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岁的林冰之走到了生命的岔路口。时局动荡,母亲劝她早早结婚,另一种选择:秘密逃婚去上海。1922年1月,张敬尧在湖南宣布湖南为自治省。政治局势越发动荡,三个女同学接受新式教育,满脑子新思想,她们不服从命运安排,决定自己闯出一条路来。
表哥许志青第一次上门,冰之就知道母亲的用意:这是母亲给她寻的对象,时局太乱,让她早早嫁人了事。
这种草率安排让18岁的林冰之感到受到被轻视和侮辱,所以他第一眼看见表哥就感觉不顺眼,他脸很长,瘦瘦的瓦刀脸,小眼睛里泛着贼光,据说他很会做生意,是个不错的商人,他经营的湘绣远销湖南、湖北,就连在上海那样的大城市也有销路。这次上门,他就带了几幅绣品给母亲,表哥管林冰之的妈妈王德芬叫“德娘”。他一进门就毕恭毕敬地说:
“德娘,这是店里的一点小玩意儿,请您笑纳。”
说着,躬身展开一幅绣品,绣品上画的是两条活灵活现的鱼,一红一黑,还有一条绿色蜿蜒的水草。鱼的周身闪着白光,与水的银白色光亮相响应。鱼儿扭动身体游来游去,仿佛要游出画面一般,真是精美好看。
“这幅画叫什么呢?”娘问。
“鱼水之欢。”表哥答。
“在店里有出售吗?”
“没有。我们每一幅作品都是孤品。”
“这么说很值钱咯?”
表哥抽动着嘴角,轻轻笑了一下说:“送给德娘的东西,当然得是最好的罗!”
这样一幅小小的绣品,就俘获了母亲的心。母亲觉得这个许志青会做生意人又灵活,在这乱世,找到一个知根知底可以托付之人,实在不易。
冰之却觉得这种安排过于草率。
她天生对做生意跑买卖的人很反感,他们满脑子都是金钱,倒买倒卖,今天囤米,明天囤茶叶。“商人重利轻别离”,这些人没有情感,只有利益。冰之是天生的文艺青年。唐诗宋词,屈原的《九歌》,烂熟于心。她小小年纪,得过“神童”的称号,从此以后就在“神童”的道路上一路狂奔,命运之神仿佛给她事先划好的轨迹,她只需要一路往前跑,不用往两边看。
过了一会儿,周围的人、画儿上的鱼、亲切的老妈子全都消失了,母亲也不知去向,堂屋里空空荡荡,只剩下八仙桌两端的一对男女,大眼瞪小眼,不知说什么好,气氛尴尬之极。
过了好久,他才憋出这样一句:
“小姐平时读什么书?”
“没什么。就是学校里那些课。”
“小姐读的是教会学校女中?”
“是。”
“没别的爱好?”
“没。”
“喜欢去哪儿玩?”
冰之忽然眼睛一亮,想起一个地方来。“最近有一个地方,倒是很想一去。”
表哥一张油腻的脸凑近她说:“想去哪里,告诉哥,哥带你去!”
“你肯定不认识道儿。”
“哪里嘛,你说出来听听!”
说到这里,二人有了一点默契。许志青对这个大眼睛的小表妹一见钟情,非常愿意跟她在一块儿玩。
“瓦公寨有个瓦片山你知道吗?”
表哥有些兴奋,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来,咽一口唾沫,略微有些结巴地说:“有啊有啊!你想去的话,明天我就让我家车夫套上马车,咱们一起去瓦片山游玩,如何?”
“好!”
林冰之口头上虽是答应下来,内心却有些犹豫。她并不喜欢眼前这个人,要跟他外出游玩,内心多少有些不痛快。但另一个她又很想去瓦片山看看,因为她听一个搞文字研究的同学说,有人发现瓦片山上有一种瓦片,上面刻有神秘的图案,这种图案很有可能是中国文字的起鼻祖,所有的象形文字都起源与此。
冰之对文字的起源很感兴趣。
2、
他们选了一个礼拜天的早晨去瓦片山。教会学校礼拜天放假,林冰之就叫上同学江婉红和范文美一起去,范文美还带来一个上海来的大学教师王一白。
王一白是新派打扮,穿了一身白西装,站在路口特别显眼。
几个女孩坐在马车上叽叽喳喳,远远地看见王一白,就全都不说话了。小县城里很少有这种西式打扮的男子,何况他又那么年轻。
“啊!在那儿哪!”范文美兴奋地喊起来。
“那就是我朋友王一白,从上海来的!”
