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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女婴出生

1、

天空飘起了毛毛细雨。那雨细得邪乎,竟比头发丝还要细,沾在衣服若有若无,出门根本不用打伞,衣服上的水珠用手指轻轻那么一弹,水珠便倏地一下不见了。

山色如黛。天空灰霾。

湖南常德,有一个在地图上看只是一个很小很小黑点的地方,名曰:安福县。传说这里是闯王李自成兵败后的隐居之地。如果从空中俯瞰这座小城,你会看到凤凰形状的一块土地,被少司命护佑得极好,水土肥美,人丁兴旺。

少司命是屈原所作《九歌》中是一首,少司命是一位年轻貌美主管人间女子、孩子的神。被少司命保佑的安福小城百姓自古过着安详宁静的生活。牛车慢悠悠地在街上走,并不避让行人,因为它体量庞大,可以横行霸道。

街道两旁摆满了女人们手工绣制的湘绣,色彩艳丽,精美异常,充满想象力。有绣在披肩上绣的凤凰,绣在衣服上的大牡丹,还也有绣在孩童鞋子上的小鸟和老虎。绣娘针下的世界,真是丰富多彩,自有一番天地。

接生婆王如氏也是一个心灵手巧的绣娘,在接到林家急唤之前一小时,她一直坐在自家庭院的门廊前边哼小曲边绣花。唱的是小妹妹遇情郎的故事,绣的是鸳鸯戏水,飞针走线浪呀么浪,爱情故事装了一肚子,她本人却是单身素人一个,以给大户人家接生婴孩为生。

这天,林家的小丫鬟红儿气喘吁吁跑了来,“啪啪啪”把门拍得山响。

“王婆!王婆!我是林家的红儿,我们家大奶奶快要生了!”

“什么?这就要生了?不是说……”

王婆顾不上把话说完,撂下手中的针钱,小脚紧倒,急急地走到大柜前伸手拿出一个包袱,里面满当当装着事先准备好的东西。

“来啦!”“来啦!”

她小脚走得竟比大脚还快,穿过堂屋,穿过庭院,穿过雨,穿过桂花树,一阵风似地来到红漆门旁。红儿还在门外候着,听着里面有急火火的动静,也就不急了,静心而立,任桂花小雨丝丝绺绺落在额前的刘海儿上,人越发显得水灵了。

红门“吱扭”一声打开,手拿青灰色包袱皮儿的王婆从里面探出头来。

“红儿,你这葱绿色绸褂穿在身上,真真是美的!”

小丫鬟红儿跳着脚说:“王婆!还有心思开玩笑呢!那边急得都开了锅了!”

王婆从身上哆哆嗦嗦摸出钥匙锁上门,然后小脚紧倒急急地跟着红儿去了。两旁的街市幻影般地快速向后移动,红的伞绿的伞,童鞋夹袄旧帘子,红儿仿佛脚不沾地一路往前闯,王婆紧赶慢赶才能跟着上。

2、

冰之生出来9斤,是个名副其实的巨婴。接生婆王婆一生接孩子无数,从未见过这么大的女婴。当时全家人忙做一团,以为产妇要难产。红儿带着有接生经验的王婆一路小跑赶来的时候,产妇的羊水已经破了。

王婆镇定自若,麻利地洗了手,劝大家不要乱,又劝无关人等到屋外等候,一群穿着绫罗绸缎女子涌到了屋外。外面,廊檐之下,老爷林正萧一个人站在那儿,一会儿焦急地搓着手,一会儿烦躁不安地走过来,又走过去,竖起耳朵来听,听屋里夫人的动静。

不一会儿,里屋就传来婴儿的啼哭声。

如喷泉,如战鼓,如大雨滂沱;

如明月,如潮水,如风声乍起;

那啼哭声是如此嘹亮疯狂,以至于全世界都屏息而立,听她一人喧哗独语。

她的到来,把世界的口径撑大了。

2、

林正萧终于松了一口气。“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林老爷正在那儿喃喃自语,感谢菩萨,只见一顶莲藕色小娇由仆人抬着,在弥散着桂花香气的小雨中缓缓而来。

林正萧自语道:“这谁呀,冒雨赶来?”

