滢方对情这一字实在是不了解。
她还记当初白桉说要娶她的时候,她只觉得这是每个女子都要经历的事情,没有激动,更没有伤心,那是一种淡淡的,足以让人忽视的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清那是不是喜欢,她当时只是在想,从今以后要过另一种生活了。
她记得那时母亲病在床榻上,对她道:“我知道桉儿是个好孩子,白家也是个好归宿,可是我只想问问你,你对白桉究竟是怎么想的?”
她当时不解其意,问:“什么怎么想的?”
母亲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道:“从小到大,身边的人总拿你和桉儿开玩笑,我害怕的,是你潜移默化地被我们影响了,所以觉得自己应该嫁给白桉,而不是因为喜欢。”
“我喜欢白桉啊。”虽然白桉有时候很迟钝又很刻板,但是她跟白桉在一起的时候,总是十分开心和无忧无虑的。像是留住了白桉,她便留住了童年时期那种单纯的快乐。
母亲当时只喃喃道:“希望你永远不要懂吧。”
她当时懵懵懂懂,不知其意,现在也参不透个所以然来。喜欢,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呢?
对于宋湘的事情,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解决。正在她犹豫着要不要把这件事跟赵氏商量商量的时候,宫里发生大事了。
滢方连着很长时间请病假没上朝也没去衙门,本就没什么关系和势力,这样一来,每次听到什么消息时已经是几日后了。
但是今日,因为闹得太大,连阿毓也知道了。
宋启急急忙忙进来时,滢方正在做一只灯笼。过几日便是宋湘的生辰了,她想亲自做一只灯笼送给宋湘。
宋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少爷……少爷……不好了……出大事了……”
“你先冷静冷静,”滢方放下了手中的纸灯笼,道:“你别着急,慢慢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启指着外面道:“现在皇宫外跪了成千上百的人,要求皇上退位,迎太子殿下登基,老爷已经去军营里调配人马了。”
滢方大吃一惊,她连忙走到宋启身前,问道:“怎么会这么突然?”
宋启继续道:“这只是下人站在宫门外看到的,下人还打听到,朝廷上半数以上的人跪在养心殿外,请求皇上退位。”
滢方吓了一跳,她又想起了之前叶子琛对她讲的话,难道,京城真的要变天了。
滢方连忙问道:“那你可知道现在太子殿下是何种态度?”
“这个下人倒是不知。”
“那你可打听到了其他的事情?”滢方问道。
宋启仔细想了想,道:“对了,今日老爷底下的许多将军都带兵到了皇城外,似乎有要逼宫的意思。”
“那秦王殿下和二皇子呢?”
“秦王殿下没有动静,但听说二皇子和皇后被人围在殿里寸步难行。”
滢方刚想出去,宋启拦住她,道:“少爷,现在外面太乱,尽量不要出去。”
滢方看了宋启一眼,道:“现在京城都快要变天了,我难道还要留在府里?”
宋启仍固执道:“可是老爷说了,不让你离开府里,说是只要今天过去,明天一切事情都尘埃落定了。”
滢方看着宋启,忽然间懂了些什么。
养心殿里,终于有人破门而入。
萧炎望着殿外的亮光,有些睁不开眼睛。一团光晕里,有个人走上前来。
“孽障,朕让你进来了吗?”萧炎从床上爬起,愤怒地冲着那道身影喊道。他的胸中气闷,随手拿起床头上的一盏茶壶扔了过去。
那道身影不避不躲,茶壶在地上落下,溅起的瓷片刺到了他的侧脸,犹如精美的瓷器划上了一道裂痕。
“父皇请息怒。”他的声音温润如风。
萧炎眨了眨眼睛,这才看清楚了来人,顿时火气更大了,他指着萧旻道:“是你,是你这个逆子,竟敢如此大逆不道,想让朕退位……”
萧旻跪在地上,低头道:“父皇,今日的局面实非儿臣所想。儿臣也是今日才知道,他们竟然为了让您退位,做出了这样的事情……”
“你还说你不知道!我的心里跟明镜似的,你就是想让朕退位,你早早登基掌握大权不是吗?朕偏偏不能让你如愿。”
萧旻终于抬起头,眼眸中透露着坚定,他对萧旻道:“父皇可知道您回宫以来,这天底下有多少事情需要解决吗?可是您不管也不问,朝廷上下乱成了一锅粥,您不让儿臣管,可以,但您如果能找出一个主持大局的人,儿臣也不会多说什么,可是您是怎么做的呢?放任一个国家自生自灭……”
萧翊盯着萧旻,面庞突然扭曲了起来,“你就是在为自己找理由!”