表哥许志青说:“车上坐不下那么多人吧?”
范文美说:“坐不下你就下去吧!”
“车是我家的车,凭什么我下去啊?”
说着话,马车停下来,范文美伸手拉王一白上车。就这样一个“伸手一拉”的动作,让情窦初开的林冰之忽然间有点开窍,原来,男女间还有这样一种情愫,叫做“两情相悦”,再看看坐在前排车夫旁边的表哥许志青的后脑勺,只觉得反胃。她是太不可能跟这个男人在一起了,虽然母亲满心欢喜。
下午时分,马车到达瓦公寨,几个年轻人跳下马车,顾不上喝上一口水,就要往瓦片山方向走,去征服传说中的“文字山”。传说中人类最早的文字吸引着这几个年轻人,他们跃跃欲试,想要一探究竟。
大表哥却说;“各位不要急嘛,先吃了饭再说!”
听了这话,“白衣少年”王一白立刻揉揉肚子表示“正好我也饿了!”
于是,大伙一起去瓦公山小茶棚吃饭。小茶棚安插在绿水青山间,凉风习习,风景极好。几个年轻人的到来,让一向冷清的小茶棚热闹起来。店老极腰间系着蜡染布围裙,步态灵活地在客人中间穿梭,乐颠乐颠,状若跳舞。
大表哥熟门熟路地点了菜,问王一白要不要酒。白衣少年毫不犹豫地说,可以来一点。几位小姐立刻跳出来反对,她们说喝了酒还怎么爬山啊。
王一白说,不要紧,我有工夫的。喝点酒,脚步更轻盈。
许志青说,有工夫啊?呵呵!待会儿吃饱喝足了给我们打一套拳。
王一白抱拳一笑,说道:“得令!”
虽是一个类似玩笑的动作,但做者无心,看者有意,王一白的英气和豪爽一下子点燃了林冰之的少女心,蓝天之下,这个面容英俊的青年刹那间成了神一样的存在。林冰之坐在小竹椅上,仰视他,感觉到了心跳加速,不一会儿,竟连整个脸都红起来,脸蛋两边挂着红霞一般,幸亏大伙吵吵嚷嚷,没人注意到冰之的脸,酒足饭饱之后,大家就继续上路了。
酒足饭饱之后,大伙背着水和少许干粮去爬山。满目清翠,凉风习习,真是个难得的爬山的好日子。冰之欢天喜地地走在队伍里,心中升起一轮太阳,这太阳炽热的光灼伤着她的心脑和大脑,她却甘愿为此受伤。
冰之眼中有了一白,每走一步都要瞟一眼他。一白却浑然不觉,边爬山边聊天,他特别健谈,说话风趣幽默。他说:他任职的上海大学是一所革命的大学,是和以前所有学校都不一样的大学。
“不一样?怎么个不一样法?”
“收不收女生呢?不会只收男的吧?”
“革命是什么意思?”
“革命”二字打开了话匣子。王一白步履轻松地爬着山,一边解释说:“革命就是破除旧习俗,比如说,妇女裹脚……”
林冰之立刻抢着说:“对!没错儿!我妈就参加过天足运动!”
“你妈参加过天足运动?那她是个了不起的新女性啊!真羡慕你有这样一位思想进步的好母亲,不像我妈,满脑子旧思想,一天到晚阻碍我进步。”
二人说着话,就渐渐地落在了队伍后面。走在队前的大表哥逐渐发现了端倪,往回走去找林冰之和王一白,发现他俩有说有笑聊得火热,立马心生妒意,怪腔怪调地说道:
“唷?你们两个这是开小会呀!不想跟我们大伙儿一起玩了吗?”
