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下,两人就约好晚上十一点半在涉谷的居酒屋碰头。
这家店很大,店内也很嘈杂,但包厢却有很多,是一家非常适合密谈的店。
仓田对组长和吉野借口说自己要回家,离开了麻布警察局。他也想不撒谎直接回家,但做起来却并不那么容易。
那之后,妻子也去探望了英树,但英树依然什么都不说。妻子多次哭着请求他也去看看儿子,但他自己心里却并不想。他给妻子的解释是,好不容易这个案子由县警转移到了其他警察局来做调查,自己去的话会妨碍他们的工作。但其实,仓田内心真实的想法并不是这样。
他自己也很难相信,但是他的内心根本没有产生想见儿子的情绪。不仅如此,甚至可以说,他已经开始憎恨这个儿子。作为你的父母,就算全世界都怀疑你,我们也会相信你到最后——这样的台词,就算撕烂了他的嘴,他也绝对说不出来。
与其将时间花在这种事情上,还不如好好工作。反正一旦英树的起诉被确定,自己就会在警视厅待不下去了。不是被免职,而是在道德上无地自容。对于仓田而言,这个案子很可能是他警察生涯最后的案子,所以当然想好好办。虽然作为父亲,培养出了一个变成杀人犯的独生子,这样的父亲是完全失职的,但作为警察,还是应该和杀人犯战斗到最后吧。
仓田提前五分钟到了店,户矢却迟到了五分钟才出现。
“不好意思,要出门的时候,又碰上了一点事。”
“和麻布有关的吗?”
“不,是完全没关系的另一件事。”
户矢一坐下来就点了一瓶热清酒,仓田则点了瓶装啤酒。
“总之,好久不见了,先喝起来吧。”
“啊,工作辛苦了。”
两人都喝了一小口。点了几个菜后,进入了主题。
“那么,可以开始说说了吧。”
“嗯。我给你打电话,倒也不是因为别的什么。”
户矢一边说,一边夹起了煮熟的前菜。
“喂,别卖关子了。”
户矢嘻嘻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一次性筷子。
“那位女性受害者野中纱枝子,我看到她的时候就觉得有些眼熟,但在网上查了查什么都没查到。所以就在想,到底是在哪里见过的呢?”
仓田有一搭没一搭地附和着。户矢又喝干了一小酒杯,好像觉得有些苦地撇了撇嘴,继续说道:
“那张照片上的男的……搞不好,可能是曾经在我们这里做过记者的人。”
仓田觉得心脏都大了一圈。随之而来的跳动也变得更快,更激烈了。
“名字是叫川上纪之,五年前从我们报社辞职了。虽然说是主动辞职,但就算他不辞职,早晚也会被解雇吧。”
听上去和自己的境遇有些相似,但仓田现在顾不上那么许多。
他确认了一下名字的写法。的确是“川上纪之”四个字。
“年龄呢?”
“今年应该三十六岁了。”
“他干了些啥?”
“在电车里搞痴汉行为被起诉了,都闹上法院了。你不记得了吗?”
五年前,因为痴汉骚动被起诉的新闻记者吗?
“不,不记得了。”
“也正常。那会儿正好是时兴起诉痴汉行为的时候,这件事可能也就被埋没了吧,当然对我们报社来说,这样的埋没是件好事。”
户矢叼起了一支香烟,仓田也从口袋里拿出一支烟跟着他放进嘴里。
“这件痴汉骚动……和麻布的案子有什么关系吗?”
“所以说,就是这个野中纱枝子呀!当时以猥亵罪名起诉川上的,就是这个野中纱枝子。”
原来如此。
“川上当时是有一个准备结婚的女朋友的,起初那个女孩子好像也是相信他的。但他的名字很快就被其他报纸曝光了,有阵子还上了电视。对女孩子而言,确实是不太好接受啊。或者说,最难以接受的可能还是那个女孩子的父母……到最后嘛,就分手了。工作也是实质上的解雇,官司也输了。真是彻彻底底地失去了拥有的一切,当时我还想,痴汉真是可怕呀。”
刺身拼盘上来了,户矢将手伸向了酱油瓶。
仓田将手边的浅碟递了一个给户矢。
“啊,麻烦你了。”
“也就是说,川上憎恨着夺走了自己一切的野中纱枝子,所以杀了她。”
“嗯,我的话,会这样想的。”
“但是,也已经过去五年了呀。”
户矢一边用筷子夹起切成细条的章鱼,一边点了点头。
“的确……五年这个时间点让人有些在意呀。但是对于官司的原告而言,周围的人应该也会更加小心地保护她的隐私吧,我想。川上也被逐出报社了,应该也没办法去做什么调查,所以才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五年吧。”
这逻辑听起来合理,倒也是有可能性,但仓田仍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
“顺便问一句,川上在当记者的时候,是哪个部门的?”