话音未落,莲藕色小轿倒在他眼皮子底下落下轿来。仆人放好轿杆,撑了把黄灿灿的油纸伞凑上前去,轿帘一掀,从轿上走下来一位衣着考究、裙摆摇曳的小姐来。

“林先生好!听说德芬生了!”向雨微面带微笑朝着林正萧走过去,给老爷行了个礼。

“原来是雨微妹妹啊!”

林正萧拱了拱手,把冒雨赶来的向雨微往廊下让。向雨微是林正萧的太太王德芬在女子师范读书时的同学,二人比较熟。林正萧官至提都,在安福县是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人很英武,正派,又懂得惜香怜玉。

雨一直下。林正萧和向雨微站在廊下,细语轻声说着话。雨微说她急着赶过来是因为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德芬生了一个九斤巨婴,是个女娃,梦里有人告诉她,这女娃名叫“冰之”。

“冰之?林冰之!好名字啊!”林正萧沉吟片刻,问道,“是什么人给我女儿起的名字?他长什么样?”

“那我哪儿记得住啊,梦里的人,影像都很模糊。不过,我好像记得他骑一匹乌蛟马,穿披大红斗篷,威猛得很!”

“噢?原来是祖先显灵了?”“大红斗篷”这副打扮不由得让林正萧倒吸一凉气,他仿佛看见了那把闪着寒光的佩剑“碧成剑”。

“你说什么?”向雨微微微偏过头来问。

“没什么!走吧,进去看看孩子!”

林家用于生产的这间屋子,对一个产妇来说过于华丽了,也过份大了些。屋子里摆放着字画文玩,床旁边的帐幔上绣满荷花。小小的炭火放在床角下,闪着一点微弱的红光。

德芬平躺在大床中央,红儿正拿着一块绢子在她额头上来回来去擦拭着,接生婆踩着小脚摇摇晃晃在大床四周转悠,并啧啧称奇道:“好个妹坨,九斤重咧!少司命保佑,一切安好!”

王婆把九斤巨婴包成“蜡烛包”沉甸甸地抱过来交给老爷,老爷伸手一接,果然很重,一旁向小姐也说要抱抱宝贝,这时,只听得产妇在床上拿腔拿调地说:“呦,大家都争着抢着抱小的,我这个大的就没人管了哈?”

“哎呀,王德芬,你这怎么还吃上醋了呢?这九斤巨婴是你女儿,又不是别人!”

“向雨微,你这么晚才来看我,还好意思说!”

“我这不是来了吗?名字都给孩子起好了,叫冰之,林冰之,好听不?”

王德芬故意把头偏头枕头的一边,说:“哼!谁用你起!知道你向雨微是大才女,可是论学问,我也不差啊!”两个女子像小姑娘似的一句来,一句去,好端端的偏要斗个嘴,把在一旁的林正萧都给逗乐了。林正萧把宝宝交给向雨微抱着,探过身去拉着妻子的手问:“怎么样嘛?”

雨微一边哄着宝宝,一边用眼睛瞟这夫妻俩。这样恩爱的夫妻,倒是不多见。都说“情深婴美”,怀中的冰之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炭盆中的炭火不知不觉旺了起来,雨微感到脸上热烘烘的,像是在发烧。

3、

巨婴冰之的诞生,给常德这个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带来了一抹玫瑰色,院子里时常传来婴儿新鲜柔嫩的啼哭声,还有女人们如歌般的笑声。老爷的马车,就停在门口,车夫精神抖擞地立着,马车精致,状如屋宇,气派有度。车随时待命。老爷是朝中重臣,说走就走,随时有要事要办。可他又放心不下女儿,时常要从省城返回家中,这样就要随时备好马车,虽是来回奔波,旅途劳顿,却也抵不过看见小女那份甜美。

这天,是小女林冰之满月的日子。林正萧早早打理完公事,让车夫备马回府。马车在石板路上缓慢行驶,路面凹凸不平,马车的轮子碾在上面,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太阳还在天上挂着,被流云遮挡着,感觉并不明亮。路边的树木蒙着一层草木灰,颜色有些暗淡,有些树已经开始发黄了。已是深秋时节,田里已是光秃秃的光景,该收的农作物都已收割完毕。

