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让大家惊叹的是阿树叶竟然还能一边吹着树叶一边跳舞。村子里最厉害的高手谷头都做不到这样,他吹竹叶的时候手必须拿着竹叶头和尾。
——树叶的歌声
大鹅是最听亚蛇的话的,叫它来就来,让它走就走,示意它啄谁就啄谁。很快,亚蛇和他的大鹅成了孩子们羡慕的神奇人物。
——亚蛇的大鹅朋友
铁马镇,虽然是镇,事实上它更像一个破旧的小村庄。
铁马镇只有一条半街,主街长千余米,街宽能并排过三匹马,街道两边是上了年纪的老房。街上有三座过街楼和一座财神楼横架着,它们已经在那里站了几百年,看上去老态龙钟。九十多岁的固善老人是铁马镇最高寿的,可他说与镇里的这些房子相比,他还年轻得很。在街头处还立有一座石碑,上面刻有文字,是当年马帮的帮规。有些字经不住风雨侵蚀,已被岁月抹落,但大多数字仍留在上面,苍劲有力。
另外半条街从街尾处以四十五度角探出去,严格来说,不能算街,那只是一块荒野地,平时冷冷清清,只在街日才热闹。周边村子的人聚集到这里来卖马、买马、卖骡、买骡。相应地,有人也在场边临时摆一些摊,卖马和骡的口粮、用具。
我家祖祖辈辈在这里生活,然而我并不怎么热爱它。它就像一个整天在打瞌睡的老人,让人闷得慌,想逃离却又无处可逃。
“我们脚下这条用大石板铺成的街道,历经宋、元、明、清几个朝代……”固善老人正在第一道过街楼下跟几个四五岁大的小娃娃讲铁马镇的历史。
看着这一幕,我便在心里冷笑,小时候我也像那几个娃娃那样围着固善老人,听他说铁马镇。固善老人给我们所描述的铁马镇真好呀,每天有数百支马帮打这里过,车马往来,空前繁荣。镇里所有马店,家家都住满马客,在镇子周边的空地上全是马匹,河的两边也是马匹。镇子里,从天色擦黑就灯火辉煌,镇里镇外不夜天。镇子里还有银店、珠宝店、皮货店、粮店、布店、食品店、杂货店,以及专门经营马帮所需用品的商店、餐馆等,热闹繁华。打镇子里经过的马帮,有从拉萨来的,有从印度来的,他们往中原运来质量上等的毛皮、银器;有从中原来的马帮,他们往藏区、印度等地运去茶叶、盐、丝绸等。藏区同胞每天都要喝酥油茶补充能量,而所需的大量茶叶就是从内地运去的。当时云南的茶叶就大量销往藏区,下关大大小小的茶坊很多。从中原运往藏区的还有盐,马队用大麻袋子运盐,那些盐都是粗粒的,有些盐粒从袋子里掉出来,镇子里的孩子就沿着马帮走过的路走,捡拾盐粒,拿回家食用或拿去卖给盐店。
固善老人所描绘的铁马镇让人向往,我小时候最爱听他说关于铁马镇的故事了,总是跟着他。他说,每个铁马镇人都应该以铁马镇为荣,要以自己在铁马镇长大而感到骄傲。经他引导,受他影响,我和马锅头、马脚子这些孩子都很骄傲地在我们的石板街上昂首挺胸,用无比喜欢的目光打量那些面容苍老的房子和过街楼。
可是,后来我们发觉上固善老人的当了。那个繁荣昌盛的铁马镇我们看不见、摸不着,它留在遥远的过去,不,应该说它可能只存在于固善老人的描述中。我们看到的铁马镇只是一个破败不堪、没有丝毫活力和姿色的小城。
固善老人骗不了我们了,便把目标锁在比我们更小的孩子身上。可是,现在他的骗术也不高了,需要变着把戏用糖果饼干来引诱贪吃的小娃娃。
这个镇上的年轻人几乎都走光了,到外面去打工,留在铁马镇里的大多是老人和孩子。固善老人每次看到有人离开,就显得失魂落魄:“都走了,都走了。以前铁马镇的年轻人赶着马帮闯天下,无论走多远,家在铁马镇,心系铁马镇,现在的年轻人……唉!”
不光年轻人想走,马脚子和马锅头都想走了呢。
马脚子又把书包扔进河里了。他急着长大,可是时间从学校和书本中走得太慢,他常常以扔书这种方式来抗议,但每次都会再捞出来,把书铺在第二道过街楼前的大石板上晒。
马脚子把几本书铺在石板上晒,一手拿着一根棍子,把书页挑起来。他爸爸坐在楼里监视着他。他爸爸也叫马脚子。其实他们家几代人中的所有男丁都有个小名叫马脚子,可以说他们家是铁马镇最著名的马脚子家族。一个家族里那么多马脚子,为了不叫乱,就在马脚子前后加前缀后缀。
马脚子的祖先在马帮中都只是当马脚子。他们家族的人都想通过努力成为马锅头,或开个商号做老板,为了摆脱马脚子的命运而特地起名马脚子,以此来激励后代,要努力!
