楠楠刚刚把脸贴在窗户上,就听见背后传来急促的喘息声。他回过头,只见胖叔叔正扛着他的“老飞鸽”一步一步地走上楼梯。
——在楼梯拐角
我惊奇地回过头。万方气喘吁吁地跑到我的跟前,他既没有戴帽子,也没有穿棉衣。
——羚羊木雕
一
那年春天,正是玉兰花含苞待放的时候,我在少年宫的美术小组当辅导员。一天清晨,我带着同学们来到中山公园写生。
公园刚刚开门,那些练拳、吊嗓子的人正在陆陆续续地向里走。孩子们一窝蜂似的跑到玉兰花的跟前。女孩子们在绿色的小栏杆前刹住脚,欠着身子皱起小鼻子,轻轻用手扇着沁人心脾的花气。男孩子们则跳进草坪,干脆把鼻子贴在花瓣上。
看见他们那一副副怪样子,我真是又好气又好笑。
“快出来,蜜蜂钻到鼻子里去啦!”我喊了一声,自己也忍不住笑了。
听见我的喊声,孩子们笑着,跳着,散在栏杆周围,开始寻找自己认为最合适的位置。
我坐在藤萝架下的石凳上,不过,我没有画玉兰。我在寻求一幅新油画的构思,因为今年下半年有全市职工美术作品展览,我要拿出一幅像样儿的作品来。
突然,我听见有人在高声说话:
“嘿!让开点好不好?”
我抬起头,看见我们美术小组的小胖子站在玉兰花的西侧,两手叉着腰,绿色的大画夹挎在胳膊上,一摆一摆的,十分神气。他的前面坐着一位陌生的小姑娘。
小姑娘侧身朝着我,膝盖上放着一个普通的纸夹子,上面搁着一支花杆铅笔。她好像没有听见小胖子说话,也没有回头,只是稍微往旁边挪了挪。
“像那么回事似的,会画吗?”小胖子眯着眼睛,撇着嘴说。
我没来得及说话,小姑娘突然站起来,小辫子一甩,又在原来的地方坐下来。
“哎……你不会起来吗?”小胖子着急地嚷了起来。
我赶紧走过去把小胖子叫到一边,小声然而很严厉地批评他。
“她又不会画,瞎占地方!”小胖子噘着嘴,气哼哼地说。他见我生了气,这才怏怏地走了回去,坐在离小姑娘只有一尺远的地方。他故意打开了今天根本用不着的油画箱,把里面的扁头笔弄得“咔咔”作响,嘴里还嘟嘟囔囔,看见我使劲瞪着他,这才闭了嘴。
等到一切都平静下来的时候,小姑娘打开纸夹子,我心中不由一动,她既然来得这样早,又敢在这么多人面前画画,说不定真有点儿才气呢!
我绕到小胖子的背后,往小姑娘的夹子上看了一眼,真想发现一个人才。然而,我失望了,她的夹子上只有一张白纸……
游人渐渐多了起来,人们一面欣赏着玉兰花,一面饶有趣味地观察着我们。几乎每个小组员的身后都站着几位热心的观众。
小家伙们对这种场面见得多了,不但一个个若无其事,而且笔下愈加挥洒自如起来。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小声议论:“哎!这些小家伙是哪儿的?”
“这还看不出来,美院附小的呗!”
“咦?那个女孩怎么光瞧着不画呀?”
“嘻……跟着瞎起哄……瞧那夹子。”
我蓦地抬起头,谁没有自尊心啊!一个大人要是听到这些议论也要赶快撤退的,何况她还是个孩子呀!
可是,我惊异地看见,小姑娘的铅笔竟然动了起来……这使我暗暗赞叹她的勇气,同时又突然觉得,或许,她真的有点儿绘画的本领吧!