马车已接近街市,市面上立刻繁闹起来,刚才寂静的田野,换成了花红柳绿的店铺。首先映入眼帘的一家玉器店,店门上一块匾额,上写道:“温如玉器行”。林正萧隔着马车小窗上的纱帘,看到这行字,嘴角立刻抿出一丝微笑。

“车夫,停车!”林老爷朗声喝道。车夫停车停得有些猛了,后现的一辆马车差着撞上来。人家原本是想冲上来骂两句的,一看是林老爷的车,也就作罢。

猛停车并没有影响林正萧的好心情。他下得车来,信步走进那家玉器行。店老板忙上前招呼,林正萧底头看玉,并无多言。店中展示的玉器很多,乱花迷人眼。有白玉、青玉、羊脂玉、岫岩玉,林正萧目光锐利,在那一行行玉上快速扫描着,终于,他目光停留在一件极品上,那是个水滴形淡粉色吊坠,坠面光滑如水波,莹莹地映着天光,林正萧刚要伸手拿时,感觉到另一只手也正好伸手它,那手像玉一样白……正萧连忙把手缩回来。

“雨微?怎么是你?”

向雨微抬起头来,看到林正萧,就开心地笑了起来。“呵呵!原来是你跟我抢这块玉啊!我是买给小冰之的……这下好了,不用争了,你是当爹的,你说了算!”

二人欢欢喜喜让店员把那块温润小玉包起来。宝宝今天刚好满月,买下这块“冰花芙蓉玉”做个纪念,英雄所见略同。

4、

满月酒这天晚上,府里发生了一件怪事。就在前来道贺的客人们推杯换盏,大碗喝着喜酒,大块吃烧肉的时候,院子里发生了异常事件:一家丁被翻墙而入的飞贼刺伤,臂膀上带着一把银亮的短刀,跌跌撞撞跑进堂屋,一路跑一路滴血,惊到众人。

“什么人,敢如此猖狂?”

只见得林正萧“呛啷”一声从腰中拔出佩剑,那仙剑寒光闪闪,刺得人睁不开眼。小婴儿瞬间被吓哭,发出哇哇的啼哭声,仿佛她小小的人儿,也能感觉到那份危险在迫近。

受伤的家丁面如白纸。他手按伤口结巴着说:“报、报、报告老爷,有贼人闯入,去了神秘园。”说罢,便“呛啷”一声倒地,断气而亡。

饭局上死了人,众生大乱,有提了鞋赶紧离开的,有拔了刀要跟老爷去的。女人们忙护住怀中孩子,以防他们被惊吓。冰之娘更是将包裹在大红色襁褓中的林冰之紧紧搂住,在四个丫鬟的护送下撤离现场。

林正萧提着刀,带领一众人马去了“神秘园”。

这“神秘园”是林家大院东南角的一个套院,庭院中花木茂盛,却是无人居住,院中连排的几间大屋均摆放有兵器,刀枪棍戟,一应俱全。

林正萧快步走到第三间屋门口,让管家老童与众家丁立在门口等候,独自一人挑灯进入房间,门在他身后重重关闭,发出山响。

“兵器库”里藏着秘密。这事只有林正萧一人知道。林正萧提着灯笼往里走,一排排、一行行悉心查看,当他走到第八排最里的位置,他看到了那把剑,寒光闪闪的“碧成剑”。

关于“碧成剑”的秘密,林正萧已经守口如瓶了许多年,300年前李自成兵败,隐姓埋名来到这个小县城,起名“安福”。他们的后代在这里休养生息,繁衍子孙,子子孙孙隐藏着一个秘密——碧成剑,这把剑是李自成的佩剑,曾经随他争战南北,打过不少胜仗。就连林正萧的妻子王德芬,都不知道宝剑的故事。想必今日那贼人翻墙跃入,冒死来偷,一定是为了“碧成剑”。

仔细察看过后,发现“碧成剑”毫发无损,他心里才一块石头落了地。这把珍藏多年的宝剑是林家大院的镇宅之宝,多年来庇护着林家。林正萧的爷爷叮嘱孙子,无论如何,要保住这把宝剑,人在剑在。爷爷去世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碧成剑”。

“好了好了!都散了吧!平安无事!”