“别这么酸好不好?我只想听听一白说说学校里的事。”
“学校里的事?有本事你跟他走啊?跟他私奔啊?”
“谁说我要私奔啦?”
“不私奔就好,否则你妈饶不了你!”
“提我妈干嘛,我又不是为我妈活着?”
“不为你妈活?那你为谁活?”许志青显得有些咄咄逼人了。
“我为我自己活。我有权利决定我自己的命运。因我愿,乾坤变,我将来是认定了要做大事的人!”
“哼哼,女娃子还想干什么大事,真是笑话!女娃子一旦嫁人,不管嫁什么样的丈夫,就算是给根木头也得抱着走!因你愿,乾坤变,我呸!我倒要看看这世界会怎么变!”
两人一来二去竟然呛了起来,火药味儿十足。冰之平时最恨看不起女娃的男人,加之这位大表哥又是母亲看中的人,她越想越气,竟独自一人返身往山下跑去。
“冰之!冰之!”
朝山下追的人自然是王一白。
王一白没想到,这个性格刚烈的、像火一样的女子,竟然奔跑起来像一只小鹿,速度快得惊人。有宽边的草叶从眼前掠边,绿糊糊的一团,穿红衣的在眼前跳动的女子,就像一团火。
这女子注定了要像火一样度过一生。
2、
“上海局势风云变幻,陈独秀、李达创办的平民女子学校在上海刚刚成立,就有大批进步青年涌入学堂,拦都拉不住,实在太火了。想不到中国女性的热情这么高,她们冲破千年枷锁,寻找思想的解放。”
王一白说这番话的时候,林冰之听着很新鲜。
他俩坐在山间的一块大石头上,刚才的急速奔跑使他俩都还有些喘,胸脯一起一伏,呼吸急促。王一白说着说着,站了起来,他谈上海的局势,谈进步青年的想法,谈革命,谈办学,谈改变世界。他满嘴的新词吸引着林冰之。
林冰之仰起头来,看着他,正好有太阳的光线从他耳朵两侧照射过来,王一白,他,一个普通男子,一下子变成了一个发光体。他代表着能量,代表着光明,代表着未来。
山风徐徐,清凉无比。太阳灼灼,能量升腾。
“王一白,我要跟你走!带我走吧!我要跟你去上海,去读平民女子学校。带我走吧!”
“这,不太妥吧?”
“有什么不妥的?”
“我听你表哥许志青说,你已经订婚了。”
“谁说的!表哥造谣!太气愤啦!”
由于生气,她的声音忽然提高了八度,惊得树上的鸟儿纷纷振动翅膀,扑啦啦飞走了。
就在他俩热烈地谈话的同时,有个人正躲在一块大石头后面偷窥他俩。听着他俩的谈话,他肺都要气炸了。各种的羡慕嫉妒恨,一起朝他涌来。稍后,他眼珠一转,计上心来。
3、
这日,秋高气爽,丽日当空。长街上忽然响起了锣鼓声,这锣鼓声由远致近,冰之娘一开始还站在门口看热闹,后来才知这敲锣打鼓的一队人马,抬着满满十大箱笼,正朝着她家浩荡而来。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大表哥许志青。
“德娘,我是来向冰之求婚的。”
“求婚?怎么这么突然?你这样搞得我都没退路了!”
“没退路了要得!我就喜欢你家姑娘!我就是要娶她,娶定她!”
说着话,许志青叫人把那满满当当十大箱笼一字排开,大声向街坊邻居炫耀,说里面有多少多少金银财宝。躲在屋内的林冰之羞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逢钻进去。
“这个许志青实在太俗气了!跟王一白相比,他简直就是个俗人!”
“十个大箱子都顶不上王一白一句话!”她恨恨地说。
冰之在心里愤愤地说着表哥的坏话,母亲在前面张罗应酬,她在自己房间里悄悄收拾东西。“这地方一刻也不能呆下去了!”说来也巧,就在这天,她跟闺蜜江婉红约好,让她下午四点在墙头后面接应,她把换洗衣服准备好,打成一个包袱,从墙头扔出去,然后翻墙逃跑。
其实,逃跑也挺难的啊!
