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风雷激荡的时期,外面乱乱的,家里的大人不让我们出去。在我们这个弄堂里,我和小刚、芳芳一般大,我们自然而然地成了玩伴。那天,我们正寂寞地在弄堂里走过来走过去,忽听得一阵吊嗓子声。一定是钟大妈!这个钟大妈精瘦精瘦的,她抽烟,嗓子有点粗哑,但她是个京剧迷,常常自己也吊上几嗓子。我们一爬上钟大妈家的窗台,就大笑起来:她给自己化了很浓很浓的装,平时细细的眼睛被描得又黑又大。
钟大妈见是我们,非但不恼火,还招呼我们进她屋里。钟大妈问道:“你们喜欢我这样的舞台形象吗?”我们你看我,我看你,掩嘴而笑。忽然,钟大妈一拍双掌,说:“你们为什么不成立个三人演出小分队呢,我来帮你们排戏,你们就可登台演出了!”不等我们说话,钟大妈已经做出了决定:“先排《智取威虎山》‘深山问苦’那一场。阿平,你演侦察排长杨子荣,小刚演常猎户,芳芳演猎户的女儿小常宝!”
我们又笑了起来。钟大妈很严肃地盯着我:“杨子荣同志,你要起模范带头作用,排戏时不准发笑!”小刚、芳芳朝我扮了个鬼脸。钟大妈开始教我们学戏,她一个人又念又唱地示范了一遍。因为已经看过、听过无数遍《智取威虎山》,我们倒也学得很快。教“亮相”动作时,我们跟着钟大妈一次又一次地甩头,甩着甩着,小刚就不安分了,故意用头去撞芳芳,芳芳大喊大叫。钟大妈很生气,罚小刚将“八年了,别提它了!”的台词连念八遍。念到第五遍的时候,小刚已晕晕乎乎,念成了“八遍了,鼻涕溻了!”
钟大妈说:“只在屋子里排不行,要拉出去练兵!”我们问:“到哪去演出呢?”钟大妈说:“就在弄堂里啊,外面这么乱,不能出去的。”我们的第一场演出就在弄堂里的空地上进行。钟大妈一个个帮我们化装,她把我们的眼睛同样描得又黑又大,小刚说好像贴了两块西瓜皮,芳芳说更像大熊猫。没想到,一弄堂的人都来看演出了。我紧张得心怦怦乱跳,唱完《管叫山河换新装》后,将常猎户递过来的烟袋当成水,还做了个一饮而尽的动作,让一旁的钟大妈直摇头。
此后,钟大妈又给我们排了《沙家浜》里的“智斗”。自然,芳芳演阿庆嫂。虽然刁德一和胡传魁都是坏蛋,但我和小刚都不肯演更加刁滑阴险的刁德一,两人为此吵得不可开交。最后,还是钟大妈做了决定:“上次阿平演了解放军侦察排长,这次就演刁德一吧,下回如果排新戏,再换回来。”我听了直朝小刚吐舌头。演出的时候,每当念到“他就是这么个人,阴阳怪气的!”我总是格外响亮,气得小刚将眼珠子翻上翻下。
弄堂里的人都喜欢看我们三人小分队的演出。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对小刚和芳芳说,老是演京剧腻了,不如排芭蕾舞《白毛女》吧。他们也连声说好。这事让钟大妈知道了,她气得把自己关在了屋里。我们没有芭蕾舞的基本功,就自作主张地不踮脚,不跳“倒踢紫金冠”这样的高难度动作。我们排的是“奶奶庙”这场戏,满头白发的喜儿见到跑进奶奶庙躲雨的恶霸地主黄世仁,跳下香台去追打仇人,这时,八路军战士王大春及时赶到。
为了增强演出效果,我们将演出地点改在了弄堂口的舞台上。这所谓的“舞台”其实是用来开批斗会的,几块长木板搁在几个柏油桶上,稍稍用力就会抖晃。我们把一只高脚凳搬到台上充作香台,还将一罐痱子粉通通倒在芳芳的头上,让她更像“白毛女”。芳芳从高脚凳上飞下时,舞台抖了几下。台下站立的观众顿时尖叫起来,继而开始大笑,有人还起哄:“台子要坍掉啦,大家逃啊!”果真,不少人笑着离去了。我们尴尬得不知所措。这时,我忽然看见钟大妈在台下对我们又是点头又是挥手,她怀里还捧着一大包东西。只有我们三人知道那里边是好吃的盐津枣、橘红糕和杏元饼干——钟大妈常常用它们“犒劳”我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