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闪动着的荧光屏出现了病房的画面,接下来是我所熟悉的安妮的特写镜头。她躺在垫高的枕头上,双目紧闭,呼吸急促,鼻孔里插着一根橡皮导管,鼻翼不住地翕动。可怜的姑娘被疾病折磨得奄奄一息,昔日红润的小脸像纸一样苍白,眼窝深陷,颧骨突起,消瘦得令人吃惊。大约是不忍心目睹安妮的痛苦,汉弗莱先生随即关上了闭路电视。
我们相对无言,沉默良久。一种难以形容的悲痛使我感到沉重的压抑。
过了片刻,汉弗莱先生说:“安妮很想您,她在昏迷中,仍然念叨着您的名字。先生,倘若您怜悯这个不幸的孩子,希望您明天抽空去看看她。您看可以吗?”
我的鼻子一阵发酸,好不容易才抑制住眼中的泪水。我哽咽地说:“好的,好的,我明天一定去看安妮……”悲痛使我再也说不下去了。
“先生,谢谢您。”汉弗莱突然抓住我的一只手,声音颤抖地说,“明天早晨我用车子送您去……”
这时,女仆送来了两杯咖啡。我待心情稍微平静一些,问道:“安妮究竟是患了什么病?难道就没有什么好办法吗?”
“先生,不瞒您说,我的安妮,还有她的三个哥哥,以及我的妻子和我本人都患了同样的病……”
汉弗莱先生的话,在我心中引起很大的震动。他接下来的一番话,更使我感到惊讶。
“先生,我已经是一个行将就木的人。我知道,我的肝癌已到了晚期。世界上的一切,在我眼里都已经变得毫无价值。金钱、财产、社会地位,这些对我已经毫无意义。”他说这些话时,脸上的肌肉搐动着,嘴边浮出一丝残酷的冷笑。稍顿片刻,他继续说道:“我们虽然素昧平生,但我对您观察了很久。我的直觉告诉我,您是一位可以信赖的朋友。我绝对不是当面恭维您。您对安妮那样关心、那样体贴地照顾她,我早已在心里把您当作唯一的朋友。是的,我一点儿也不夸张,因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并不曾有过真正的朋友,也失去了所有的亲人;连我的小安妮,仁慈的上帝也要把她从我的怀抱中夺走……”
说到这儿,他那枯涩的深陷的眼窝里涌出两颗泪珠。他呷了一口咖啡,接着说:“先生,人到了这时候就无所顾忌了,一生的荣辱得失又算得了什么呢?至于死后人家的褒贬更是不值一提。您说是不是?您可能知道,我当初不过是个穷得只有一条裤子的水手。我挣下这份家产,凭的是自己的本事,是我豁出性命在狂风恶浪的大洋里一个子儿一个子儿挣来的。我没有干过坑蒙拐骗的投机买卖,也没有做过恶贯满盈的军火生意。我从水手干起,后来当上三副、二副、船长。我挣钱买下一艘1200吨的老式货轮,这才当上船主。我做的是安分守己的运输买卖,运的是矿砂、棉花、玉米、棉纱,有时候也捎上其他一些散货。当然,我承认,在航海运输这方面,我一直比较顺利,运气比谁都好,很少碰上倒霉的事情。那时候,我年轻力壮,一顿饭简直可以吃得下一头牛,站在驾驶台上三天三夜眼皮都不眨一下。别人不愿意揽的生意,我干;别人不敢跑的航线,我硬去闯。说老实话,只要谁肯出大价钱,连地狱我也敢闯进去,决不含糊。”
这位当年的船长把玻璃杯中的咖啡一饮而尽,沉默片刻,长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当然,现在说这些毫无意义。我不否认,我也干过亏心的事情。10年前我曾经干过一件蠢事,我做的一笔买卖导致了我的67名船员全部丧生,为此,我在任何时候都不能原谅自己,也决不推卸自己的罪责。不过,话说回来,谁都知道海上的事情带有三分风险。离开陆地驶向茫茫大海,你的这条命就算托付给上帝了,你没法知道自己究竟还能不能回来……