我悄悄绕到她的背后,朝她的夹子上瞥了一眼。唉!糟透了。她连一点基本的训练都没有,看不见大致的轮廓,纸上落了一个像是花瓣一样的东西,她用铅笔在上面抹了抹。
她是那样的认真,可是画得又是如此的笨拙。看着她那纤细而又瘦小的身影,说实话,我真有点儿可怜她。
过了大约一个小时的样子,我正埋头于自己的构思,突然,耳边传来一阵嬉笑的声音。我抬起头,发现笑声是从小胖子身后那些人中间发出的。不过小胖子却是一本正经,只是偶尔斜眼看着那个小姑娘。
我走过去,分开围观的游人,一眼看见小胖子画板的右下角有一张巴掌大的漫画,分明画的是那位不相识的小姑娘,只是嘴巴画得出奇的难看。
听见笑声,小姑娘回过头。这时,我才发现她的嘴有点儿歪。如果不是因为这一点,她一定是个很好看的女孩子。小胖子的漫画特意把她的嘴夸张了。
终于,小姑娘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我看见她的嘴唇剧烈地颤动着,长长的睫毛上托着两颗屈辱的泪花。但她马上用手抹了一下眼睛,紧紧咬住嘴唇,挑战似的看着小胖子。
我的脑袋“轰”的一下,我愤怒极了,简直不能克制自己。我猛地夺过小胖子画板上的漫画,拿在手里撕得粉碎。地上的油画箱也不知什么时候被我碰倒了,画笔和颜料袋撒了一地。
小胖子吓得愣住了,接着便小声地啜泣起来。我气得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觉得下巴无法抑制地哆嗦起来。
小胖子哭得更厉害了,用手使劲揉着鼻子。
这时,那个小姑娘突然低下头,弯下腰去捡地上的画笔和颜料袋。她拾着,拾着,猛然间,一颗泪珠落到了她的手背上……
二
一个月过去了,在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我照例来到图画教室,推开门,迎面是许多零乱放置的画架,它使我想起了那些调皮而又可爱的学生。
这时,窗帘轻轻动了一下,微风送来一股淡淡的幽香。我奇怪地向四周望去,发现讲台上放着一束白色的小野花。它被插在一个装咳嗽糖浆的小玻璃瓶里。瓶子已刷得干干净净,那上面的刻度都清晰可见。有了它,这间到处堆放着无生命的石膏像和画框的教室里,顿时出现了一种令人喜悦的生气。
我欣喜地捧起小野花,心想,这准是我的那些“小兵”们干的。是谁呢?小胖子吗?上次那件不愉快的事情发生以后,他用胶泥塑了一只猴子送给我,红着小脸,让我像管教猴子一样地管教他……会是那个绰号叫“芭蕾舞”的小女孩干的吗?她曾用洁白的尼龙丝为我编了一只美丽的小天鹅……不!都不是,因为今天他们谁也没有来呀!那么,到底是谁呢?真有意思!这些可爱的小家伙……
我把花重新放到讲台上,然后开始批改孩子们的画稿。看见画稿,我就仿佛见到了它们的小主人那一张张天真可爱的笑脸。谁能说他们当中的哪一个不会是送花的孩子呢?想到这儿,我幸福地笑了。
一个星期过去了,又到了星期一的早晨,我惊异地发现,讲台上的“花瓶”里,换了一束新鲜的小野花——和上次的一模一样。我问遍了整个小组,都说不知道。
从那以后,每个星期一的早晨都有一束新的小野花在教室里迎接我。望着每束送来的花,我感到激动,感到新奇,我用了像孩子一样的方法来侦察这个秘密。
估计又要送花的前一天晚上,我没有回家,用几把椅子临时搭了个床睡下了。
第二天早晨!大约六点半的光景,我被开门的声音惊醒了,看见传达室的崔大爷很庄重地捧着一束带瓶的小野花走了进来。他走到讲台跟前放下新的,端起旧的。当他转过身子的时候,看见我,他笑了。
我猛地坐起来:“哈,崔大爷,原来是您给我送的花呀!”
“不是我……是这么高的一个小姑娘。”崔大爷比画着。
“她在哪儿?”我急切地问。
“就在大门口,她说什么也不进来。”
顿时,我觉得有一种热乎乎的东西涌上了我的喉咙。
我一下子跳下床,从崔大爷手里夺过“花瓶”,飞快地向大门口跑去。
在门口的一棵大槐树下,我一眼看见了在中山公园见到的那个女孩子,我把瓶子举过头顶:“小同学!”
“老师!”小姑娘向我跑来,我用双手按住她的肩头,仔细端详着她那显得有些苍白的面孔,又拉起她的小手,冰凉冰凉的,她一定站了很久了……
突然,一种美好的感情,一种纯真无邪的童心,一种对友爱的深切感受,一齐向我涌来。我多日来冥思苦想的构思一下子跳了出来。我为什么不把那束可爱的小野花画出来呢?!
“谢谢你,送给我这么好的花!”我激动地说。
“老师,我应该谢谢你……”小姑娘的脸红了,她羞涩地说。
“我要把你送给我的花画出来!”