萧旻无奈地笑了笑,“儿臣记得父皇年轻时也是个有着雄心壮志的人,可是怎么如今变成现在这样了呢?自从您回来,京城里的人没过一天好日子,您弄得人心惶惶,百姓莫不对您心存怨恨……”
“朕是皇上,他们敢对朕心存怨恨!”
“父皇,儿臣记得您在很久之前教过我们,只有帝王对百姓好,百姓才会心存感激,可是您扪心自问,这段时间您干了什么?”
萧炎一时间被萧旻问住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要处理朝政,只是每当他想干正事的时候,胸中都会涌起一种十分愤怒烦躁的情绪,还有时而蠢蠢欲动的情欲,他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好像被另一个人控制了身体。
萧炎难得没有发火,道:“朕好像是生病了。”
萧旻愣了一下,道:“父皇,您的身体情况您应该清楚,儿臣觉得您需要静养,所以您还是早点写下退位书,以便好好休养。”
萧炎望着萧旻突然嘲讽地笑了,道:“说来说去你还是要逼朕退位,也罢,拿纸笔来。”
一旁的宫人连忙取了纸笔递给了萧炎。
萧旻从养心殿出来的时候,杜旬率先看到了萧旻侧脸上的伤痕,道:“太子殿下,您的脸这是……”
其他的官员纷纷朝萧旻看去,只见他的侧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痕,已经流出了血。不用萧旻说,其他的官员也明白这是怎么回事。毕竟萧旻这等身份,敢伤他的,也只有那一位了。
萧旻却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难看的笑容,道:“无事,各位大臣不要担心本宫,这只是一个小伤。”
官员们更加心疼萧旻了,心里对萧炎的意见更大了。
这时候,王有仁拿着一封圣旨从养心殿里疾步走了出来,道:“奉天承运,皇上诏曰,因为身体每况愈下,力不从心,从今日起,由太子执掌玉玺,承袭皇位。”
萧旻跪在地上,他接过这封圣旨,只觉得这封圣旨沉甸甸的。虽然这一刻他已经等待了许久,但直到这一刻真正来临,他仍觉得像是活在梦里一般。
登基大典那天,滢方这么久以来终于进了一次宫,这种感觉十分久违。
她望着站在高处身穿龙袍的萧旻,他目空一切,眼里仍旧是初见时的温润,她却突然觉得他们之间陌生了许多。
萧旻应该也不简单吧。
自从发生了逼皇上退位的事情后,她仔细想了想,萧旻是太子殿下,他怎会不知道民间的异动?他在其中起到了什么样的力量尚且不知,但毋庸置疑的是,他定然是对此事保持了一种默许的态度。
她眼里的萧旻,从一开始便是翩翩君子,温润如玉的,他体贴温柔,关爱百姓,仿佛从来都没有对权势表现出巨大的欲望和野心,难道他真的如她看到的一般吗?
滢方望向了站在不远处的萧翊,今日他也来了,他穿着一袭红色朝服,比往日里多了几分邪魅,此刻也看着萧旻,面上无悲无喜,仿佛这件事跟他无关一样。
逼宫这件事,从头到尾,萧翊都没有参与过?亦或是在暗地里参与了,只是她不知道而已。那萧翊到底是否与萧旻一样,面上看到的,并非真实的他?
滢方突然觉得无比迷茫,到底谁是真心,谁是假意,谁是好人,谁又是坏人呢?她辩不清楚。
突然间,宋枭急匆匆地从太和殿外赶来,他跪在石阶上,对萧旻道:“皇上,二王爷和太后跑了。”
上次逼宫时,萧珏以萧旻逼宫一事,召集了自己的党羽,想要借此机会让萧旻下来。没想到有几位将军先他一步,在他进宫向蓝溯光禀报此事时包围了他们二人。这几位将军皆是宋枭手底下的,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向萧旻投诚。
宋枭虽然掌握着京城内的绝大多数兵权,但是他向来不站队,在逼宫时也一副消极态度,谁也不讨好,谁也不得罪,倒是真正的独善其身了。
此刻,萧旻听了宋枭说的话,立即冷了神色,道:“那么多人看着,如何能够逃跑?”