和马脚子家有异曲同工之处的家族还有马锅头家。马锅头家祖上几代人都在马帮中做马锅头。他们家族的人为了激励与教育好后代,在每一代男丁中挑一个比较优秀的赐名马锅头。以前,“马锅头”这个别号在族中男丁中可是抢手的香饽饽,每个人都想获得那份殊荣,而现在,这个名字却像烫手山芋,人人都缩手。马锅头是长孙,他爷爷在他出生的时候就隆重地把这个别号给了他。
我小心地绕过马脚子的书,他用棍子敲了一下我的脚,小声问我:“你想好去哪里打工了吗?”
“阿衣娜,昆明好。”马锅头在他家窗口趴着。
天生胆小的我,哪儿都不敢去,以后我也就只在家里的马店帮忙。我妈妈也叮嘱过我,把心拴在家里,别乱飞,一个生意惨淡的马店老板家的女儿,只有苍蝇、蚊子的小翅膀,在镇里扑腾就行了。
回到家,我把土豆放下,先打扫院子,再去打扫客房和马屋。尽管预知马客会很少,甚至可能会一个都没有,但还是要认认真真打扫干净。爸爸说,房屋如果灰尘、垃圾多,财神爷不喜欢光顾。只是,我们家一直都打扫得干干净净,也没有生意。马客不多,以经营马店为生的我们家,为了生计,不得不再兼做一点卖烤土豆、烤饼的小生意。爸爸把烤土豆和烤饼的炉子从厨房搬到院子里来,明天是街日,要烤些土豆和饼卖。
爸爸妈妈打理马店不含糊,土豆和饼也一样烤得很好。街日,摆在我们家门口的烤饼和土豆香气诱人,来买烤土豆和烤饼的客人不少,相比之下,马店的生意真是冷清。
中午之后,才来了一个马客。一人一马,人和马的食宿费加起来也就二十块钱。
马客刚入住,固善老人就来了,带着他家那头打扮得花枝招展的母骡。在铁马镇,那头母骡的名气和固善老人一样大。这头骡是固善老人饲养的,聪明能干,被固善老人训练成出色的马帮领头骡,很年轻的时候就带队,有丰富的经验。不少马帮都用骡来运货,主要是骡比马吃得少,也更有耐力。固善老人的儿子以前还赶七八头骡,拉一些青稞、麦子、面之类的货物走短帮,后来,生意就越来越不好做了,很多人运输货物只要能选择车辆就会放弃骡队。这样,他家的骡就常常在家里闲置下来,最后不得不把骡子卖掉。固善老人舍不得这头母骡,能当领头的骡可不容易,不少人愿意出高价买,他都不卖,留着,常带在身边,每到街日就把它隆重打扮一番,牵着在铁马镇来来回回地走。他昂首阔步,不时还唱几嗓子走马帮的歌儿。
人们看他就像看疯子,有些人为了找些乐子,还特地起哄让他多唱几段。已经上了年纪的他,用力吼几吼,声音就会哑下来,喉咙不舒畅,有痰卡着,咳到眼眶发红,泪水和口水一脸,看起来恶心又可怜。
“生意兴隆呀。”固善老人对所有生意人都说这句话。可是,我们家的人听到他这话,心里多少有点别扭。他那头花哨的老骡,我们看着也特别碍眼。可是他自我感觉良好,丝毫没感觉到别人心里不舒服,每个街日他都带着他的骡到马店来,坐在门旁,有一搭没一搭地跟大家闲聊。
让我讨厌的是,他明明知道我讨厌他,可他就是不在意,还总是满眼深情地看着我,相信我最终会像他一样深爱铁马镇。
还有,他看我的目光好像还有些内容,比如寄予厚望。难道他还想让我一个马店的女儿重振铁马镇的威风?可是我能有什么本事让马帮再像古代那样在铁马镇来来往往?我能有什么本事让荒废在山野中的茶马古道再次繁荣起来?
