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起风了,你回去吧。”他帮我抚顺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们还能再见面吗?”我轻声问。
“我会打电话给你的。”他站起身说,“乔乔,乖,我送你去车站。”
在美术馆门前的台阶上,我们从下午坐到了傍晚,喝完了一杯奶茶,干掉了一包薯片,消灭了一袋巧克力,也把这一整年的心事都说了个遍。
“你先坐车,我看着你走。”我慢慢站起来,走下台阶。
“不,还是你先走。”他摸了摸我的头,“看你上车,我才放心。”
在车站等了很久,我要坐的车才来,周末的傍晚,车子很空,我选了个靠窗的座位坐下。我把手伸出窗外,挥舞着和他说:“再见,下次再见。”可是,下次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了……想到这儿,我的鼻子酸酸的。
“乔乔,乖。”他反反复复念叨着这一句。然后,车子启动,他被远远抛在了后面。我拼命回头,却再也看不到他了。
经历长长久久的等待,才等来的这一次见面,却是如此短暂,如此仓促。如果他能提早一天通知我,我就可以把绣了两个月的十字绣带来送给他。如果他能提早一个月通知我,我会跟着佩佩的妈妈学做蛋糕,做一个他最爱的蓝莓味道的请他品尝。可是,他出现得那么突然,我在美术馆看着展览,他打电话给我:“乔乔,你在哪里?能见面吗?”20分钟后,他就出现在我面前,风尘仆仆的样子。两个小时后,他又匆匆离开,甚至,来不及做一个拥抱的告别式。
我把脸贴在窗玻璃上,看外面的行人,看街边的广告牌,使劲把眼泪憋了回去。
“乔乔,你又回来晚了。”妈妈开门的第一句话就是责怪,“打你手机也不接。”
哦,和他见面的时候,我特地把手机调成了静音,不想受到一星半点儿的打扰。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往我碗里夹了一块清蒸三文鱼:“喏,蘸点鲜酱油更好吃。”
“我不要吃。”我把三文鱼夹回了盘子。
“你这孩子怎么这样,这么贵的东西,要不是为了你,我怎么舍得买?”妈妈的嗓门渐渐提高了。
“好吧。”我又把那块鱼夹回了自己的碗里。
比起吃鱼,我更难以忍受的是妈妈不定期的歇斯底里。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你妈妈以前可不这样,都怪那个男人。”外婆说起往事,还是掩饰不住地激动,“你妈妈真是运道不好。”
他们总是怪他,怪那个男人。外公说:“那个男人真是小家子气,没见过世面,看到我酒柜里的好酒,拿起来就喝,也不问我一声。”
“那个男人太自私了,孩子生病,还在外头应酬,说为了工作没办法,可也没见他赚什么大钱回家。”外婆一脸的鄙夷。
“他口口声声说爱我,可是,可是……”妈妈说到这儿,气不打一处来。
他们当着我的面,声讨这个男人的恶劣行径。他们当着亲戚朋友的面,继续控诉这个男人。
那个男人和我记忆中的那个男人是同一个人吗?我记忆中的那个男人,会早起给我用模具煎出小熊形状的荷包蛋,会在动物园里让我骑在脖子上越过层层人群看清大熊猫,会印很多我的照片放在他的钱包里、放在他的办公桌上、放在他的车上,甚至还印在了他的T恤上。
那个男人是我在这个世界上爱的第一个男人,却是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最痛恨的男人。
“乔乔,不许你去见他,永远也不。”从法院出来,妈妈这样对我说。
我还能记得,那段时间,他抽烟抽得很凶,时不时地咳嗽,脸上的颧骨越发高了,脸色也发青发暗。他捧着我的脸说:“乔乔,记住,爸爸永远爱你。”我能看清他眼睛里的血丝,我能闻到他衣服上的烟味。而后,他就在妈妈厌恶的眼光中识相地离开,他的背影是那么落寞、孤独,那一刻,我多想奔上前,抓住他的衣角,哀求他:“爸爸,给妈妈道个歉,妈妈就会原谅你,你就可以跟我们一起回家了!”
