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长借了间办公室给他们,邹开宇找机会把司机老婆单独约出来。宗念不想披着件血衣到处溜达,无奈满屋子男人,只能借了小吴一件薄外套和一顶鸭舌帽遮着,聊胜于无吧。
敲敲门,听到很模糊的一声‘进来’,宗念还是迟疑了两秒才进门。
“嫂子。”
宗念拉过来一把椅子,示意司机老婆坐下说话,而自己则站在靠门的位置,房门虚掩。
“孩子吓坏了吧?抱歉,我们没想过会这样。”
领导开口,一不是兴师问罪,二不是以权压人,三不是恐吓逼迫……司机老婆都懵了,事先准备好的反击都派不上用场。
下意识看想宗念的嘴,紫色的血痂在那张精致却苍白的脸上尤其醒目,特别她还唇带浅笑。
司机老婆心虚,别人不知道怎么回事,她清楚——领导嘴上的伤是自家儿子弄的,自己当时没看清楚,以为领导伤了必定要教训她儿子,所以本能的先发制人,推了她一把。
她发誓她不是故意推人,就是怕,她的概念里有钱人都是说一不二,脾气大得很……但人家脑袋撞到画框尖角也不是假的。
心里突突,司机老婆盯着脚尖儿说:“你有什么事儿快说吧,说完我好走,我儿子让他舅爷带走吃饭了,楼上没人,我不能在这儿多待。”
她等了十秒,二十秒,还是一分钟?要不是司机老婆抬眼,还以为屋子里只有她自己一人。
宗念等的就是彼此视线交汇,“我喝酒了。”
声音淡淡的,司机老婆闻言明显一僵,眼神刹那间又浑浊到迷离。
宗念说:“你之前不是问我喝没喝酒,我说我喝了,来之前参加了一个饭局,我还喝得不少。”
司机老婆不敢接这话茬儿,老公没了,自己带着个儿子,孤儿寡母,怕有钱人找麻烦,怕领导刚刚的一切和善都是伪装,搞不好正在录音,想抓她把柄。
司机老婆装作什么都不明白的样子,表情是大写的茫然,但巨震的瞳孔骗不了。
最后是宗念打破沉寂,“嫂子,你之所以那么在意我喝没喝酒,是不是因为赵大哥平时也喜欢喝两杯?”
女人仍旧一脸懵懂,只是视线悄悄移开。
宗念心底叹息,“嫂子,我知道你精神没问题。”
对方似乎打算死扛到底,宗念道:“嫂子,法律规定,如果第一顺位继承人有严重精神疾病或无民事行为能力的,所得赔偿和财产可由第二顺位继承人继承,也就是说,你大可以继续跟我演戏,我其实无所谓,如果被有心人钻了这个空子,你和儿子可能一分钱都拿不到。”
女人不懂那些法条,本能信以为真,宗念口中的有心人是亲戚,但女人眼中,那里面边包含宗念。
“他平时不喝酒,滴酒不沾!你不要含血喷人,你想说是我老公酒驾是不是?你是想推卸责任是不是?单位说到底就是不想赔我们钱?
“网上的东西我都看到了,你们让人出来说我老公不是你公司的人,还反过来要追究我老公责任,找我们赔钱!
“领导,我老公起早贪黑的给单位开车,一干就是十三年,我家里还有前几年单位发的纪念币和优秀员工奖状,今年端午单位发的米面还没有吃完,还有那么多同事都能作证,你们说睁着眼睛说假话,就不怕,就不怕遭雷劈吗?
“领导你别逼我,我豁的出去,我舍出这张脸曝光,曝光你们不给交员工保险,曝光你爸是奸商,曝光,曝光他心黑,我老公早就说过,说他单位老总之前就是出车祸死的,你这样,这样欺负我们孤儿寡母,你,你信不信老天爷,你信不信有报应……”
女人气的满脸赤红,说话不连贯,许是之前眼泪流干了,哭不出来,最后愤慨至极,也只能紧攥着心口衣襟,仰着头张大着嘴巴无声哀戚,哮喘患者一般。
宗念看不得这种场面,某种程度上来讲她和女人处境相同,至亲死于非命。
但女人的话生生将她的灵魂撕成两半,一半怜悯,一半冷硬,彼此撕扯着:可怜她家里失了顶梁柱,一个女人,一个幼子,还剩下一大家子老弱;也愤怒他们家人口径出奇的一致,一口一句报应,一口一句死人,现在说她爸是糟了报应才——
“不行就换人。”
长发遮住白色耳机,林沅一句‘换人’,如当头棒喝。
换谁,换的自然是她。
林沅听得到也看得到这里的一切,他在嫌她办事不利。
宗念不动,内心天人交战,没人知道她平静的表面下正经历着一场史诗般的浩劫。
来之前其实想了很多,也被灌输了很多谈话‘技巧’,之前宗念还在想,有些话她绝对说不出口,换位思考下来当真是句句扎心。
直到身家利益和父亲名誉被人当面诅咒威胁。宗念忽然意识到自己不是说不出口,之前的自以为,不过是一个不善言辞的人,潜意识里就不会把言语和话术作为着手点。
她并没有想象中善良。
灵魂碰撞的结果,个中滋味唯有自己体尝。
耳机里静悄悄的,宗念回手把门关严,上锁。
女人还在喘息,一如离水的鱼,耳机里林沅又说了什么,她没有听清。只是按照自己的步调,从她带来的大手提袋往外掏钱,然后机械的搁在桌上,一摞,两摞,三摞……
都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一句本是劝世良言,但到了宗念这里,竟成了最趁手的武器——二十个小时前,章桦是无实物践踏宗念的信仰:“画画?等你叔把公司吞下那一天,你亲子画一幅挂在董事长办公室,为你亲叔叔庆贺!宗念你长不长心,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惦记着玩儿,来,你告诉我办画展需要多少钱?十万?三十万?还是五十万?你把公司保住,将来我出钱给你办十场,给你办全国巡回……”
宗念手上动作不停,“这里是十万……三十万……五十万现钞,还有一百万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