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雀山上。
天地间昏黄一片，大雨滂沱，氤氲的雾气将整个山体笼罩着。一眼望去，山上几乎光秃秃的，所有的树木都被砍伐掉了，用来打造兵器，山上也极少见到大块的山石，因为锻造好的兵器会被人顺手在石头上击打几下，试试其威力，久而久之，所有大石头都被敲打成了碎石块甚至是石子儿。这个秋季一直雨水不断，又因为缺少树木的阻隔，山上的泥沙被不断地冲洗到山下。
“加把劲，走快点，小心挨鞭子！”朦胧的水雾当中，一群人正弓着身子，吃力地向前移动着。
是风雀山上的奴隶们从旁边山上运柴禾回来了。
打铁造兵器，每天需要大量柴火，这座山上的树木多年前就被砍光了，只得从旁边山上砍树木回来烧。每个人都穿着破烂，而他们的肩膀上则套着两根粗壮的绳索，所有的绳索都结在一处，连在那被绑在一起的巨大柴堆上，一路之中天上的雨水和地上的泥水不停增加着柴堆的重量，但奴隶们不敢有丝毫怨言，低头拼尽力气往前走着，因为稍微走得慢些，旁边的两个监工立刻就会将手里的鞭子甩过来。这些人全是牢里的重犯，被派来风雀山上做苦力，绳索磨破了他们的衣衫，每个人的肩膀都留下了两道红色的血印。
“都快到了，走快点！”一个监工甩了一下手中长鞭，“啪”的一声，它的末端打在其中一个奴隶手臂上，顷刻间，一道血红的印子出现了。
那个奴隶吃痛，咬紧了牙，再使了使劲。他有一张年轻而俊朗的脸，即便衣衫褴褛，浑身被泥水弄得脏兮兮的，但神情举止自有一股英气。
正是雍和。
把那个巨大的柴堆在柴棚里卸下来之后，奴隶们被允许休息半个时辰，于是众人纷纷进屋坐在火堆旁边，烘烤自己湿透的衣衫。年轻的奴隶雍和却径直走向另外一边，有个身材高大的老头儿正拉着风箱，雍和走到他的旁边，“风雀师父，让我来吧。”
老头儿的表情和声音都很僵硬，“不必了，这里暂时不缺人手。”
雍和坚持着，“虽然不缺人手，但我现在也没什么事做，正好可以帮师父打打下手。”
一丝柔和的光芒在风雀眼睛里闪动，“你们刚搬柴禾回来，衣衫又被雨淋湿了，你看别人都在那里烤火，你也去歇息歇息吧。”
“我年纪轻轻，力气也足，做这点小事不会觉得累的，师父放心吧。再说了，灶膛里火这么大，我站在这里拉风箱，正好可以烘衣服呢。”
风雀老头儿松开了手，朝旁边走去，嘴里嘀咕着，“有些人什么都好，偏偏命不好。这孩子我其实很喜欢，但毕竟是前朝余孽，无论在南国还是北国，都是一辈子无法翻身的重犯，我也帮不了他啊……”
雍和没有听到风雀在说什么，兴许是唠叨，不过他丝毫不在意，英俊的脸上没有一丝愁容，一面拉着风箱，一面大声说话，“风雀师父，您下了多少年的苦功夫，才有如今这一流的铸剑技艺呀？”
风雀摇摇头，“有时候，当真是身无长物便一身轻松，世人都尊我为‘天下第一铸剑师风雀’，甚至还把我居住的这座山以我的名字来命名，却不知我常年待在这里不得出门，跟你们铸剑奴有什么区别？”
“师父虽久不下山，但您打造的兵器却一批批被运下山去，被人使用，或者被年轻铸剑师参照以及模仿，可能很多年以后，您的作品还会被后世的人们仰慕着，这是多少平庸之人羡慕不来的美事呀。”
风雀老头儿苦笑了一下，“那么你可曾听闻，这么多年以来，我有下山的经历？”
雍和尴尬一笑，“我的身世师父也知道，这些年来，我兄妹基本上都在四处流亡，不太注意世间之事，我并不知道其中原由，不过师父……您多年不下山，这又是为何？”
风雀老头儿将一块烧红的铁夹出来，放在一张铁板上，拿起铁锤狠命地敲打起来，答非所问，“年轻人，你觉得南国和北国，哪个更强大富裕一些？”
“自然是北国。可是师父，这个问题与您下不下山有什么关系呢？”
风雀老头儿目光如炬，大概因为气愤，声音也提高了，“怎么会没有关系？那你且说说，北国为什么会比南国更强大？”
雍道：“据说是因为，当年分疆的时候，北国的面积更大。”
“这是一个表面的原因，真正的原因就被掩盖了。你想想，国土面积更大，那么相对应的，碰到的各种问题应该会越多呀，就比如今年秋季的洪灾，照理说，北国面积更大，受灾的范围也更大才是，不过我知道真实情况应该不是如此，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南国的受灾情况应该又比北国大很多。”