“就说10年前的这档子事儿吧,同样也是没法预料的。当时一个很有点儿背景的宾夕法尼亚人给我揽了一笔生意。这家伙交际很广,据说跟联邦政府还有来往。他找上船来,说是有人要把几十个笨重的大钢罐运到大西洋一个非常深的海沟,然后扔进海里。说实在话,我走南闯北跑遍了全世界的码头,还是头一回遇上这样的生意。他领我去看了看那些货物,一个个大钢罐死沉死沉的,就像实心的钢铊子。当然我并不知道大钢罐里有什么东西,做这桩生意的首要条件是绝对保守秘密,我也用不着费脑筋去打听。当时我所关心的是这桩买卖值不值得做,因为这是一条非常危险的航线,中途暗礁密布,弄不好就会沉船。我手下的那些水手谁也不愿意冒这样的风险。可是,人家出的大价钱却使我失去了理智,我无法拒绝那么多酬金的诱惑。要知道,那时候我计划买下一家快要破产的海洋运输公司的全部股份,正缺少一笔雄厚的资金。如果这笔交易成功,我不但可以实现梦寐以求的愿望,还能剩下一大笔钱,足够买地皮盖房子。这样一盘算,我决定冒一次风险,一口应下了这笔生意。
“我挑选了几十名精明强悍的水手,给他们发了双份的工资。我不亏待他们。当然,我没有忘记到保险公司给这艘1200吨的老家伙上高价保险。出航的准备一切就绪,几十个比啤酒桶还要大3倍的钢罐被搬上了船。我没有迟疑,按照合同规定,抢在退潮之前把船开出了港口。我暗自盘算,用不了2个星期,我就不再是普普通通的船长,而是汉弗莱远洋运输公司的董事长了。
“然而,谁能料到,这一次我却遭了厄运。船刚出海湾,天气突然变坏了,天空黑得像锅底一样,海水像黑乎乎的柏油掀起几丈高的巨浪。我一看天色,知道坏了,大西洋可怕的飓风比往年起码提前了一个月。你也许没有见过飓风,很难想象飓风给我们带来的灾难。唉,一想起那一次飓风的袭击,尽管事隔多年,我的心还是忍不住颤抖。当时,我们这条船就像一个鸡蛋壳,在颠簸的风浪里随时可能被击碎。船舱里像遭了地震一样,所有的东西都摔得粉碎。白花花的浪头像凶恶的章鱼扑上甲板,冲上舰桥。船舱里灌进了一尺多深的海水。我下令让所有的水泵都开动起来,但是无济于事,海水仍然不停地涌进来。当时如果我及时掉头返航,也许还不至于落到船毁人亡的绝境。可是,我那时候昏了头,一心想着和人家签订的合同,想着那一笔就要到手的钞票。于是,我咬了咬牙,决定迎着风浪冲过去。这时,从驾驶台向外根本看不见任何标记,我们这条船就像瞎子一样在黑暗的风浪中乱闯。就在我下达前进指令的同时,船身猛地跳了起来,发出一声可怕的巨响,我站立不稳,像是被谁猛击一掌倒在地上。不用说你也知道,船撞上了礁石。当我勉强爬起来时,发动机已经沉寂,船身完全歪向一边,我急忙询问轮机舱发生了什么事,轮机长回答道,机舱已经水深没膝,主机无法运转,否则马上就会爆炸。这时大副慌慌张张地跑来告诉我,左船舷被礁石撞开了3米多长的裂口,海水像溃了堤的洪水涌了进来,已经无法堵住……我不想听他再说下去,粗暴地打断了他的话。
“我绝望了。我知道等待我们的命运将是死亡。我不由得跪了下来,向万能的上帝祈祷。我让大副通知水手们赶快逃命。船上有4艘救生艇,还有10只救生筏,只要上帝怜悯他们,他们还有一条生路。我决定自己留下来,和这艘跟随我在海上航行了15年的运输船一块儿去死。
“大副见我执意不肯离开,给我留下一只救生筏,便和其他水手登上救生艇逃命了。他们是怎样离开的,以及他们的命运如何,我当时完全不知道。我一直跪在驾驶室的甲板上,等待着最后一刻的到来。然而,我没有想到,上帝并不想让我马上去死,他要我经受长久的苦难,那些逃走的水手全部遇难,我自己反而活了下来……”
汉弗莱的话使我困惑不解,我插了一句:“那么,船没有沉吗?”
“不,沉了!”他答道,“不过,它没有马上沉没。它一面进水,一面被风浪推动着,像一块木板随波逐流。我起初并没有发觉,不知过了多久,等到驾驶台也漫进了水,我慌忙从甲板上站起时,才发现船尾整个儿没入海里,只有船头和烟囱的上半截翘起来露出水面。这时一股求生的欲望驱动着我,我抓起救生筏,跳进了动荡的大海……”
“啊,你是怎样得救的呢?”