“不许哭,乔乔。”妈妈呵斥我。
可是,我分明看见妈妈的眼角也湿润了……
二
“乔琪!”佩佩老远看见我,就大声叫我。
佩佩戴着一顶夸张的帽子,张牙舞爪地向我跑来,她总是这样风风火火。
“拜托,不要在大街上这么大声地叫我。”我有些恼怒。她这么尖声一叫,我全身毛孔都不自觉地张开,不想理会她都不行。
“乔琪,你不是说你爸爸去国外了吗?我前两天看到他了,在广场公园,他抱着一个小毛头,是你们家亲戚吗?我还以为你跟他一起的呢,找了半天也没看见你。”佩佩走近了,挽着我的胳膊说。
小毛头?我的脑子不好使了……
“哎,你爸爸这次回来,又给你带什么礼物啦?”佩佩继续在我耳边叨叨,“真羡慕你呀,我爸爸出差最多去郊区,带点有机蔬菜回来。”
“我爸爸最不会给我买礼物了,男人嘛,眼光都有点问题,所以,我还是自己买算了,而且,现在网上全世界的东西都能买到,干吗非让他大老远带回来呢?”我漫不经心地说。
天知道为了一个最初的谎言,这么多年,我已不知道编造出多少谎言了。
“我爸爸出差啦。他的工作就是全世界飞。他累计的飞行里程大概可以绕地球一圈了。”
“我爸爸每次说:‘乔乔,爸爸带你在这个世界转转吧’,我都懒得去,多累啊,我宁愿在家上网!”
“我妈妈才不希望我爸爸调回来工作呢,她现在日子过得不要太轻松噢,下班后做做瑜伽,看看电影,和朋友逛逛街。”
……
“爸爸常年出差”,这是我给自己找的借口,我觉得,还真不赖。我和他的关系并不会因为他和妈妈婚姻的终结而断裂,不是吗?以前的同桌何小萌,班主任家访的时候,她把爸爸妈妈离婚的事情说了出来,后来,就成了老师重点关照的对象。有报社记者来采访,说要找有故事的孩子写写,老师推荐了她,故事登了出来,虽然被树立成“单亲家庭的孩子照样充满阳光”的典型,但何小萌的笑容还是一天天暗淡了下去,过了一年,她转学了。她说,走在校园里,走到哪儿,哪怕是在厕所,关上门,都能感觉到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有一张嘴在议论她。
“乔乔,我可真傻。”何小萌临走前,这样对我说,“有些秘密是要藏起来的呀!”
我想,她是对的,当我把秘密藏起来的时候,我发现我和周围的人没什么两样。班主任不会特别关照我,问我的家庭状况,讨论爸爸妈妈吵架话题的时候,没人刻意回避我,开家长会的时候,大家会问我:“你让爸爸来还是妈妈来?”
我以为,这个秘密可以一直藏下去,可是,他回来了。
在美术馆的台阶上,他告诉我:“乔乔,这次回来,我不打算走了。”我本来应该是高兴的,他回来后,我们应该会多些机会见面。可是,他只是回到这座城市,而不是回到我们这个家,“爸爸出差在外”这个借口还管用吗?
从法院出来后,他接受了公司的外派,去南方工作,辗转过好几个欠发达的小城市。从前,他是压根不想去的,那里冷清、寂寞。
“乔乔,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变了色。你能想象吗?哦,你太小了,难以理解。”
“我想放弃一切财产争取你的抚养权,可是,你外公外婆不让,他们从头到尾都没认同过我。”
后来,他没能争取到我,但还是放弃了一切财产,只身上路,随身的行李只有一台电脑、几件换洗的衣服。
“小城的生活单调但有序。我在那里回想起与你妈妈的这些年,觉得像做了一场梦。”
那是怎样一场华彩的梦?
爸爸和妈妈是高中时的笔友。在那个没有网络的年代,少男少女的情谊通过一封封信来传递。收到对方的信,会心跳加速,给对方写信,会手心出汗。
考上大学后,爸爸妈妈见面了。妈妈活泼、漂亮,爸爸沉默、寡言。妈妈觉得爸爸与理想中的白马王子还有些距离,再加上外公外婆是大学教授,对爸爸来自单亲家庭的出身有点嫌弃。妈妈收起了笔,不再吐露少女心事。可是爸爸还是执着地不定期地给妈妈捎去几封信,聊聊学习,聊聊生活。
妈妈与她的大学同学恋爱了,但是那个英俊帅气的男孩毕业后去了日本继续求学,不过一年时间就有了新的感情生活。
在妈妈肝肠寸断的日子里,是爸爸陪伴左右,悉心关怀。顺理成章地,他们结婚了,有了我……
“因为有了你,需要老人照顾,我们不得不寄居在你外婆家。两代人的相处,矛盾总在所难免,久而久之,唉……”
爸爸长长的一声叹息,我的心都快碎了。
“如果可以,我甚至想在那个南方小城养老……”末了,他说。
小城的生活是安逸的、养人的,那么,他为什么回来呢?和那个小毛头有关吗?