半年以后,我的这个直觉得到印证。
有一天,我刚放学回来,他来我家找我,带着他写的那本《铁马镇传记》。他感觉自己活不长,特地来找我,想把《铁马镇传记》交给我,让我帮忙保管。我有点吃惊,他怎么会把这本书交给我保管?这本书对于他来说是传家之宝,应该留给他儿子才是。他却说他儿子不靠谱,爱抽卷纸烟,有好几次他儿子去撕他的书来包烟丝,有些被他抢回来,用透明胶贴补好,有些被烧了,就只好用另一张纸再拼上,另外补图和文字。这本书要是托给他儿子保管,肯定被他用来包烟丝给抽了。
我爸爸在旁边看到,就笑他,跟妈妈说:“他那本书有啥子用嘛,还要找人保管。”妈妈漠然地看看,继续忙她的事情去了。
在铁马镇,除了他自己,没有人把他那本书当回事。见他这样,都笑他呢。
我不接他的书。
他说早在十几年前就把镇子里的人都想了一遍,寻找可托付此书的人。本来有一个人选,那就是马锅头的大哥,可他后来也远走他乡,跑到广东去打工,五六年没回来。他只好再找,找来找去,想来想去,也只能找到我。
他觉得他太老了,不可能再有充裕的时间来挑选人。他说,从小看着我成长,知道我是有责任心的人,书交到我手里,他放心,相信我一定能守好。
莫名地我感动了一下,便问他:“帮你保管多久?”
他的目光一下子就放远了。“呀……”他想了想说,“你就一直帮看着。”
“你自己带着吧,自己的东西自己看着才好。”我又害怕了,要永远帮他看守一本书,实在没有信心。
几天之后,他又找我,叫我帮他保管书,我还是没答应。后来,只要见到他,我就躲藏起来。
一天傍晚,我放学回家,看到前面走着一个人,扶着拐杖,满身灰尘,以为是乞丐。马锅头却说那是固善老人。我再仔细一看,果然是他。也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看他的鞋面和裤脚都是湿的,满是泥巴。
看着有点心酸,可是我又怕他再找我帮他看管书,便假装没看到他,快步走过。
他走得很慢,我不费什么力气就把他扔远了。
在家里吃着午饭的时候,固善老人却摇摇晃晃地走进院子里来了。他站在院子的海棠树下看着我,目光闪着一抹光,嘴角好像还带着淡淡的微笑。这种表情从未见过,难以理解,我不免有点心惊肉跳。
“打哪儿回来?”爸爸问他。
“外面。”他说。
“一起吃饭吧。”妈妈要给他装饭。看他的样子也是很饿了。
他却摇摇头说:“不用吃了……”
他说话的时候,眼睛还一直看着我,带着奇怪的微笑和欣喜。我低头吃饭,不看他。他站了一会儿,就走了。
在一个下雨的深夜,我在半梦半醒间好像听到了鞭炮声,天亮以后就听说固善老人昨夜去世了。第二天早晨,听到婴儿的啼哭声,中午听说有一家生了孩子。无论是固善老人离世还是那个新生命的降生,铁马镇依然古旧、寂静,让我难以喜欢。
院子里的海棠率先花开满树,铁马镇街头街尾的另外几棵海棠也跟着陆续开放,即使花朵色彩斑斓,也不能让铁马镇生动起来。
花开无声,才是最咬人的寂寞。
“有人吗?”
一个有金属质地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院门口站了四匹马和四个人:一对夫妇,一个男青年,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少年。
“爸爸——妈妈——”
我感觉又惊又慌,喊爸爸妈妈的声音自己听起来都觉得怪怪的,十分刺耳。爸爸妈妈从后院跑出来,看到这么多马客,也吃惊得张着嘴,不敢相信他们是真的来住店。
他们住下来,吃了午饭就出去了。我喂饱马后,牵马去河里洗,看到他们正在看老房子、拍照,还不停地跟一些人打听铁马镇的历史。
那个年轻人和那个少年在用照相机拍我。说不清楚是害怕还是害羞,我悄悄躲到马后面去,但又悄悄地偷看他们。我听到他们叫那个少年李南。
洗了马,我在河边遛马,远远看他们。
晚上,爸爸在院子里请他们喝茶。他们又跟我爸爸妈妈打听关于铁马镇的往事。
“要是你们早几个月来就好了。”爸爸感叹地说,“固善老人,他最了解铁马镇历史,可惜已经去世。”
第二天,他们决定再多住一晚,明天中午再走。
下午,我到河边遛马,马锅头和马脚子一起带着李南来找我。
“阿衣娜,他想看《铁马镇传记》。”马锅头把李南往我面前一推,“她有。”
“我没有。”我说。
“固善老人把书送到你家去请你帮看管呢。”马脚子说。
“我没帮他看管,他又带回去了。”我说。
马锅头和马脚子笑了,不相信我。我怕李南也不相信,带他去固善老人家找他儿子,结果他儿子愣是说那本书他爸爸交给我了。我急起来就到他家后院去找那头骡,让它做证我没拿固善老人的那本书。那头骡躺在地上慢吞吞地嚼草。自从固善老人去世后,它就没有了往日的风韵,脏兮兮的,毛发打结。以前固善老人系在它脖子上的彩带成了黑带。
百口莫辩!