“先生,大概是我命不该死。这艘船被风浪刮到了离圣劳伦斯海滩只有3海里的地方。我纵身跳入海里,在黑暗中远远就看见海岬尽头的那个灯塔。当我在浪涛里挣扎,向灯塔那边游去时,我的那艘船像精疲力竭的溺水者闷声不响地葬身海底,连同那几十个钢罐都不见踪影了……”
“那么,后来呢?”我完全被他的故事吸引住了。
汉弗莱长叹了一声,颓唐地把头靠在椅背上。“唉,可怕就可怕在这个后来。先生,从这以后,我的命运便沿着一条不可思议的道路滑向黑暗的深渊。我虽然遭受了船毁人亡的损失,但是那个宾夕法尼亚人仍然如数付给了我预定的酬金。当然我并不傻。我隐瞒了船只失事的地点,把船只的失事归咎于大西洋那个海沟一带的鬼天气。我相信他们绝对不会去调查事件的真相,而且我用不着担心有谁会来揭穿我的谎言。我的那些水手个个都见上帝去了。可以说,这次大西洋的飓风帮了我的大忙,因为一切痕迹都被风浪消灭得一干二净,我可以放心大胆地要求保险公司赔偿我的损失。但是,我能够欺骗世人,却无法逃脱上帝的惩罚。就在我当上汉弗莱远洋运输公司的董事长,买了地皮,给我的妻子和孩子们盖上美丽的花园和舒适的别墅,从此过起上等人的体面生活时,乌云便在我的头上盘桓了,灾难从此就没有离开过我一天。仅仅10年,我的约翰,我的汤姆,我的尼莱,我的这些可爱的孩子一个一个被上帝夺走了。我的妻子是前年死去的,她得了肺癌,死得很痛苦。我原以为上帝会可怜可怜我,给我留下我的安妮。可是,上帝啊,这孩子不满3岁就瘫痪了。我把全世界的名医都请来,我情愿拿我的全部财产去换她的性命。然而,我的安妮也逃脱不了可悲的结局——医生告诉我,她维持不了几天,顶多一个星期。先生,一个人难道经得住这样沉重的打击吗?即使我有罪过——尽管这不能完全怪罪于我,上帝也不应该这样残酷地折磨我,惩罚我;况且我的妻子和孩子们又有什么罪,上帝为什么这样不公平地对待他们……”
汉弗莱声嘶力竭地嚷着,用拳头绝望地捶着自己的胸膛,他的神情如同一只被人夺走狼崽子的母狼,两眼露出可怕的凶光。我见他情绪如此激动,十分担心他会发生意外。于是我连忙把女仆唤来,同时又安慰了他几句。
几天以后,安妮终于死去了。我陪着忧伤过度的汉弗莱先生把安妮的棺木安放在她母亲的墓地旁边,在那刚刚竖立的十字架上抛洒了几滴同情的热泪。然后,我辞别了汉弗莱先生,独自步出凄冷的墓地,朝着风浪喧嚣的圣劳伦斯海滩走去。
我坐在海滩尽头一块突兀的礁石上,茫然地沉湎在海浪单调的喧声中,当我设法让自己纷乱的心绪平静下来时,突然有人用手从后面蒙住了我的眼睛。我霍地站了起来,挣脱了那双手一看,原来是同楼居住的华林,那个攻读科学博士学位的同学。我惊喜地嚷道:
“华林,你这个家伙是从哪儿钻出来的?”
华林一身野外旅行的装束:皮夹克,紧身裤,棕色的皮靴,脖子上挂着一架相机,长长的望远镜头像机枪似的对着我,背上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包。他摘下太阳镜,笑眯眯地瞅着我,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目光反问我:
“你在这儿发什么愣?”
“小安妮死了……”
听我一说,华林顿时收敛了笑容。住在楼里的中国留学生没有谁不知道小安妮,只不过没有我熟悉。我把事情的前后经过简要地告诉了他,还特别提起汉弗莱先生的那艘船就沉没在离灯塔不远的地方,还有那几十个奇怪的钢罐……
华林一直在注意地听着,他凝视着伸向海中像手臂一样拥抱大海的海岬,那海岬的尽头屹立着白色塔身的灯塔。忽然,他转过身来问道:“钢罐,你是说汉弗莱的那艘沉船上有几十个钢罐?”
我点点头,不知道他为什么如此惊讶。“他讲没讲罐里装了什么东西?”
“据汉弗莱说,他根本不知道。”我照实回答。
华林“啊”了一声,用指头敲着额角。他思考问题时老有这个动作。“嗯,这倒很有意思……”他自言自语道。
不过,我不明白他究竟指的是什么。在回来的路上,我又继续和他谈起小安妮之死,谈起汉弗莱本人也患有癌症。“华林,这一家人落得如此下场,你说说看,这难道是偶然的吗?真像是……”
“他们一家人都得了癌症,这只有两种可能。”华林打断我的话,说道,“一种,从家族的血缘关系上看,可能他们的父系或者母系有这种致癌的遗传因子,这种例子绝不是个别的,医学上对此有过研究。再一种情况,那就是他们接触了致癌的元素,这种情况比较复杂,因为致癌的元素很多,食物、饮水、环境、大气的污染都可能致癌,长期受到原子辐射的人多半患有癌症。”
我默然了。对于科学,我完全是门外汉,在这方面我根本不是华林的对手。于是,我立刻转变了话题。
“喂,华林,我挺奇怪,你不是泡在实验室里吗,怎么跑到海边来了呢?”
“你瞧瞧我这身打扮!”华林笑道,“我这半个多月天天在圣劳伦斯海滩上转悠。我的导师,那个顶厉害的美国老太太交给我一项新课题,据说是联合国交下来的项目,内容是关于海岸带放射性污染方面的,所以我每天背着仪器到处采集标本带回去化验。谁知道在这儿碰上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