“真的?”小姑娘几乎跳起来,“这叫石竹,我爸爸最喜欢这种花,他希望我将来把它们画出来……”
“你爸爸是画家吧?”我问。
“不,爸爸是工人。”
我说:“以后,每星期二下午你来参加小组的活动,星期天你也来,我全天都教你。”
后来,我知道,她的名字叫柳莲。她妈妈在江西一个偏僻的地方工作,那里还没有正规的小学,她住在北京的奶奶家里,在一所小学校借读。
不久,柳莲就成了我最用功的一个学生。她天赋很好,进步也很快。令人高兴的是,小胖子居然成了她最好的朋友。小胖子为了表示对柳莲的歉意,坚决要送给柳莲一个绿色的大画夹,柳莲不要,他都急哭了。
夏天过去了,在一个秋高气爽的日子里,我得到一个好消息:我那幅题为《静静的石竹花》的油画,被选入了全市职工美术作品展览。当我把这喜讯告诉孩子们的时候,他们高兴地用手把画架子拍得乱响,小胖子约了另一个小男孩偷偷跑到街上买回几瓶汽水要为我干杯庆祝。
我举起“酒杯”说:“我首先得感谢柳莲,是她送的花给了我灵感。”于是孩子们转过身子把热情和赞许的目光一起投给她。柳莲低下头,我看见她笑了,脸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酒窝。
“柳莲!你干吗要送给老师小野花呢?”小胖子歪着脑袋问。
柳莲抬起头说:“这叫石竹花,我爸爸说过,它虽然不像牡丹、玉兰那样雍容华贵,但它开放时能散发一丝幽香,谢了还可以入药……我最喜欢它。”说着,柳莲的眼睛变得明亮起来,我看见,那是晶莹的泪花在闪烁。
三
美展开幕式的前夕,区里邀请我们美术小组作为特别观众全都参加开幕式。当我把十二张印着金字的海蓝色请帖发到孩子们手里的时候,柳莲激动极了,她是第一次参加这种活动。
开幕式的那天是星期日,天气好极了,天上没有云彩,湛蓝湛蓝的。
孩子们都不约而同地穿上最漂亮的衣服,戴着鲜艳的红领巾,只有小胖子有点儿感冒,可是精神极好!到处说笑话。
柳莲尤其高兴,站在四壁挂满巨幅油画的中央大厅里,看得出她真有些心驰神往……
区里的领队过来了,这是一位看着十分和蔼的中年妇女,她一面检查着每一个人的服装,一面高声说:“等一会儿,首长和外宾来了,大家不要围观,要显得自然一些,不要紧张,但是要热情……”
说到这儿,领队的声音突然停顿了一下,微微皱了皱眉头,向我问道:
“今天有外宾,知道吗?”
我点点头。
“电视台还要拍电视。”
我又点点头。
“拍电视的时候,你们那个嘴歪的女孩子是不是先回避一下?”
我愣住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
领队的表情变得严肃起来:“这不是我们个人的事,这关系到我们国家的形象。”
领队看我没说话,就自己朝柳莲走过去。不知道她对柳莲说了些什么,只见柳莲突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眼睛里露出恳求的目光。我知道,她是希望得到我的帮助。我心里一酸,不敢看她,连忙垂下眼睛。
领队走回来,很严肃地说:“她不听话,你是她的老师,你去说说。”
我心里难受极了,也矛盾极了。突然,我看见小胖子红领巾下面的口罩带儿。一瞬间,我像得了救星,连忙摘下小胖子的口罩拿在手里,对领队说:“戴上口罩……就别让她走了,行吗?”
领队皱着眉头,沉吟了好一会儿,仿佛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行……吧!”
我如释重负地朝柳莲走去,简直就是小跑,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抖:“柳莲,戴上这个口罩吧!”
柳莲先是愣愣地看着我,接着,泪水涌满了她的眼眶,但她拼命地咬着嘴唇,不让眼泪流下来。她好像要接过我的口罩,然而,伸出的手却没有张开。我把口罩递过去,她低下头,眼泪却“吧嗒吧嗒”落在口罩上……
“你怎么啦?”我问。
柳莲抬起头,用手抹了一下眼睛:“老师,我走了……”说完,她飞快地转过身,朝大门跑去。
我的心突然一紧,好像被谁攥了一下,我才明白,我伤了她的心。
小组的孩子们都围了过来。“老师,干吗叫柳莲出去呀?”被叫作“芭蕾舞”的那个女孩子说。
“老师,您再求求那个领队不行吗?嘴歪就不能参加开幕式啦?”一直跟在我身边的小胖子说。
孩子们的话,就像钢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我真后悔带孩子们来参加开幕式。我再也没有心思看展览了,只是默默地跟着大家往前挪动。当我走到我那幅油画前的时候,我望着那一朵朵白色的小野花,仿佛又看见柳莲刚才那双恳求的眼睛……我那些一向活蹦乱跳的小组员也都默默地跟着我,没有一个人说话。
四
走出展览馆,我本想马上去找柳莲,可是,我不知道她家的地址。我只知道她在花园村一小借读,但今天又是星期天。
第二天,领导又派我到郊区办一件事,一直到晚上九点才回家,我把希望寄托在星期二。星期二下午是美术小组活动,她会来的。
可是,她没有来。我着急了,先找到她借读的小学,最后又来到她奶奶家,开门的是她的奶奶。
“柳莲在家吗?”我急切地问。
“柳莲回江西去啦!搭今天的早车走的!”
“走了,为什么?”我觉得血一下子涌到脸上。
“她妈妈那个地方有学校了,就把她接走了。我没文化,也没法帮助她……进屋坐坐吧!”
“她没提展览会的事吗?”
“没听她说。”老奶奶摇摇头。
“嗯,她爸爸也在江西工作?”我心不在焉地问。
“唉!她爸爸在一次事故中死了……”老奶奶开始用衣襟擦起眼角来。
我心头一震,再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当我回到少年宫的时候,崔大爷隔着传达室的窗户对我喊:“昨天你上哪儿去啦?柳莲整整找了你一天,都急哭啦……”
顿时,我的心往下一沉,内疚、后悔、惆怅的情绪一起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