三
“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都这么些年过去了。”周日的家庭聚会上,外婆口气严厉地逼问妈妈,“你还对他心存幻想?”
“我……找不到他,这件事情必须取得他的同意,法律条款中有这么一项。”妈妈有些颓丧。
“什么事情?”我好奇地问。
“乔乔,你跟外公、妈妈一起姓丁,怎么样?”外公笑眯眯地看着我,温柔地说。
“啊!”我张大了嘴巴,“为什么?”
“因为你现在和妈妈生活在一起啊,跟妈妈姓,有什么不对呢?”外公继续和颜悦色地说。
“我——不——要!”我一字一顿表明我坚定的立场,“我——喜——欢——姓——乔。”
我姓乔,这个姓很特别,我的同学中还没有人姓这个呢,班主任都说,我的名字好听又好记。我不愿意姓丁,我们班那个鼻涕虫也姓丁,我可不要和他成为本家。最关键的是,如果改姓了,那么,我的秘密就再也藏不住了……想到这,我不由得惶恐起来。
“乔乔,这件事情由不得你做主!”外婆厉声训斥我。
外婆一发怒,全家人都不敢再说话。我从出生起就住在外婆家,到上幼儿园大班的时候搬了出来,因为,妈妈说外婆管得实在太多了,她带着我住到她和爸爸结婚时买的小房子里。
我不知道妈妈这些年是否和爸爸还有联络。当时闹到法院的时候,妈妈赌气说不要爸爸一分钱抚养费,也不许他来探视我。她一定是恨透了爸爸,因为,她说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人。
是这样吗?那么,佩佩说的那个小毛头,是爸爸后来的孩子吗?爸爸曾说过,这个世界上,我是他心头最柔软的牵挂。现在,依然如此吗?
“乔乔,你爸爸回来了,我和他联系上了。你愿意去见他吗?”从外婆家回来的第三天,妈妈在我写作业写到两眼发花的时候,给我端来一杯热咖啡,然后,坐在我的床沿,问我。
我没有告诉过她,我已经和爸爸见过面,我和他像秘密组织的成员一样,这些年,一直悄悄地搞地下活动。
“嗯。”我点点头。
“那么,你能不能让他出具一份同意书,让他同意你改姓?”妈妈小心翼翼地问我。
如果是平日,我或许会头也不回地说声“烦死了”,然后继续写作业,不去理睬她。可是,此刻,我看见了她眼角的皱纹,她不笑我都能看到那褶皱,我甚至还发现了她头顶新冒出来的一根白发,前两天刚给她拔掉好几根,怎么又冒出来了?
“那——好吧。”我低下了头,继续抄写英文单词。
我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见到他的时候,他给了我一个露出8颗牙齿的笑,他说要带我去买衣服,他说要带我去一家新开的越南餐厅吃饭,他说要和我去游乐场玩。可是,当我们在越南餐厅刚吃完饭,准备去服装专柜的时候,他的手机响了。“哦,拉肚子了?严重吗?要去医院?我马上回来。”
接完电话,他面露难色看着我:“乔乔……”
“小毛头生病了?”我问。
“你怎么知道?”他很是吃惊。
“我同学说,有一次看到你抱着小毛头在广场公园。”
“前两年,我结婚了,有了孩子,乔乔,你不知道,我有多喜欢孩子,我从小没有父亲,我多想让我的孩子享受满满的父爱,可是,乔乔,对你,我很抱歉……”
“快回去吧,小毛头需要你呢。”我冲他挤出一丝笑容。
后来,我一个人走在回家的路上,想着回去怎么和妈妈交代的时候,撞见了许久不见的何小萌。她比转学那会儿胖了些,个子也高了些,她的脸上有藏不住的喜悦。
“乔琪,我爸爸妈妈又复婚了!”她大声向我宣告。
我该祝贺她不是吗?可是为什么,我却很想哭呢?