宋枭道:“看守的人里出了奸细,不知道什么时候把他们两放了出去,微臣已经派下人将皇宫所有的出入口都堵住了,谅他们两也插翅难飞。”
萧旻眉头微微舒展,对宋枭道:“麻烦宋将军多加派一些人马,务必要活捉这两个叛贼。”
宋枭领命。
滢方这才想起了之前京城里说的,魏清野被萧旻派去了江南之地,发现了萧珏在那里偷练私兵。蓝溯光的母家在江南之地极有威望,若是在那里东山再起,不是没有希望。
滢方一直以来都特别奇怪魏清野为何自请了病假之后一直都未上朝,已经将近三个月了,未有半点消息。她不是没有主动拜访过,可都被魏家的下人拦住了。如今想来,魏清野从一开始便是得了萧旻的命令,故意装作生病的样子,然后去江南之地查这件事。
但是魏清野至今还未回京城,很多人都说,他在路上受到了暗害,已经死了。
滢方十分担心,她佩服魏清野这样的人,她觉得这个世界缺少的便是魏清野这种坦坦荡荡的君子,如果魏清野死了,对于一个国家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损失。
滢方站在太和殿外想了许多。
直到出宫之时,她才想到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当初叶子琛将宫女的尸体从暗河里扔下去,宫女的尸体能够一直到达护城河外。若是人通过这个暗河游到城外,怕到时候也没人会发现吧。
也许,千阁殿侧边的暗河也是一个突破口。
她连忙折返,问过巡逻的侍卫,才知道宋枭也朝着千阁殿的方向去了。
难道宋枭也意识到了千阁殿侧边的暗河?
滢方连忙朝那个方向奔去,还未走多远,一个老宫人慌慌张张地撞到了滢方的身上。
“啊,求大人饶过老奴啊……”老宫人忙道:“太上皇快驾崩了,如今在千阁殿奄奄一息,老奴这就去找太子殿下……”
滢方的心剧烈地跳了起来,还未等宫人说完,她连忙向千阁殿跑去。
千阁殿是座废弃的殿宇,殿前殿外一个下人也没有。
滢方推开殿门,寂静阴暗的大殿里立即射进了温暖的阳光。滢方依稀能听到几声低沉的喘息,她连忙走进殿里,大殿里的金丝摇步床上,挂着层层纱帐,纱帐里传出一声又一声疼痛的喘息。
滢方环顾了四周一圈,发现并没有什么人,她的心里突然有些害怕了。她慢慢地靠近了床,她闭上了眼睛,鼓足了勇气,猛地撩起了白色的床幔。
床上躺着一个骨瘦嶙峋的人!
滢方猛地吓了一跳,下一刻,见他熟悉的眉眼,这才发现他正是太上皇萧炎!
可是,他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一个月以前,他虽然瘦,但能看出来五官不俗,如今,竟然是只剩下骨头了!
他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他仿佛经受着巨大的痛苦似的,他紧闭着双眼,额头上冒着汗,胸口也不断地起伏着。
滢方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太上皇……”
这双眼睛缓缓睁开,是一双混浊但又清明的眼睛,与滢方之前见到的萧炎大不一样。
“你……你是谁?”他大喘着气问。
“回太上皇,微臣叫宋滢方。”滢方弓着身子,小声回道。
“是你。”萧炎睁大了眼睛,他的胳膊微微动了动,对滢方道:“你这个小子,先扶朕起来。”
滢方连忙将枕头垫了起来,把萧炎扶着靠到了枕头上。
萧炎望着滢方,突然笑了笑,“朕还记得你这个小子……”
他想起了第一次见到滢方的时候,滢方十四岁,他说要看一看宋枭之子是什么样子,她便颤颤巍巍地舞起了剑,她对剑术并不擅长,差点伤及了现场无辜的人,甚至差点伤了自己。宋枭当着他的面,狠狠地责骂了滢方一通。
那时候,萧炎望着滢方,突然想到了自己,他的父皇善武,喜欢懂武功的孩子,但他自小生下来便没有武学天赋,所以即便他是嫡出,也不得父皇的喜欢。与此相反,大皇子极善骑射,他的父皇十分喜欢大皇子,甚至几度产生了想要立长子为太子的想法。
他那时候问了滢方一个问题,“为什么你要学武功?”滢方没有像其他人那样,说什么报国济世,也没说什么保护别人和自卫,而是道:“学武并非是我的本意,这全是父亲大人所喜欢的。”滢方当着他的面告了自己的父亲一状,丝毫不怕出宫之后面对父亲的责骂,她骨子里的那种倔强劲像极了自己。
所以滢方像是戳中了他心灵中的某个柔软的地方似的,他当即下令,给了滢方一个兵部右侍郎之职,只要滢方想要入朝为官,随时都可以进入六部成为其中的一员。
后来这件事多被时人诟病,但他从没有后悔过。这个鲜衣怒马生龙活舞的少年,不知怎样便深深地印刻在了他的脑海之中。
这些,他从来没有跟任何人说过,此刻也没有力气跟滢方再说一遍了。
千言万语涌到了口边,只余了一句“朕还记得你这个小子”。
萧炎望着对方吃惊的表情,道:“看在朕之前待你不薄的份上,帮朕一个忙?”
