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誓二十年二月初九,南北两国战争再次爆发。
在年关到初春近两个月的时间,两国表面风平浪静,实际各自都在筹划着新一年的大战,而且各自都把这场战争作为决定输赢的,最后一战。
喉伤已初步恢复的黑泽王,每天仍会派遣机关鸟群为害北国,战争前线吃紧,后方不稳,亲自督战的白陆王每天焦虑,却又不敢太显露出来,只得将满腹心忧化为作战的动力。事实上,就军事实力而言,北国很明显更胜一筹,白陆王照例站在最中间的战船上,查看军情指挥战斗,这是一个勤政而且能力不凡的国王,无论是治国水平还是带兵打仗的能力,皆是一流。只是他如今的敌人黑泽王,并不按寻常套路出牌,他更精于筹划,还喜欢借助非人力的其它力量。在私底下,别说受过机关百鸟祸害的北国人了,很多南国人也都反对在战争里使用非自然力量。
只是这反对的声音极其弱小,机关鸟一展翅,便迅速将其振碎于风中。
北国境内,举目皆流民。春花繁密如织,从远处的山野到近处的田地间,一路倾泼而来,香气浓烈,受战争之苦的百姓们,拖家带口相携行走于阡陌间,有时候饿急了,就撕几朵花来填腹。他们无法渡河逃到南国去,只能去往未知的,更北的方向,那里群山巍峨,飞猿哀鸣,时而飞沙几里,荒无人烟。
命运未知。
北国王宫里,其楠公子每天除了处理大臣呈报上来的民情之外,更重要的问题便是机关鸟群,不过沿用之前的方法,在王宫布下了许多优秀的猎手,设下许多机关捕网,机关鸟来时,一旦被射落或者被捕获,便吩咐士兵在第一时间里使用铁锤将其击打得粉碎。它们越来越狡猾,甚至懂得分散开来袭击,而整个北国受它们荼毒如此之久,至今也没有好的应对方法,只能用这样的笨法子,能除掉一只便少一只。
北国前线陷入困苦难熬中,虽然已将南国军队打得败退两里有余,但后方粮草供应越来越吃力,一则因为更多的百姓流离失所,粮草征集更困难,二则因为机关鸟每天犯境,运送过程中一旦碰到,群鸟齐齐飞落,不断撕扯扑啄,损失惨重。
而南国王宫里,黑泽王坐镇,他非常放心地派月隐在前线督战,自己则在宫里打点着日常国务,甚是悠闲自在。
河誓二十年二月十四日,有士兵来王宫报,“南王,昨天北国军队已全面撤退。”
两个宫女正替黑泽王修理双手的指甲,她们半跪在一旁,各自拿一只精巧的小锉子慢慢磨着,黑泽王闻讯收回手来,举到眼前细细端详着,“甚好。”
来报讯的士兵和宫女面面相觑,不明白黑泽王口中的“好”,指的是此次的军情,还是宫女手里活儿。
黑泽王一眼便瞧出了他们微微的忐忑,便说:“都好,都好。”然后挥挥手示意他们退下,接着便起身从旁边的书架上取下那坛梨花酒,对一旁的宫奴吩咐了几句,他说话仍然不甚清晰,宫奴却能够听懂,“前线几大部将,指挥作战有功,晚上皆来王宫里,南王设宴为尔等庆功。”然后就匆匆出去发布命令了。
虽然之前南国败退两里远,中间一直不分胜负,不过一旦北国撤退,就是主动承认了自己的败北。
宴席上,黑泽王突然唤来了婢女绿丝,他指着在座的六位部将以及月隐,缓缓道:“你负责,斟酒。”
绿丝看到黑泽王脸上挂着微笑,眼里却一片复杂神色,她有点紧张,不过仍然小心翼翼地替众人斟好了酒,然后立于一旁。黑泽王以一种半清晰半模糊的嗓音说了一通,旁边的宫奴代为传达,无非就是表扬众人的功绩,对大一统的信心云云。在要举杯共饮的时候,黑泽王眼珠转了转,朝着旁边的绿丝招手,“你过来,代饮。”
旁边的宫奴赶紧说道:“南王上回遇刺,伤未痊愈,不能饮酒,所以让贴身婢女代饮,还请各位将军见谅,大家可尽情欢饮。”
绿丝有点局促地走过来,正准备伸手端起酒杯,不料黑泽王将其一揽,她便一下子坐在他的旁边,一张绝美的脸顿时如同妖艳的花朵遇寒般,惊恐而瑟缩着,黑泽王轻轻一笑,将酒杯端到她的手里,看着她一滴不漏地喝下,这才放心似的,又亲自替她倒了一杯。旁边的几个部将们对这样的情景已见怪不怪了,但凡有点权势的男人,饮酒时得找个美人在旁助兴,而南王旁边这个美人,实在不是一般美貌的美人,这精美绝伦的面容,天底下能生出这样一副相貌来的,大概是烧了几辈子的高香吧。
绿丝心里却在想,从之前突然喊她一起过去取酒,到现在让她代饮一杯酒,都是黑泽王在试探她,她敢喝这梨花酒,说明酒是安全的。
绿丝心里很是奇怪,自己究竟在哪里露出了马脚,让黑泽王发现了呢?