先说衣服。冰之从小在这间屋子里长大,从婴儿时期的小衣物,到少女时期的学生服,再到长大以后的绢丝白旗袍,样样美,样样珍贵,拿哪件不拿哪件,都成了一个问题。
再说物件。冰之家虽说不上大富大贵,但东西还是有一些的,项链,耳环,玉镯,扔得哪儿哪儿都是,想要把它们都带走,显然是不可能的。冰之捡了一些重要的拿,不是考虑哪件好看,而是考虑哪件值钱。逃婚,显然是需要盘缠的。
锣鼓声在前街咚咚做响,像是战斗的号角,催促林冰之快点离开。逃离了这段母亲安排的婚姻,未来会怎样?前途一片渺茫。
4、
“快点!快点!别让你娘发现了!”
躲在围墙外面的江婉红压低嗓门儿大叫:“快把东西扔出来,咱们赶紧上路啦!”
江婉红今天做了男装打扮,戴一顶压得低低的鸭舌帽,灰色对襟布衫松松地套在身上,下身一条黑布裤。她面色黧黑,身轻如燕,站在围墙外跳着脚地喊:“冰之,冰之!快点呀!”
没见到人影儿,只见用白色包袱皮儿裹着的包裹从天而降,一个、两个、三个,一个比一个大,有一个直接砸到了江婉红头上,江婉红“哎唷”一声,捂着头蹲下。过了一会儿,只见林冰之本人也跟个包袱皮儿似的,忽忽悠悠从墙头上坠落下来,跌落在三个包袱中间。
“冰之快走!”
“不行,我还有两个包袱没弄出来呢!”
“没出来就不要了!”
“里面全是好看的衣服!”
“好看的衣服可以再买!嫁了蠢男人一辈子可能完啦!”
“可是,我还是舍不得那些衣服!”
就在这时,两个女孩听见墙里响起冰之娘的声音。
“冰之,冰之!你在哪儿?”
两个女孩相互看了一眼,压低声音同声说道:“不好,快跑!”
待到冰之娘爬上墙头朝外张望之时,只见两个姑娘的背影一溜烟地钻进马车。那架镶着金边的马车绝尘而去,只留下空荡荡的青石板路,上面留有几片落叶。
一切消失不见。没有人看见,马车里的冰之,对着母亲越变越小的脸,轻声呼喊一句:“娘,再见!”
林冰之秘密逃离去上海,得到了上海来的青年教师王一白的接应。要说逃亡,这是一次极其浪漫的胜利大逃亡,在林冰之的履历薄上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那天,镶金边的马车像一只怪兽,将两个年轻姑娘吞入腹中,并带着她们去遥远的地方,浪迹天涯。这是冰之从小的梦想,她希望离开这里,离开福安小城,到更广阔的天地去。天大地大,一匹白马驰骋期间,前途未知,心中却充满豪情。
王一白站在码头接应她俩。
原本说好的是林冰之跟江婉红两个人一起走的,跟王一白去上海,没想到临到码头,范文美也追了来,这是一个临时的决定,范文美以前没想好要去上海,临时跟母亲呕气,拌了几句嘴,连行李也没准备,只带了一双鞋就从家里跑出来。那是她最喜欢的一双鞋,上面绣了一对鸳鸯。
谁也没想到这一追,追出了一个上海电影明星。当然这都是后话了。命运深不可测,就像在翡翠绿的湖水,深不见底。
天空阴霾。湖中有铅灰色云翳的影子。
王一白见马车来,招呼姑娘们上车。两个姑娘变成了三个姑娘,船有些往下沉。船是象牙白的小船,行驶在一潭碧绿的湖水之上,美若仙镜。
王一白想,要是没有灾荒,没有战乱,那该有多好!
