给你过完了生日,今天又陪你去学校报到注册。
一走进报到的办公室,你就不安分。一会儿翻翻桌上的书,一会儿摸摸电话机,一会儿坐到沙发上去弹两下,一会儿又跑到阳台上去看楼下的操场……一刻也没有停过。
“你儿子一定是个调皮王。”
负责接待的女教师一见到你,就友善地笑着对我说。
我也颇为谦虚地朝她笑了笑。说来也怪,现在“调皮”已完全成了褒义词,甚至是一种夸耀,一种恭维。如果谁对哪位家长说:“你的孩子真调皮。”那这位家长一定不会生气,相反会面露喜色地附和道:“是呀,太调皮了。”“调皮”似乎和“聪明”画上了等号。我之所以笑得这么“谦虚”,含义也就不言自明了。
报到的同时要进行口试,学校要了解学生有关智力方面的情况。虽然我一点不担心你在智力上会有什么问题,但这个考试也不能太马虎呀!临来前我再三叮嘱你要认真些,你把头点得像鸡啄米,可临到这个时候你却一点儿不在乎,只顾自己玩儿,好像根本不知道会有考试这回事儿似的。我不得不压低嗓音对你说:
“阿波!你安静一点好不好?老师马上要对你提问了。考不好,学校不收你的!”
你的变化实在神速,一下子认真起来,而且这认真劲儿简直让人又好笑又心酸——你直挺挺地站在老师面前,完全像个乖孩子似的双手反剪在身后,鼻尖上冒着细密的汗珠,脸色都有点发白,显得紧张而又尴尬。我想,你刚才固然不应该那么不在乎,但此刻也没有必要“认真”到这么可怜的地步呀!
老师问:“你叫什么名字?”
“刘一波。爸爸妈妈在家里叫我‘阿波’。”
“今年几岁了?”
“前天我还是六岁,昨天起,七岁了。”
你说着,将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撮在一起,伸出来扬了一下,表示“七”。做完这个动作,又将右手乖乖地反剪在身后。
老师微微地点点头,对你的回答似乎还满意。你不仅回答得流利、爽快,还能附加一些说明之类的东西。
“你会数数吗?”
“会。在幼儿园就会了。”
“能数到100吗?”
“能。我还能数到1000呢!”
“好极了,你数吧!”
我盯着你,心里在为你捏着把汗。你真能数到1000吗?在家里我好像只听见你数到过100,而现在你却夸口说能数到1000,这1000是随随便便就能数到头的吗?
只见你吸足一口气,眼睛仰望着天花板,显然是为了显示你的熟练,开始不带任何停顿地数:
“1,2,3,4,5,6,7,8,9,10,11……”
数到20,你就接不上气了。你也许生怕老师以为你数不下去了,慌慌张张地咽下一口唾沫,想乘机吸进一口空气继续数,可这口唾沫你咽岔气了,你呛了起来。令我敬佩的是,你一边呛一边还在顽强地数:
“21,咳,22,咳……23,咳咳……”
你咳得脸都憋红了,脖子上暴起了青筋。
“好了,好了,”老师吓得连忙阻止你,“慢慢数,别着急。30以后加5数,行吗?”
你翻了翻你的眼睛,终于缓过气来:
“行!30,35,40,45,50,55,60……”
数到后面你又加快了速度。老师大概怕你又会岔了气,匆忙打断你:
“行了!行了!不用数下去了。”
“不数了?”你惊讶地问。
“是的,不数了。”
你沮丧地看了我一眼。我明白你的心思,你夸口能数到1000,可才数到60,老师却说“不数了”,这未免太扫兴啦。但老师的及时打断还是很英明的,你用这种样子真数到1000的话,别说老师会受不了,我也会被你“数”出病来的。
“你会读汉语拼音字母吗?”
“会!”你显然又来劲了。
“跟谁学的?”
“我爸爸让我跟录音磁带学的。老师,要背吗?”
“不用了。你们开学后还得从头学起。”
我发现你苦着脸,差一点哭出来。为了准备进小学,整个暑假你已经能把汉语拼音背得滚瓜烂熟了,可现在老师却连口都没让你开,这不单是扫兴的问题,简直有点残忍了!
“你会唱歌吗?”
“会。”
这次你似乎有“经验”了,你也许害怕老师又会说出“不用了”的话来,趁老师还没来得及开口,你已经扯开嗓门唱了——这是你在省委幼儿园里学来的歌:
“雪花飞呀,雪花飞呀,
这片紧把那片追,咿呀呀嘚儿喂!
雪花雪花飞到哪里去呀?