我很难过,一个人到河边放马。
李南从河边经过,犹豫了一下,走过来。“对不起,我不应该打听固善老人写的那本书。”他说。
“不怪你。”我说,“我真的没帮他保管书,也不知道最后他把书交给谁了。”
“不过,你为什么不想看管那本书呢?”李南问我。
“有什么用吗?何况那是他家的东西……我不想保管,也怕保管不好。”我说。
“这么说,那本书可能是遗失了。”李南面朝古镇,叹息了一声,“幸运的是,铁马镇的古老建筑还保留得这么完好;不幸的是,住在这里的人居然大都不记得或不关心那辉煌而灿烂的历史文化。如果再多几个像固善老人那样的人就好了。如果我们早点来,遇到他和他的那本书就好了,我一定会把原件送到云南的博物馆去,那可是铁马镇的文化财富。”
听他这么说,我还是怀疑,那本书有那么重要吗?不过,我更奇怪的是,他怎么那么关心铁马镇?
他并没有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只是跟我说他的另一件事。他说,他外公的爸爸以前就是跑马帮的,后来自己开了一家商号,也经营马店。他外公小时候也跑过马帮,只是后来他到外面读书、创业,就把家族的生意搁下了。现在他老了,想念从前。他爸爸妈妈想为外公写本回忆录,一起回来寻访外公的故居。只可惜,那里现在已经不再像外公记忆中的样子,在高楼林立中很难再找到茶马古道的气息。他舅舅是电视台的,一起同行,想策划关于马帮的专题片。他们打听到铁马镇,专门租了马,骑马来的。他说,在茶马古道上,以前的很多古镇和关口都因商业发展改变了原貌,而铁马镇却保留得这么完好。他听他舅舅说,铁马镇的房屋混合了白族、怒族、藏族、汉族民居的建筑元素,这是千百年来民族融合所成的风格。
第二天,他们离开铁马镇。因为他们是从远方来的贵客,爸爸要我骑马送他们到县城。
打马上了山坡,他们停下来回看铁马镇,我也跟着他们一起看。李南的舅舅说:“以前,这条瘦小的泥路是通关大道,往来马帮络绎不绝。后来,这里修了公路,而公路却远离铁马镇,就这样,这个昔日繁华的小镇被时代抛弃,一夜之间寂寞冷清,往日的繁华就湮没在这寂寞的时光里。不过,也正因为这样,它才得以保留完好。铁马镇有着深厚的文化,我会再回来的。”
“你们电视台要是来这里拍片,铁马镇就会火起来,说不定,会成为第二个大理。”李南的爸爸说。
“大理已经被开发得过度商业化。我希望铁马镇的文化既被关注,又能保持具有原始气息的文化风貌。如果将来被开发,希望游客们都像我们现在这样,骑马而来。”李南的舅舅说。
送他们到了县城,我自己回来,在山坡上停留了好一会儿,默默看山下的铁马镇。
突然自问:我为什么没有接下固善老人的书呢?!
假期即将过完的时候,镇里的邮递员老陈来找我,说有我的邮件,是从县城寄来的。
我打开纸箱,看到一块花布包裹着的东西,有点眼熟,再打开花布,竟然是《铁马镇传记》。谁寄给我的?!
书里有一张信笺,上面是固善老人的手迹。
原来这是他特意把《铁马镇传记》带到县城邮局,嘱托一个熟人,在他过世后三个月左右把书寄给我。他那时预感自己时日不多,眼下在铁马镇,实在找不到可以托付的人,那些年轻人的心都在外面,他只能用这种方式把书交给我。他还是相信他不会看错人,认定我能保管好这本书。他说写这本书是为了铁马镇人的后世子孙在将来还能知道自己家的历史,不忘本,不丢失马帮人藏在骨子里的那份精神与骄傲,以及那股像阳光般热烈而灿烂的生命力,它是铁马镇人的灵魂。
这本书迟寄了些日子,可能是受托之人因什么事耽搁了。
看完了他留下的信,我双手微微发抖,捧起那本书,打开它。这是固善老人手写的,书中配了不少图画,他把记忆中繁华的铁马镇画下来,画面有些粗糙、笨拙。
不知不觉,我就走进书里去了,走进那个车马往来的铁马镇,成千上万匹马从繁华的街上经过,马铃声声响于耳畔,像小时候那样跟着固善老人,听他讲铁马镇的过去:从宋朝开始,我们铁马镇就是马帮的必经之地……
沿着书里的文字,从今到古,又从古到今行走一遍,能实实在在感觉到,铁马镇有生命、有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