林正萧站在神秘园的空地中央,仰望星空,繁星浩瀚。他听到百万大军骑马作战的嘶吼声。那是祖先的声音。

5、

冰之出生三个月“百天”那日,家中照例大宴宾客。席间有“抓阄”的游戏,说是测一测孩子的未来走向。三个月大的小冰之,睁着一双黑葡萄般乌黑发亮的大眼睛,胖乎乎的小手在空中挥舞着,在一堆花花绿绿的东西中,一眼相中了那支再普通不过的湖笔,拿在手中,把玩许久。

老管家吉先生说:“这孩子,将来是要耍笔杆子的!”

众人哗然,一阵哄笑,没有人相信这是真的。本来嘛,一个女孩子家,怎会将来以耍笔杆子为生,这分明是搞错了嘛!少司命保佑,让小冰之平安长大,不沾纸墨,不武刀枪,做个文文静静的姑娘就好。

但是,从一岁左右起,这姑娘就表现出特立独行的个性,长大了肯定是个狠角色。爱写爱画,挥洒自如。她不会写毛笔字,却特别喜爱笔,只要林正萧一提笔写字,小家伙就摇摇摆摆走过来,扬起脸来盯着爸爸看。那神态着实可爱。林正萧把女儿抱起来放在膝盖上,小姑娘居然用胖乎乎的小手抓起毛笔在宣纸上大摇大摆写了一个“文”字。

“我姑娘一岁就会写字啦!将来肯定是个女状元啊!”

林正萧兴奋得大呼小叫,他把妻子叫来,把女儿写的字展示给他看。

“瞧你美的!哪有女孩子考状元的?她就是真有那个本事,也没地方考去呀!中国从古至今,都是男人考状元,没有女子施展的空间。”

“谁说的?你和雨微不也是女人吗?不照样读书、上女子师范,文章写得呱呱叫!叫我说啊,衙门里有许多男人学问还不如你俩呢!将来中国会变成什么样,谁也没法预料。”

“真的吗?中国会有翻天覆地的变化?”

“肯定会!”

林正萧又说:“德芬啊,有一件事,我想跟你认真谈一谈。”

“哦?什么事?”

“是关于女儿的事,来,你坐下,咱俩好好说话。”

王德芬马上叫来佣人,让她把冰之抱走。夫人亲手给老爷泡上一壶茶,一时间满室茶香,正所谓人生得意,岁月静好。

两人坐下边喝边聊。

林正萧说:“德芬啊,日子过得真快,转眼间咱们女儿都一岁了。有件事,我想跟你聊一聊,你得答应我。”

德芬说:“你说吧,我答应。”

“我还没说什么事呢,你就答应?”

德芬端着茶碗,慢悠悠地喝着茶说:“正萧,唐朝女子鱼玄机有一句诗,是这样写的,她说‘易求无价宝,难得有心郎’我既嫁予你,就是把全身心托付给你,如今我们又有了宝贝女儿冰之,你说什么,我怎能不答应。”

林正萧深情款款地望着她,说道:“其实,也许是我多虑了,因为我太爱咱们的女儿。我是想说,万一……我是说万一啊,万一哪天我出了什么事,回不了家了,你抱着冰之赶紧跑,逃到没人的地方去,千万别让他们给抓住。你要把孩子养大,让她长大成人,冰之太聪明了,将来一定是个了不起的人物。”

“正萧,到底出什么事儿了?”

“没事儿,我就是想叮嘱一下。”

“给你这么一说,倒让我莫名心慌起来。”

“莫慌,好日子还长着呢!”

窗外,阳光正好,秋日里难得的好天气,窗台上菊花的暗影在窗纸上悠悠地行走,仿佛天地万物都在跟着一起微动。微风徐来,风中混合着小女的呢喃之声,音节里满含乳香。一岁小童,从天而来,呀呀学语,美如天籁。

岁月静好的日子是何其短暂。有时候,就像一阵大风刮过,把好日子“嗖”地一下吹走了,日子藏在巨型的折叠纸里,说来就来,说走就走。在林正萧出事之前,王德芬从未觉得日子是难过的。每天在花园里晒晒太阳,孩子偶尔抱一下,有小红和旺嫂她们呢,也累不着她。大花园里姹紫嫣红,德芬东转转,西看看,吟诗做赋,摆弄花草,日子过得好不惬意。