要给麦苗去盖被,咿呀呀嘚儿喂……”
我还是第一次发现,你竟有那么强烈的表现欲。坦率地说,你的歌唱得不怎么动听,不知为什么你的嗓音缺少稚童的清亮和圆润,似乎过早地显“粗”了点、“沙”了点。一些同事都说你的嗓音和我极像,有好几次坐单位的交通车回家,你在车下大声说话,车上许多人都以为是我来了,可走上车的不是我却是你,个别人惊讶得眼珠子都斗到一起去了。父子间的嗓音相像到如此程度实在让人不敢置信。
可你并不管这“粗”呀“沙”的,还在“呀嘚儿喂”“呀嘚儿喂”地执拗地唱着,为了尽可能唱完全曲而不至于再被老师中途打断,你还不惜吞掉应该延长的节拍,急不可待地追着唱下面的词儿……
我听你唱着,忍不住微微地笑了。我的笑当然不是对你的歌声的赞叹,而是对你的这种表现欲的欣赏。如果在这样的场合,你腼腆得满脸通红,拘谨得连话也说不连贯,或者羞怯得躲在我的身后、扯着我的后襟不敢露面,那我一定会极为忧伤。你很开朗,很活泼,毫无顾忌地敞开自己,落落大方地表现自己,这真让我感到宽慰和骄傲——因为这有一部分显然是遗传因子在起着作用。
这次,主考老师不仅极富耐心地听完了你不怎么悦耳的歌唱,而且听你唱完了,居然还认真地夸奖你:“嗯,唱得不错!”这使我对这位老师一下子涌上了一股感激之情。
老师在一张表格上不知打了什么记号。忽然,她抬起头来问你道:
“在家里你喜欢爸爸,还是喜欢妈妈?”
我一愣。我不明白老师何以提出这样的问题,更使我大吃一惊的是你竟毫不含糊而又脆快地回答道:
“喜欢妈妈。”
“为什么?”
老师笑着看了我一眼,问。她一定发现了我的眼睛里同样也闪着这么一个大大的问号。
怎么会不令我惊讶呢?且不说其他的一切,就说我在家里和你玩也素来玩得很好的呀!我和你一起在床上翻跟斗,一起在地上打滚;你模仿电影电视里的武打动作,我被你一拳打中会非常逼真地“啊”地惨叫一声倒下去,不惜将头撞在床架上弄得脑袋里嗡嗡作响;就是玩“包剪子锤”、搭积木,我也能和你有滋有味地玩上半小时、一小时……你妈妈常说家里有两个孩子,一个是你,一个就是我。有几次我要出差,你总很难过地说:“爸爸出差了,就没人跟我玩了。”可现在,你倒好,轻飘飘地说出一句“喜欢妈妈”,这太伤我的心啦!
我瞪大着眼睛看着你,等待着你说出“为什么”。
“妈妈会做好多好吃的菜,可爸爸只会煮面条。”你很认真地说。
老师哈哈地笑了,可我却笑不出来。
“那你会什么呢?”老师又问。
“我会,嗯,我会……”你眨巴着眼睛,想了想后说,“我会——玩!”
老师又是一阵笑声。
“行了!后天来上学!”
口试就这么结束了。
回家的路上,我有点闷闷不乐。
你拉着我的手,抬起头来不安地问道:
“爸爸,你不高兴了?”
“说真的,阿波,我没想到你不喜欢我。”我有点伤感地说。
“不,爸爸,刚才我说错了,我是喜欢你的。只是有几次妈妈不在家,你老是给我煮面条,我都咽不下去了。”
我看着你,沉默了。我忽然觉得我根本没有理由生你的气,你说的是实话。我确实不会做菜,还不善其他家务。我很忙,还常要熬夜,你妈妈当然是为了体贴我,为了支持我的事业,从无怨言地包揽了一切家务;另外,我确实也不能干,一件小事我磨磨蹭蹭干半天,你妈妈三下五除二就利索地干完了,她总说与其看着我干心痒痒的,不如她自己干来得爽快。这样,就养成了我的惰性和依赖性。我更多地感受着有你妈妈这样的贤妻良母的幸福和温暖,却很少认真地想想该如何体贴她,和她分担一些家务……
老师的提问可能是随意的,别的像你这样年龄的孩子可能早已学会了圆滑地回答这类问题了,而你是直率的。你这直率的回答说明平时的一切并没有逃过你的眼睛,同时可见我的这一毛病又是多么突出。
“爸爸,你还生我的气吗?刚才,我真的说错了。”你昂着头乞求似的说。
“不,阿波!你没说错!爸爸喜欢你说实话。”
我站住了,很认真很严肃地对你说:
“阿波,你看着吧!爸爸一定会学会做菜的!爸爸有一个朋友是教烹饪的老师,写过好几本有关烹饪的书,爸爸回家就去翻出来看,好好地学一手。爸爸以后做出来的菜保证漂亮可口得可以参加国宴,保证吃得你打耳光也不肯放!我以后非让你管我叫‘烹饪大师爸爸’不可!”
我也顾不得“烹饪”“国宴”之类的话你是否听得懂,只顾自己慷慨激昂地说着,说到后来,我有点指手画脚、信口开河了,还连着好几颗唾沫星子射到了你额上。
“爸爸,这是真的?”
你擦了一下额上的唾沫星子,问道。
“当然是真的!”
“那我什么时候管你叫‘烹饪大师爸爸’?”
“等我学会做菜的时候。”
“你什么时候能学会做菜呢?”
“等你管我叫‘烹饪大师爸爸’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