“政治部吧,所以我也没什么机会跟他一起工作。就是在有渎职事件的时候时不时地会请他帮帮忙。即便是同一家报社,也有很多政治部的记者普遍是讨厌社会部的,但川上却不是那样的人。有时候问问他,某某政客和某某建筑公司之间有什么什么样的联系,怎么样才能取证?他也会在能说的范围内告诉我们。”
忽然之间,仓田的脑海中灵光一闪。
“说起来,朝阳新闻内部负责采访省厅的,也是政治部吧。”
户矢一边夹起一块鲷鱼,一边点了点头。
“没错啊,川上就是这样的。”
原来如此,原来是这么一回事。
仓田从户矢手上拿到了川上纪之的脸部照片,第二天早上就提交到了调查会议上。
现阶段还不能将川上称为嫌疑犯,他还只不过是一位对受害者野中纱枝子可能怀有怨恨的人物。尽管如此,考虑到他很有可能在野中纱枝子的住宅或工作的旅行社附近被目击到,川上的照片还是发到了全体警探手中,以便向相关人员进行确认。
仓田也在上午去了一趟医院,找松井确认了一次。松井的回答依然是一问三不知,但这样的态度还是证明了一件事:他否认这事的态度和否认自己是ATM机前的男人一样,对于仓田而言,这样的态度其实就等同于松井承认了对这件事知情。
走出医院,仓田刚把手机开机,马上就有电话打了进来。来电显示是特别搜查本部的座机电话。
“喂?”
“啊,我是伊吹,不好意思,麻烦你赶紧回来一趟。”
“怎么了?”
“总之,赶紧回来。”
吉野有些惊讶地看着仓田挂断了电话。
“怎么了?”
“不知道,只说了让我赶紧回去。”
医院门口停着几辆准备接病患家属的出租车,钻进其中一辆,仓田告诉司机往麻布警察局开去。那天是十二月二十九日,也许是很多企业已经结束了当年的业务吧,路上显得很空。幸亏是这样的交通状况,仓田只花了十分钟不到就抵达了警察局。
“久等了。”
刚走进讲堂,负责接待的警部补就慌忙站了起来。
“仓田先生,请赶紧去楼下的第三会议室。”
“到底是什么事?”
“总之,赶紧去会议室吧。”
仓田和吉野一脸疑惑,但还是按照他的指示快步走到了楼下。楼下是警备课和交通课的楼层,本来不是刑事课的警察进出的地方。
第三会议室在走廊的半当中,位于右手边,两人敲了敲门。
“我是第九组的仓田。”
“进来。”
“打扰了。”
第三会议室是一间比较小的会议室,会议室的桌子摆成口字形,靠墙的座位上坐着搜查一课的中村管理官和伊吹组长,背靠窗户的位子上坐着另外两个人。
其中一人是搜查二课长,秋岛警视正。这是个年龄只有四十岁左右的精英官员。另一人则是同属搜查二课的管理官生田警视,这位则是已经快到退休年龄,他是从非干部候补的阶层当中一路爬上来的。
搜查二课负责的是智慧犯罪的调查,调查范围包括了违法选举、行贿受贿、渎职、企业犯罪、欺诈、挪用公款等。
生田管理官轻咳了一声,指向了吉野。
“请你回避一下。”
吉野猛地挺直了背,有那么一瞬间看上去像是准备反驳。但仓田轻轻向他点了点头,于是吉野很快恢复了理性,敬了一礼后离开了会议室。
门关上了,直到吉野的气息消散为止,会议室内持续着一片沉默。
伊吹组长抬了抬下巴。
“……你先坐下。”
仓田就近拉开一把椅子,故意坐在了秋岛二课长和生田管理官的正对面。
“怎么了?这样大白天把我叫回来,连个盒饭都没有吗?”
开口的是秋岛二课长。
“仓田主任,我有一个委托,也不跟你客气了。今后,希望你能避免和松井武弘的接触。”
中村管理官和伊吹组长都用空虚的视线凝视着对面的墙壁。看着这样的态度,仓田也大致知道了之前故事的情节。
应该是搜查二课长先跟搜查一课长打了招呼,紧接着二课的生田管理官对一课的中村管理官提出了要求,让一课停止对松井的询问调查。接下来按顺序则应该是中村管理官向伊吹组长下达命令,让仓田赶紧回来。这时的伊吹组长应该是表达了自己的为难,说的大概是“我也不知道仓田会不会老老实实地收手”之类的话吧。于是,众人应该又讨论了一番由谁开口劝说,最终决定由秋岛二课长出面。故事应该就是这样吧。
当然,仓田也没打算就这样轻易地答应。
“请问原因是什么?”