4、

冰之四岁那年,父亲突然去世,没有一点预兆,早上出门时还是好好的,说是下午归来时马车被人劫了,车夫、跟班统统被杀,林正萧被人头上套上黑布套,被一伙人大声呵斥着掳到山里去了。

回来时已是白布裹身的一俱尸体。一伙黑衣人用马车运来,尸体放在门口,迅速撤离,趁着月黑风高,神不知鬼不觉,谁也不知到底是谁做的。丈夫走得突然,连一句话也没留下,德芬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大哭,也不过度悲伤,力求表面镇定。因为她还有孩子,还有一大家子人要养。

总算体面地埋葬了丈夫,王德芬开始做起了一家之主,她首先托好友向雨微帮她找份工作,挣些钱来维持家用。雨微很帮忙,帮她找了份国文教员的工作,三天后让她去见校长顾玄同。

德芬应了这份差事。面试那天,她特意打扮一番,她是念过女子学校的,但却又是一双小脚,打扮起来只中西合璧,旗袍外面套了件浅蓝色呢子大衣,手里拎着盒式小包,心怀忐忑地出了门。

又到了细雨桂花芬芳时节,小城里到处飘满桂花香。德芬撑起一把油纸伞,走起路来有些步履蹒跚。她是小脚女子,原本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谁曾想家里出了变故,需要她挺身而出,抛头露面,赚钱养家。

一路上遇见各式各样的店铺,有条不紊地做着生意。有卖丝绸布匹的,有卖糖果糕点的。小姑娘站在幽暗的店堂里试着新衣,葱绿色的袍子在淡墨色的空气里跳脱出来,显得尤为亮眼。德芬心想,再过几年,冰之也像这个小姑娘一样高了,到时候我也带她来这里买新衣裳,买件粉红色的小袍子,再配一双白色缎子鞋。

她想起女儿——冰清玉洁的小冰之,又想起林正萧说过的那句话“好日子还长着呢!”鼻子不禁一酸,差点落下泪来。

“找工作也是为了女儿啊!”

德芬站在店铺前流连了一小会儿,就又继续上路了。到达“新雍学堂”的正好是上午十点,校长顾玄同在校长室约见她。顾校长身灰布穿长衫,儒雅有度,一看就是文绉绉的人物。

“王德芬,名字不错,古雅得很!”顾校长从办公桌前那堆文件中抬起头来,跟王德芬打了个照面。王德芬从没面试过,不知该做什么,连忙从包里掏出一副书法,抄的是李白的诗,拿给先生看。

“读过师范?”

“嗯,女子师范。”

校长说:“嗯,字是好字,诗是好诗。喜欢教书吗?”

“想听实话吗?”

“当然要听实话。”

“实话就是我丈夫死了,孩子才四岁大,偌大的一个家,没主心骨了。我虽一介女子,但也是读过书的人,我可以赚钱养家,我不需要别人可怜我。”

“湘妹子,够耿直!”

校长又说:“王德芬,你看你二十几岁,我女儿顾青莲也二十几岁,可她跟你大不一样,你这么懂事,能干,她却是个整天把自己关在屋里不出来的大小姐。”

“校长就这么一个女儿?”

“是啊,都被她妈惯坏了。”

面试就这么顺利地通过了。顾校长对德芬很满意,还说希望有机会跟他女儿见个面,认识一下,彼此交个朋友。德芬就一口答应下来。

5、

德芬当上老师,日子过得还算顺遂。她有时背着冰之到学堂,冰之到也不哭不闹,四五岁的小女孩,睁着大眼睛望着黑板,比真正的学生还入神,仿佛她生来就是为了读书写字的。德芬看了,甚是喜欢,还顺手送她一个外号“小才女”,弄得大家哄堂大笑。

冰之绷着一张严肃的小脸,仿佛若有所思的样子。

如果在场的学生中,能有人乘“时光机”到未来去瞧一眼,他将惊讶地发现,冰之还真是个才女,在文坛占有一席之地。

“九姨”雨微有时也来帮忙,她是校长的好朋友,她不愿德芬被人议论,“瞧啊,这个教国文的女老师上课还带着仔仔。”在德芬上讲台的时候,雨微就带孩子在院子里转转,教她认些植物,那粉的是杏花,红的是杜鹃,白的是梨花。小冰之真是聪明啊,无认是字还是植物,她一点就通,过目不忘。