象牙白小船载着林冰之和她的朋友们,缓缓离开家乡小城,离开福安,离开传说中闯王隐藏之地。
5、
林冰之她们落脚的那个学校,是陈独秀、李达等共产党人创办的平民女子学校,学校里还办有一张报纸《妇女声》,林冰之她们一进去就赶上报社招编辑,林冰之和江婉红都报名了,范文美却说,她对当编辑一窍不通,也不感兴趣。
“那你对什么感兴趣呢?”
“我想考明星剧团当学员,学习唱歌、跳舞,我对唱歌和演戏感兴趣。”
“去考红剧团吧,那儿的老板我认识。”
王一白回到上海,如鱼得水,课余时间经常和三个女孩在一块儿。他在平民女子学校里教国文,同时也是《妇女声》报纸的主编,在社会上他也有一些关系,认识红剧团的人。
红剧团当时在上海已小有名气。老板姓蒋叫蒋兆新,他成立的红剧团区别于中国传统的戏班子,红剧团不唱戏,以演唱创作歌曲为主,还照葫芦画瓢搬来一些西洋舞蹈排练,清一色的女生,齐唰唰地跳“大腿舞”。许多保留节目在上海都很轰动。
林冰之性格中的“闯”劲又来了,都传说她是李闯王的后代,不管是真是假,她身上还真有李闯王那种不管不顾的劲儿,天不怕地不怕,女中豪杰。
“要考红剧团是吧?文美,别怕,我陪你去!”
王一白说:“对!冰之胆大!让冰之陪你去考试!”
真到了去考试那日,范文美被吓得腿肚子都抽筋了,说话都哆嗦,她对林冰之说:“冰之,要不咱们别去了吧!还要站在人前表演,想想都头疼!”
“走!”
冰之不管不顾,拖着文美的袖子往外走。宿舍里拥挤不堪,这一拖一拽撞倒了屋内的晾衣架,天崩地裂,乱作一团,红的衣绿的衣绿的衣,缠绕上来,好像有伸出无数只胳膊,伸向她俩,阻拦住她俩。
冰之和文美,两人倒坐在衣服堆里笑了起来。
“哈哈!我说不去了吧!”文美的紧张症好了一半。
“哪能不去考!瞧,一白的字条儿,写给蒋先生的,喏!你自己瞧瞧吧!”
原来,那是一张王一白给红剧团团长蒋兆新写的字条,这字条就像一道“符”,逼着两个姑娘出门去办事。稍微收拾了一下房间,冰之和文美就出门了。
外面刚刚下过雨,坑坑洼洼的马路上到处都是积水。范文美说,千万不要滑一跤啊,大衣上沾上泥点可就难看了。话音未落,就有一辆跑得飞快的黄包车从她俩身边经过,车轮不小心落进一个泥洼里,大大小小的泥点飞溅起来,溅在范文美浅藕合色的呢大衣上,素色大衣成了花大衣。
没想到这溅了泥点的大衣,倒帮了范文美的大忙。二位姑娘一进门,就看见蒋校长盯着大衣上的泥点看,左瞧瞧,右看看,围着姑娘转了一圈,然后他说:“这大衣上的泥点,倒很有艺术气质呢!”
原来,蒋校长在干文艺之前,是上海滩的红帮裁缝,对衣服的式样,做工以及裁剪,都比一般人要敏感几倍。他在做裁缝的同时,也爱好文艺。他最终选择了文艺,创办了“红剧团”,这个“红”字,就是为了纪念他的“红帮裁缝”生涯。
一开始,他是为歌舞班的缝制漂亮衣裙,后来渐渐迷上了“小剧团”这一行,成立了自己的剧团,先风气之先,时机赶得好,居然还很赚钱。
“那么,考试开始吧!”
蒋先生从“裁缝”摇身一变变成“主考官”,脸上好像有门帘似的,“垮哒”一声拉下来。
“朗诵一段诗歌怎么样?”蒋先生说。
“朗诵?我没有准备呀?”范文美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的,显得特别无辜。
“那古诗词你会不会?”
“古诗词?来哪一段呀?”
“《长恨歌》如何?”
“《长恨歌》太长了,我背不下来。”
林冰之立刻抢上前说:“《长恨歌》,《长恨歌》我会背,我来!”