而月隐公子的目光,几乎一直不曾远离过绿丝。眼前这个女子,虽然与那红衣少年长得不像,但一样美得惊人。自打从织雪城回来以后,他老是想起遥远山谷里那个红衣少年,那样绝美的面容,却在一个无人的山谷里静静绽放,着实可惜了,他难道不知外面的春花流淌遍地,春水浮着鸭子,沾湿了垂下来的桃花枝么?那条怀风草之路大约已铺好,只等少年踩着鲜花之路出谷,却不知他什么时候来。
“南王,我瞧着公子很喜欢你旁边这婢女呢,不如你赏给他得了。”突然间,席间一个中年部将借着酒兴说道。
众人的目光又一起转向了月隐公子,他还是翩翩少年郎,未经情事,面皮薄,听到这样的话,不禁双耳一红,默默低下了头。又有一个将军附和道,“正是呢,从方才到现在,公子一直看着她舍不得挪眼睛,想必是很喜欢这姑娘又不敢跟南王讨,南王不如直接赏了公子吧,公子很优秀呢,无论是之前的清河行动,还是这次的战争,他的能力大家皆是看得到的,南王该嘉奖他一点什么才是。”
“我,我没有。”月隐辩解的话,被众人的笑声给淹没了。
黑泽王瞧了一眼低着头的月隐,轻轻嗤笑了一声,然后转过脸问绿丝,“他们说,让我把你赏给公子呢,你可愿意?”
这话说完,黑泽王自己都惊呆了,因为自打喉咙受伤到现在,还没有说过一句完整清晰的话,这应该是第一句。
旁边的宫奴亦替黑泽王高兴起来,“恭喜南王,您的伤大约已经好全了。”
绿丝不知这话是否出于试探,她只得回答,“我哪里都不想去,只想一直跟随着南王。”
“哈哈!好,我答应你了。”黑泽王的欢喜是由衷的。
北国王宫里。
“轰”的一声巨响,机关鸟群撞断了正殿的一角屋檐。其楠公子大喊“放箭!”猎手们纷纷射击,无数箭镞“嗖嗖”飞去,机关鸟群迅速退往高空,众人以为它们会飞走时,又惊讶地看到它们只是改变了方向,一起飞向花园,不久,花园上方腾起一片缤纷之色,繁花叶片如同暴雨纷纷而下,一阵风刮过来,花香浓郁得凄厉,想必那些被花匠们辛勤培育了多年的花草,此刻在机关鸟的肆意摧毁之下,都将零落成泥了吧?这里是整个北国最坚固的建筑,而且驻守着大批的捕手和猎手,连这里都被弄得满目疮痍,可想而知,那些平民百姓的房屋、粮仓、田地……都曾遭遇过怎样的惊天灾难!
战争是有罪的,发动战争的人更加罪不可赦,但自己一手建造的秀丽江山,它是美丽而无辜的呀,为什么它要跟着一起遭受劫难!
他曾经在那次抓阄中得到北国,当时心里下定决心,要把它建成一个美丽富饶的王国,现在眼睁睁地看着它被灾难一天天剧烈损坏,他又怎会忍心?与其坚守到最后一刻,看着满地的狼藉和废墟仰天长叹,还不如作出一些牺牲,使它既有的美好保存下来。
黄昏的时候,夕阳染红了半天边。白陆王坐在王宫正殿里,旁边站着王妃和其楠公子,底下是几个亲信大臣,一批精干的侍卫。他表情肃穆,一字一句地宣布,“我准备,弃国。”
人们脸上闪烁着各种表情,但谁都没有说一句反对的话,放弃这片富饶美丽的土壤,白陆王应该比任何一个人都要痛心吧?
大家沉默了半晌,白陆王接着说:“恐消息泄露,关于我逃亡的地点,此时不便说明。大家都是我平日里比较信任的属下,有愿意与我一起逃走的,可以留下来,不愿逃走的,现在就可以回家去。皆凭自愿。”
众人面上露出悲怆,他们互相看了一眼,然后自动分为两部分,而人数较多的那部分里,一个大臣代表说话,“承蒙北王昔日厚爱,我等皆感激于心,但今天我们不能和您一起逃走,因为我们要留下来,保卫着您带领我们辛苦建立起来的家园,我们的心和北王一样,希望这片土地永远富饶美丽。而且,我们相信总有一天,北王会归来,我们就留在这里等待着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