小姑娘奔跑在杏花丛中,真是一道风景。正如唐诗所云:“不学梅欺雪,轻红照碧池。小桃新谢后,双燕却来时。香属登龙客,烟笼宿蝶枝。临轩须貌取,风雨易离披。”

小姑娘停下来,站到九姨面前,娇喘着,呀呀呀,不知说着什么,正好有一片杏白色的花瓣粘在她额中央,与她杏白色小袍交相辉映,头发是扎成兔耳朵形状的小辫,越发像个天使,从天而降。

“来!冰之,九姨教你念诗好不好?”

谁知小冰之摇头晃脑地说:“好啊!我来念给九姨听: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呵呵呵!”九姨被小冰之逗得直乐,“冰之,你太聪明了!”

“女娃长大了是个了不起的人物。”雨微对刚下课的德芬说。“但愿如此吧!”德芬手里拿着书,眼睛亮亮的,似乎在张望着遥远的未来。她俩都是读过书的女子,懂得做人的道理,也懂得古老的中国需要一个“变”字,唯有变革才能新生。她们从孩子身上看到了希望。

“来呀!妈妈妈妈来追我啊!”

不一会儿,小姑娘就跟躲进花丛中去了,喊叫着让大人去追。德芬和雨微边跑边笑,笑声银铃般地好听,随风飘散去,飘到未来的某个角落。许多年以后,冰之仍清楚地记得那笑声——来自楚地家乡的小花园。

6、

去青莲家拜访,远远地就听到了琴声。那琴声隐在幽幽的竹林后面,即使是大白天也让人有一种脊背发凉的感觉。德芬的脚步慢下来,她脚上的白皮鞋略微有些硌脚,强忍着走出优美的步态,可心里还是觉得委屈。

顾校长跟她说了几次,让她来家里坐坐,跟他闭门不出的女儿顾青莲交个朋友。德芬口头上是答应了,可心里还是有些发怵,担心他家里藏着妖怪,一旦从魔瓶里放出来,天空都会变了颜色。

她想起了屈原《九歌·少司命》里这样的诗句: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

绿叶兮素华,芳菲菲兮袭予。

夫人自有兮美子,荪何以兮愁苦?

秋兰兮青青,绿叶兮紫茎。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

想起这样美好的诗句,她不由得加快了脚步。顾校长家的房子,看起来也算雅致,房前屋后有竹,怪石,月亮门,一样也不少。那月亮门好像是新修的,白得有些惨烈。

开门的老妈子,穿着月白衫,黑布裤,头脸整齐,一路引着往前走。

弯曲小径,宛若漫漫长路。小径上飘起若有若无的歌声。顾校长在窗边远远的看见德芬进来,便起身亲手去泡茶。

“校长好!”德芬一走进屋,就闻到浓郁的茶香。

校长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堂屋很敞亮,字画瓷瓶,摆放有序。中式坐椅,上铺淡绿色缎面椅垫,色泽光亮,雅致考究。

“德芬,来!请坐!”顾校长换了家居的便衣,一身米白色绸子衣裤,脚上是家居的千层底布鞋。顾校长说着话,一杯高山云雾茶泡好,轻轻地放在德芬面前,香味扑鼻而来,令人迷醉。泡好茶,坐定座,正欲与校长畅谈,忽闻邻屋飘来歌声,歌声很怪异,细而尖,来来回回只有一个字:啊——

“她是谁?”

