜,或者说不用费力就如愿以偿,因为一个人的愿望全在唾手可得的范围之内,那么意志只会变得软绵无力。倘若你老是在平地行走,用于爬山的肌肉准就萎缩。这些观点虽说陈腐,却说出了事实。威尔逊的保险年金到期时,他不再有决心自我了断,可那是他为这么多年以来逍遥平静的生活同意付出的代价。我从朋友还有其他人后来的叙述中断定,他并不缺少勇气。只不过下不了决心,于是就一天天往后推。
他居岛这么多年,结账又如此准时,所以要贷点钱绝非难事。他一生不向人借钱,这时只好开口了,而且发现许多人愿意给他支几个小钱。多少年来,他从不拖欠房租,所以房东,还有那位侍候他的房东太太阿孙塔,愿意在几个月内保持现状不变。他跟人说有个亲戚过世,由于法律手续繁琐,死者留给他的钱一时半会拿不到,这才发生短时间的拮据。大家都相信他说的。他设法这样尴尬地拖过一年有余的时光。再往后,当地的商家再不给他赊账了,再也没人借钱给他,房东下了逐客令,除非在规定时限还清拖欠房租,不然就走人。
大限前一天,他走进自己的小卧室,关上门窗,拉上窗帘,点燃了一火盆的焦炭。翌日早晨,阿孙塔来给他做早餐时,发现他已昏迷,但尚未断气。这个房间通风好,所以虽说他作好各种阻断新鲜空气透入的准备,环境并未彻底封闭。整个事情甚至暗示,尽管已经走投无路,他在最后一刻了断的决心似乎有所动摇。威尔逊旋即被送往医院。一度,他病得很重,最后却还是痊愈了。炭中毒或昏迷的结果是他不再能够完全自控精神官能。他不算疯子,至少没疯癫到非进疯人院不可的地步,只是脑子显然出问题了。
“我去看过他,”朋友说,“我设法引他说话,而他却一味怪异地看着我,好像已弄不清曾在哪儿见过我。真可怜,他躺在床上那模样,花白的胡须一周没刮。不过除了那怪异的目光,人看上去还算正常。”
“怎么个怪异?”
“我不知道如何形容。迷惘。我的比喻可能牵强:你往上扔一块石头,石头不落下来,就这样停留在半空了……”
“这可够玄乎的。”我笑着说。
“跟你说,他的眼神就是这样。”
怎么处理他是件棘手的事。他没钱,也没有挣钱的途径。财产都卖了,可远不够抵债。他是英国人。意大利当局绝不愿意负责接收他的事情。那不勒斯的英国领事没有钱来处理他的个案。当然,他可以被遣返回英国去,但是即便回国,看来也没人会管他。阿孙塔,他的仆人,曾说他是个好主人和好房客,只要有钱,总是随时付讫。她又说,他可以在她和她丈夫住处的木棚里住下,跟夫妇俩吃在一起。他听说了房东太太的好意,然而是不是真听明白,谁也说不上。阿孙塔来医院领他回去,他一声不吭跟着走了。他似乎丧失了自主意志。房东太太收容他迄今已有两年。
“你知道,舒适是不用谈了,”朋友说,“他们草草给他搭了张东倒西歪的床铺,给了他几条毯子。小棚没有窗户,冬天滴水成冰,夏天就像火炉。吃的是粗茶淡饭。农家伙食你知道,礼拜天吃顿通心面,难得一尝肉味。”
“那他怎么打发时间呢?”
“他在山里到处乱跑。有两三次,我想见见他,可是没辙。他一见有人来,像只野兔撒腿便跑。阿孙塔有时下山来跟我闲聊,我会给她一点钱,让她替他买回烟丝,可谁知道他最终拿到烟丝没有。”
“他们待他还好吗?”我问。
“阿孙塔是好心肠,这个我有把握。她把他当做小孩。恐怕她老公就没有这份善心了,老是抱怨收留这么个人花销有多大。我并不认为房东生性残忍,或有诸如此类的弱点,可我看房东对他有些苛刻,要他提水,清扫牛棚,做这样那样的杂活。”
“听上去够惨的。”我说。
“他是自作自受。毕竟,种瓜得瓜嘛。”
“我认为从总体上说,我们大家都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我说,“话这么说,可他的经历真够骇人。”
两三天后,朋友和我去散步,正走在地中海橄榄树丛中的一条小道上。
“瞧,威尔逊,”朋友突然说,“别看他,那样你只会吓着他。一直往前走。”双目低垂着看路,我自顾自往前走,可眼角的余光扫到一个藏身在地中海橄榄树后的男子。我们走近时,他潜伏着一动不动,但我可感知他在紧盯着我们。待我们走过,我听见一阵噼噼啪啪狂奔的脚步声。像一头被追逐的猎物,威尔逊逃着找安全的藏匿处去了。那是我此生最后一次看到他。
他于去年去世。那种潦倒的生活,他忍受了六年。某日早晨,山坡上发现了他的尸体。从安详的卧姿看,他像是在睡眠中死去的。从倒毙的地点,他完全可以看见那叫作法拉廖尼的两座拔海而出的巨礁。又是月圆之夜。他定是借着月光去看礁群了。也许他就死于月皎时分嵯峨之美。
注释
[1].疑指德国作家奥古斯特·柯皮斯,其人曾于一八二六年发现“蓝洞”胜景。
[2].详见该作者一九年两卷本著作《南方的统治者:西西里,卡拉布里亚,马耳他》(The Rulers of the South:Sicily, Calabria, Malta)中的内容。
[3].原文“who were the mugs?”疑典出西方叠杯成堆最后终于倾倒责任何在的寓言。感谢我生张楠为我“谷歌”此一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