四
“你跟他提了吗?”妈妈问我。
“他儿子生病,急着回去,我没来得及跟他说。”我“咕咚咕咚”灌下了一杯白开水。
“他有儿子了?”妈妈颇为吃惊地问。
“是啊,快两岁了。”
然后,妈妈就不再追问我了。她装作什么事也没有,继续去烧饭,可是端出来的排骨却咸得要命,在做菜方面,她很少有失手的时候。
“那你下周再去,反正他都有儿子了,不会再计较你姓什么了。”临睡前妈妈给我盖被子的时候说。
妈妈的眼睛红红的,我不敢再说什么,只好闭上眼睛,乖乖地睡去。
再见到他的时候,是在他的家里,确切地说,是他租来的房子里。这些年,他攒下的积蓄根本不够支付这座城市昂贵的房价。房子小小的,却布置得很温馨,玩具也摆放得整整齐齐。
“乔乔,你就是乔乔?”那个面色圆润的女人给我端来一杯热牛奶,“常听他说起你。”
她比妈妈年轻,但没有妈妈好看,微胖,头发也是随意地束起,脸颊上有星星点点的小雀斑。可是,她笑起来是那么温柔,声音也传递出了温暖。
“我妈妈说,爸爸在外面有了别的人,就是你吗?”虽然我觉得她看上去不错,可是内心还是对她存有敌意。
“呀,你误会啦,我认识你爸爸不过三年。”她笑了起来,牙齿也没有妈妈的白,看我不明白,她又接着说,“我知道你爸爸妈妈的事,有太多的误会了,真可惜。”
小毛头醒了,在隔壁房间大声叫着爸爸,在卫生间洗衣服的爸爸赶紧拿了奶瓶去冲奶,冲好奶,一手拿奶瓶,一手拿尿布打开了小房间的门。
过了10分钟,从房间里冲出来一个冒失鬼,跌跌撞撞扑到我怀里,不停地叫着“姐姐,姐姐”。声音清亮又带着奶味,真好玩。他把头埋在我的膝盖里,然后又看向我,我看见那双乌黑的眼眸里,闪着喜悦。
“他叫什么名字?”我问。
“他叫乔瑞。”爸爸说。
乔瑞?小时候,每逢下雨天,不能外出游玩,我就缠着妈妈再给我生个小弟弟、小妹妹陪我在家里玩,而且,我想好了,不管男生女生,都叫“乔瑞”。
没想到,我果真有了一个叫“乔瑞”的小弟弟。如今,我已经长大,不会每天早上醒来就念叨着去外面玩,下雨天,我在家听音乐、上网、看小说,有的是打发时间的好办法,不再需要玩伴。但是,我还是很喜欢这个弟弟,尤其是他坐在我身上,奶声奶气地央求我给他讲故事的时候,我的心都快融化了。
爸爸送我出门坐车,我犹豫了半天,该不该把此行的任务说给他听,就在这时,他塞给我一张存折:“虽然你妈妈不肯接受,但是我每个月都给你存了,我想,是时候交给你了。以后每个月,我都会按时往里面打钱。乔乔,我……”
他就是这样,外公外婆和妈妈都说他嘴笨,是,没错,他常常找不到合适的语言来表达。他省略掉的是哪些话?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
我又辜负了妈妈的委托,我内心揣着满满的不安回到了家。妈妈正在整理房间。每逢换季,她就会把家里的橱柜都打开,把东西重新规整一遍,该扔的就扔,该送人的就送人。
我推门进去的时候,她正坐在地板上,翻看一堆信件。
我把存折给了她,然后支吾着说:“我又忘记了……”
“看,这些都是你爸爸当年写给我的信,没想到,他文采这么好。”妈妈啧啧赞叹道,把信件交给我。
“那时候,我跟同学说,我有个笔友姓乔,他们都好羡慕,说像言情小说里的名字。”
“每次收到他的信,我都忍不住看上一遍又一遍,觉得全世界最懂我的人大概就是他了。”
“一晃这么多年了,重新翻看当年的信件,我才发觉,原来,当我是个少女时,我有那么多的彷徨、失落、不确定、迷茫……”
妈妈絮絮叨叨地说着,似乎要把从前那些年一一说给我听。
“妈妈,我喜欢姓乔。”等妈妈说完了,我说出了这些年堵在喉咙口的话。
“我知道,我向来都知道。”妈妈看着我,笑了,嘴角的法令纹很深,但一点也不影响她的美貌。她当年该有多好看啊!
我去佩佩家,让她妈妈教我做蛋糕,做芒果味的蛋糕,因为,乔瑞爱吃。
“乔琪!”佩佩趁我一个不注意,手指上蘸了奶油抹在我的鼻尖上。
“你再叫我一遍!”
“乔琪!乔琪!”
没错,我叫乔琪,小名乔乔,很好听的名字,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