“噢!小女在唱歌呢。”又说:“15岁时她妈妈去世了,性格有些孤癖。”

“噢。”

“她叫青莲。”校长小声说。

7、

德芬去看青莲。她对校长说最好她一个人去,校长点头应允。德芬由白衣老妈子领着,又回到那曲径小路上。大白天的,不知为何,她竟然打着一盏灯笼。问其原由,说是小姐吩咐的,要给客人照路。

打开门,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把古琴,然后是一身素白的一个舞者,她盘腿坐在蒲团上,只用上身跳舞,见有生人进来,并不理会,只是头眼并用,指若兰花,像是一种与神交汇的舞,不为美,只为通灵。

怪虽怪,这姑娘长得倒是真美,一双杏仁大眼,随音乐左右翻飞,像是在与什么人通话。脸型椭圆,皮肤细如凝脂。鼻梁高,嘴唇薄。这浅浅粉红色的嘴唇,似有千言万语要说,却又凝在嘴边,欲言又止的样子。

“大王迟早要带我走的。”那蒲团上的女孩忽然开口这样说。语气很平常,又像喃喃自语,不在乎屋里有没有人。

“大王是谁?”德芬忍不住问。

“你是我新妈妈吗?”

“哦,不是。”

“那你是谁?”她眼睛亮起来,显得咄咄逼人。

“我是顾校长学校的老师。”

“老师?现在学校里都有女老师了?”

“对不起,你好象忘记了,我们是女校,专教女孩识字的。”

青莲并未起身,只是用眼神指指对面的蒲团,说道:“那你坐吧!”德芬一声不吭,盘腿入坐。她时刻记住自己的使命,她不是来玩的,不是来聊天的,她是奉校长之命来跟这个古怪女孩交朋友的。

德芬在蒲团上坐好,原以为对方会滔滔不绝,对她谈起舞艺、绘画、中医、针灸,或者,谈点别的什么她精通的事物,然而,青莲在德芬坐定之后,全然没了动静,风平又浪静,动眼又摆头的手指舞,来自远古的歌声,全都不见了,剩只剩二女,凝然不动,刀刻泥塑般停留在那里,仿佛在印证时间的游戏。

顾校长突然推门而入,打破了这份沉默。

“你们在打坐吗?”

“嘘——,别说话,我们在倾听神的声音。”

顾校长只好悻悻地离开。过了一会儿,王德芬也起身离开。坐在蒲团上的女子忽然开口说话,声音清亮地说:德芬,再见!

德芬倒吸一口凉气。因为从进门到离开,德芬都没来得及介绍一下自己,对方竟叫得出自己的名字。德芬赶紧往外走,到了外面的时空,太阳还在天上挂着,只是偏西,颜色也黄了。

8、

再在学校遇见顾校长,德芬总是躲着他,因为不知说什么才好。顾校长这个女儿顾青莲,怪异、封闭,另辟空间,脑子好像有问题,大脑里仿佛被侵入了什么怪物质,超脱于人群之外,她口中的“大王”、“大王”到底是什么,也无人听得明白。德芬从小就听大人说,湘西有一种怪女:落花洞女。德芬担心照这样发展下去,顾青莲说不定也会走上那条道。

有一天,校长猛地从花圆小径邪插过来,与德芬撞了个面对面。

“为什么总是躲着我?”

“没有啊,上课忙。”

“青莲,她怎样了?”

“你别说,上次见过你之后,她的病倒是好些了。你有空再来玩啊,多陪她聊聊天。”

“是,校长!”

德芬行了礼,然后急匆匆离去。

后来青莲果然出事了,德芬后悔没能再去见她一面。后面的事,是听校长本人叙述的,说的人痛心,听的人流泪。在某个阴雨天,校长约德芬到街上茶馆,说要单独聊聊他女儿的事。

“她可能就是人们说的‘落花洞女’。”

“一开始,是特别爱美,总穿一身白衣,不停地擦拭家具。有一天,她独身一人进山,去了一个山洞。全家人去找她,找回来之后,就开始不吃东西了,眼睛特别明亮,说她想见的人总算见到了。问她想见的人是谁,只说是大王。她说她已经被大王看上啦,三天之后大王会来接她走。”

“多说无益,谁也拦不住他。三天后她真的走了,是带着微笑走的。”

德芬听罢眼泪止不住下流。“上天安排的命运,没办法。”她说。

夜晚,德芬站在自家庭院里,仰望星空,只见宝蓝色的天空布满大大小小的星星,它们多美啊!德芬从没见过如此之多的星星,她想起那些死去的人:林正萧,顾青莲,宛若就在眼前。听说每个死去的人都会变成一颗星。德芬对天上的星星说:“你们看得见我吗?”

夜风有些凉了。德芬裹紧身上的披肩,进屋备课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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