滢方有些疑惑,“太上皇但说无妨,微臣必当尽力。”
萧炎从被窝里取出一封圣旨,递到了滢方的手上,道:“你先别打开看,回到府里再看,尽量把这封圣旨交到秦王殿下的手上。记得一定要秘密行事,不要让别人知道了。”
临终前把圣旨交到萧翊的手上?
滢方突然意识到了这封圣旨的重要性,她的心怦怦跳着,几乎是颤抖着手从萧炎的手上接过了这封圣旨,她道:
“太上皇请放心,微臣定会不辱使命,将这封圣旨交到秦王殿下的手上。”
滢方刚刚话落,外面突然传来了一阵响动,萧炎连忙低声对滢方道:“你先去屏风后面藏着。”
滢方环顾四周,只见在床的不远处立着一道屏风,她连忙将藏到了屏风后,将圣旨藏到了怀里。
“皇上驾到。”滢方听出来这是王有仁的声音。
随着官靴踩在木板上的声音越来越近,一个温润的声音响起,“父皇,儿臣来看您了。”
“如今看到了朕沦落到如此境地,你满意了吗?”萧炎忿忿道。
萧旻望着萧炎瘦削的面容,面容一下子扭曲了起来,“父皇说什么呢,看到父皇现在这副境地,儿臣怎么会满意呢?”
萧炎瞪着萧旻,胸口因为生气剧烈地起伏着。
“父皇,您这副样子还算惨吗,儿臣恨不得将你生剥活寡了。”
萧炎因为气愤,剧烈地咳嗽了起来,他断断续续地问道:“你……知……道了吗?”
萧旻冷笑了几声,他对着萧炎道:“我的生父,当年的大皇子,惊才绝艳,却因为中毒而亡。而我的母亲,被你强行纳入宫中做了皇后。母后在时,您对我那样好,想必是做戏给母后看的吧,所以在母后走后,您会连看都不看我一眼。可是即便这样,母后去世时嘴里仍旧念的是当年的大皇子……”
萧炎被气得猛地吐出一口血来,他指着萧旻道:“你既然知道了,为何不直接杀了我?”
萧旻转过身来笑了笑,脸上露出了一丝十分诡异的笑容,他道:“你害我一家,我怎能让你这么快就死了?你不是爱面子重名声想要名垂千古吗?如今,我便让以后世世代代都记住你,让世世代代都以你为戒。”
萧炎捂住了胸口,忍住想要吐血的冲动,他抬头问道:“所以重阳道长的事情也是你干的,是吗?”
萧旻微微笑了,他道:“这可不怪我,谁让你树敌太多,重阳道长是你曾经冤枉的罪臣之子,人家来找你报仇,与我何干?”
萧炎冷笑,“我便知道,以慎微那样的心性,怎会想要害我?”
萧旻道:“是,二哥向来头脑简单,白白被人利用却不自知。”
“你现在把他怎么样了?”萧炎问道。
“他跑了。”萧旻淡淡道,“不过,我已经让魏清野查明了他练私兵的证据,一会儿我回去就派人起草讨贼诏书,定然不落下他。”
萧炎的胸口不断地起伏着,快要喘不过气来的样子,“你这几招用得极好,几乎所有人都被你骗了,你对这些事情预谋已久了吧。”
“是又如何?”萧旻的语气忽然凌厉了起来,他道:“我让重阳道长给你用的药,可以让你失去自己的意识,活得如同一个被人使唤的木偶一般。重阳道长被发现了之后,你回到了皇宫里,但是你已经对重阳道长炼制的丹药有了依赖,一日不服,你便狂躁无比,情欲大增,你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女子,无论是官员还是百姓都对你有莫大的意见,这时候我登基便顺理成章了。”
“你怎么变成了现在这个样子!”萧炎指着萧旻,表情一下子狰狞了起来。
萧旻却往前一步,凑近了萧炎,道:“我一直都是这个样子,难道你不知道吗?”
萧炎望着萧旻,一阵心悸,大气喘不过来,几行浊泪从他的眼角流了下来,往事飞快地从他的脑海中一闪而逝,他只觉得眼前越来越黑,越来越黑……
“太上皇驾崩!”萧旻大喊着,从大殿里走了出去。
这时候,屏风后,滢方慢慢站了出来,她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