林冰之不由分说,抢了范文美的先。她似乎已经忘了,她是陪范文美来考试的,她本人不需要做任何表演。她是那种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勇于表现,闯劲十足。只见她清了清嗓子,站在场地中央,开始背诵起白居易的《长恨歌》来: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
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
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
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
侍儿扶起娇无力,始是新承恩泽时。
云鬓花颜金步摇,芙蓉帐暖度春宵。
春宵苦短日高起,从此君王不早朝。
承欢侍宴无闲暇,春从春游夜专夜。
后宫佳丽三千人,三千宠爱在一身。
金屋妆成娇侍夜,玉楼宴罢醉和春。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
骊宫高处入青云,仙乐风飘处处闻。
缓歌慢舞凝丝竹,尽日君王看不足。
冰之的朗诵惊呆了全场。不在于声音,不在于节奏,考场的老师还有蒋先生全都惊讶于她的“熟”。他们不知道林冰之是当过小城状元的女孩,是个神童,只要背诵过的诗篇,全都烂熟于心。她身上好像有个自来水开关,开关一拧开,诗篇像流水一样哗啦啦流出来,只字不差,太熟练啦。
“冰之,要不你留下当演员吧?”蒋先生十分诚恳地邀请。冰之却笑道:“对不起,我忘了,我是陪同学来考红剧团的。喧宾夺主了!”
林冰之说:“快让正主上场吧,我同学范文美舞跳得可好啦!”
音乐响起,范文美舞了一支蒙古舞,惊艳全场。
6、
林冰之后来跟范文美开玩笑说,是她亲手把范文美送上“战场”,考上了上海响当当的歌舞剧团“红剧团”。考“红剧团”是上海当时许多年轻女孩子的梦想,上台表演,出名,还可以一夜暴富,挣很多钱。当时有许多名演员的酬金收的都是金条,腕儿越大,给的金条越多。
“范妹砣,考上红剧团啦!以后我们大家就花你的金条啦!”
“瞧你们财迷的,哪来金条啊!我现在还是小萝卜头,先混个饱饭吃,肚皮不饿了再说!”
为庆贺范妹砣考上红剧团,几个女孩相约在学校附近的一家小饭馆吃饭,男教员只有一个,王一白全全代表。冰之最近在报纸当小编辑,兜里略微有了一点点小银子,朋友们就嚷嚷着让她请客吃饭,这不,又好正赶上闺蜜考上歌舞团,此时不请,更待何时?
她们找了一家街拐角处的名叫“川香”的川菜馆吃饭,几个女孩叽叽喳喳像群小鸟似的,吵个不停,为争着点一道什么,闹得差点打起来。
林冰之却好像在另一层平行时空里呆着,多少笑闹都跟她没关系。从表面看上去,她也置身其中,对于吵吵闹闹的同学们,她面带浅浅微笑,目光却越过同学的肩膀,看着较远的地方。她在想,这趟上海是来对了。来了大城市,见了大世面,再也不会当个井底之蛙,只知道“福安”、“福安”的。
上海,对林冰之来说,好象打开了一扇门。
门里门外绝对是两个世界。
这里的知识分子,都是胸怀天下的,好象胸中没有藏着小“我”。他们在一起讨论的,是要建立一个新世界,人人有饭吃,人人有书读。
林冰之入读的平民女子学校,就是陈独秀、李达等共产党人创办的,学校的宗旨为是:“本校是我们女子自己创办的学校,专在造就一班有觉悟而无力求学的女子,使其得谋生工具,养成独立精神。”
来到大上海,林冰之心门大开。她很喜欢这段话。她要独立,她要寻求跟男子一样的机会改造社会,创建新世界。她坐在纷繁的花朵中间,眺望远方。她的心志比旁边的小妹要高一些,她不满足于读一点书,然后找一份好工作,成为职业女性,自己养活自己。
她想,是的这样是很好,但她绝不满足于此。
她要飞得更高,要出人头地,她要成名成家。
她要创造属于自己的传奇。
她要跟男人比肩,甚至更出色。她要干!