雍和道：“我跟风雀师父一样，这两个多月一直待在山上，所以并不知道今年的灾情如何。不过，从前倒是有一些传闻，说是白陆王在治国方面，远远强于黑泽王。”
“正是如此。你不是很想知道我不下山的原因吗？那是因为北王的‘英明’啊，他在分疆之初，就懂得网罗各个领域的人才，我是铸剑的，还有带兵的、射箭的、文化大儒、一方富贾、种田的、织布的、建屋的、糊墙的……或多或少都受过他的好处，然后心甘情愿地留在北国，热情地贡献着自己的力量，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人的才能也因为他而发挥了更大的价值。而我又比别人特殊一点，因为我之前与黑泽王有一点交情，如果让我自己选择，我可能会去南国，不过白陆王有自己的法子让我留下来。”
雍和道：“原来一开始，白陆王就有了竞争之心呀。”
那块红铁已在他熟练的捶打之下，变成了一方薄剑的模样，风雀老头儿仍然用铁钳子将它夹起来，举到眼前上下打量一番，感觉没什么问题了，就放入旁边的清水池中，一阵“嗤嗤”之声，一股白色浓烟迅速升腾起来。“这就是黑泽王不如他的地方，他对这些微末小事不上心。”
雍和道：“师父是最有名的铸剑师，而铸剑这门技艺相对于很多行业来说，似乎更重要一些，因为兵器对于战争的重要性不言而喻嘛。白陆王即使出于未雨绸缪的心理，也一定会将师父留下来的。”
“我从前一直在这山上居住，潜心研究铸剑之法。有一天，白陆王突然带着几个侍卫亲自上山来，说是曾看到有贵胄子弟携宝剑走过街市，一眼就看中了，然后出高价买下来，顺便问了铸剑师的名号，再经过多方打听才找到这里，还不断说明他对我的铸剑技艺非常佩服，希望以后我能够多多为他铸剑。临走之前，当众宣布以后这座山以我的名字来命名，以后就是我一人的铸剑之地，还给我下了几个订单，无非是几样不同的兵器，当然是给了极高的价格的。我当时还以为遇到了知音，非常卖力地照着他的订单铸造好了，把兵器交到白陆王手里以后，他除了原先说好的价格之外，又赏赐了我一大笔钱，接着又甩给我一张订单。自那之后，我就一直待在这风雀山上，每年按照他的订单铸造各类兵器，以剑为主。我目前拥有的财富，可以说富甲一方，但我因为常年待在山上铸造兵器，也没什么时间花掉它们，所以那些钱财大部分就送给了我的亲友们。我猜测白陆王可能跟他们说了什么，反正我的亲友基本都觉得是白陆王的赏识，我才可以这样名利双收，因此他们每次来看我，都鼓励我要铸造更多的剑，以报答白陆王。”
雍和大为震惊起来，“师父的意思是，您竟然被……”
他不敢说出那个词，但风雀替他说出来了，“软禁，我被变相软禁了。”
“那么，师父是否想过要下山呢？”
风雀道：“这么多年了，虽然每次想走都会碰到阻碍，但如果我真的铁下心来要走，应该也能走掉的，事实上，我在等待一个机会，去回击那个给我制造富贵笼子的人……”
雍和大为惊骇，不过因为自己身份特殊，他不敢多说什么，谁知道这一番话是不是陷阱呢？不过，自己却是早就想逃离这铸剑奴的生活了，姑且认为风雀说的故事是真的吧，那么自己也许可以借他之力呢。他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众奴隶们，还在烧火歇息，屋外仍然大雨如注，他轻轻说道：“师父有没有发现，最近我们接到的订单变多了，而且几乎都是大刀或者长戟一类常用于战场的兵器？”
风雀苍老的眼睛里有了精锐的光芒，“你想说什么？”
“我虽然如大家一样，两个多月没有下山，并不知现在外面的世界是何模样，不过我又与大家不一样，我才来不久，而在上山之前，也略微知道一些事。其实南国与北国表面和睦，私底下矛盾很多，两岸迟早会有一战，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
风雀摇摇头，“这只是你个人的推测而已。”
雍和也不争辩，“是推测，但不是我个人推测，我们在逃亡途中，听过好多人都这么说了。我只是把我知道的说给师父听，还有一些不知道的，也不敢乱说。不过再有人上山来时，师父可以打探一下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