大上海的土壤让她热血沸腾!
7、
众声嘈杂。远远地,她看见一个人朝这边走来,准确地说是三个人,为首的男子年轻俊朗,穿深蓝色学生装,举止潇洒,侃侃而谈,明眼人看得出,他并不是一个学生,而是一个首领。
他们谈笑风生地从饭馆门前走过。隐约间,可以听出他们说的是俄语。
“他们说的是俄语?”林冰之自言自语地问。
“你不知道啊?那个说俄语的人,就是许秋白。”
王一白的话,一语点醒梦中人。平时上课的时候,冰之常听老师同学谈起许秋白,说他文章写得好,还随陈独秀出访过俄国,他当翻译,他俄语好得不得了。只是这一眼,冰之就对他钦佩有加,忙用旋风般的语速,向王一白询问,王一白一一作答,自嘲“像开记者会”。这无意间的一句话倒是提醒了林冰之,她闯劲儿又来,一拍脑门儿说道:
“我也要采访许秋白!”
采访许秋白是林冰之一时冲动的决定。她的人生有很多“一时冲动”,都说冲动是魔鬼,其实也不尽然,运气好的人冲动也是行动,遇到事想那么多干什么?先干起来再说。
林冰之采访许秋白是突然袭击。她在上海大学不认识任何人,只在《民国日报》找到了地址,掏出钢笔唰唰唰记在小本上,然后择机行动。
她是一个有行动力的女子,但凡日后成功的人,多半是有行动力的人。总的来说,这世界是由两种人组成的,一种是耽于幻想型的,托着腮帮子总在那儿想啊想,腿好沉,迈不动步,离不开书桌。另一种是行动派,头脑灵活,身轻如燕,在现实生活中如鱼得水。他们把行动放在第一位,想做一件事,不管好坏,先干起来再说。
那日,林冰之穿前借来的薄呢大衣,脖子上系了条白色丝光围巾,淡妆宜人,风姿绰约,兴冲冲地出了门。
她出门叫了一辆黄包车。
“小姐去哪儿?”黄包车的师傅问。
“去上海大学采访。”
她特意把“采访”两个字说得特别重,以引起对方的注意。
“小姐是记者吧?”
“嗯,就算是吧!”
上海是职业女性最活跃的城市,职业女性受人尊敬。黄包车师傅在大上海拉车,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对记者这种职业尤为敬仰,不由得多看了冰之两眼,只见她穿着浅藕荷色薄呢大衣,白色高跟鞋,整个人显得十分摩登,自信又美丽。
“好嘞!上海大学我认识!走吧!”
日后林冰之回想起来,黄包车上这一路,是她革命之路的开始。她一念之差要去采访许秋白,为她日后从事文学创作埋下了伏笔,当然,在去的路上她混然不觉,她只觉得心里有一团火,想要认识这个会说俄语、气质不凡的男子。
和许秋白的见面出奇地顺利。冰之到的时候,许先生正在上课。他是上海大学社会系的教师,因为受学生欢迎,课安排得满满的。冰之毕恭毕敬站在楼道里等了他一会儿,他就出现了。
“许先生好!我的报社的记者林冰之,我想采访您!”
许生生愣了一下,扶了一下眼镜,问道:“哦,报社的?哪家报纸?”
“《妇女声》。”
“《妇女声》?我好像并没有听说过。”
“我是平民女子学校的,《妇女声》是我们学校新办的一份报纸,我在报社做兼职记者。”
许秋白说:“那你跟我到办公室来吧!”
在许秋白布置雅致的办公室里,林冰之第一次喝到咖啡。这是许先生特意让秘书小王到对面咖啡馆去买的,浓香型的美式咖啡,香气弥漫满整天房间。
林冰之端着素色骨瓷咖啡杯,小口小口地喝。她想,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的东西?来一趟上海,喝过一次这样的东西,也不枉来这世上一趟,就是死也值了。
没想到想着想着,她竟然把这话说出口了。秋白听罢笑道:“这才哪儿跟哪儿呀?你就‘死也值了’?真是个孩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