“你也知道的吧,我们正在进行秘密调查,现在不希望无关紧要的人员到处打草惊蛇。”
“谁打草惊蛇了?我只是在追踪刺伤了松井的人而已,并没有调查松井的事。”
“就算事情是像你说的那样,警察的人老在他身边转来转去,对我们来说也是个困扰。要是让他产生了不必要的警戒,把证据什么的都隐藏起来了的话,我们就竹篮打水一场空了。”
原来如此,仓田大致知道了原因。
“也就是说,如今对于松井的调查已经渐入佳境了,对吧?”
秋岛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算是……可以这么说吧。”
“你们的目标是什么?”
“这种事怎么可能告诉你呢……傻子。”
“要是不能说的话,我也不打算收手。”
旁边的生田管理官朝他看了过来,但秋岛二课长从旁制止他。
“不要说这种让人为难的话了。你的目标是杀女案吧?而且还是公开调查,就连照片都已经公开了,应该已经收到不少有力的情报了吧?就算今后不接触松井,应该也没什么影响了呀。”
有力的情报,这种话应该是想从他口中套话吧。二课应该还不至于连今天早上他在会议上提交的川上的事情都掌握到。
“不,还没呢。先不说女性那方,就连松井被刺伤的原因都还完全没有头绪。要说的话,现在才是刚刚开始呢。”
秋岛有些为难。
“不论说什么,你都不想从松井身上收手吗?”
仓田也露出了同样为难的神情:
“我倒是没这么说。”
“那你是什么意思?”
“把你们手里的料告诉我。”
秋岛恢复了正色:
“手里的料?什么料?”
“有关松井挪用公款的事呀。这事要是不闹个明白,这个案子就查不下去。”
生田猛地想要起身,但秋岛再次按住了他。不愧是精英课长,权限都和别人不同,可以根据自己的判断决定是否放出手中的料,这可是一个很好的武器。
“你想知道什么?”
“全部呀,松井至少从七年前就开始包养她了,每个月都给她三十万呢。但松井只是一个四十多岁的非干部候补职员啊。就算他的年收入有七百万,一年拿出去三百六十万,也就是一半的收入偷偷交给情妇,老婆居然不吵不闹。一般碰上这种事,老婆是不可能坐视不管的吧。但松井却把两边都处理得很好。这样的话,就只能让人怀疑他有其他的收入,也就是挪用公款了……当然,如果你们能够解释得让我满意的话,今后我也不会再去接触松井,我向你们保证。但如果你们想随便找个理由糊弄糊弄我,那我也会自力更生,直到查到让自己能够接受为止。……你们怎么想?我是哪种都可以。”
秋岛一边叹气,一边点了点头。
“唉……大部分都和你想的差不多。但松井所做的,并不是简单的挪用公款,而是有组织地做假账。从十年前,松井就已经开始参与做假账了。甚至可以说,正是因为他精通假账的做法,才能够成为参事官室的庶务主任吧。之前已经曝光过的部里传统的做法,大部分都和店家有关。如果实际消费五十万的话,就让店家开出一百万的请款书。收到请款书后,部里的财务就支付一百万。这样一来,店家就凭空多收到了五十万的‘储蓄金’。至于这笔钱是之后以个人名目消费,还是和店铺达成一致之后换成现金提出来,做法就由实际的担当者决定。松井想出来的方法又和这种有些不同。”
生田瞟了一眼秋岛,似乎想说没必要连这些都告诉他吧。但秋岛要是就此打住的话,仓田也不会就这样放过他。
秋岛应该看懂了这样的氛围,继续说道:
“松井和租车公司做的就是这种事,让租车公司虚开发票。实际用车金额只有五十万,却让租车公司开出一百万的请款书,多出的金额也不留在租车公司做储蓄金,而是让他们换成租车券给自己,再将租车券拿到专门收购代金券的地方换成现金。这就是松井的手法。”
原来如此,松井正是因为不想被人知道这样的操作,才不肯承认和野中纱枝子之间的关系。
“这可是个毫无伦理道德的地方。挑选女临时工或临时办事员什么的,基本都是根据长相和身材来的。里面的男人则把工作抛在一边,大白天的就开始争来抢去。就是这样一个世界。更甚者,只要去趟医院刷个医保,这些信息就会经由福利社保室,很快传得整个部门尽人皆知。要是堕了胎或是有什么病,传出去很容易就会导致在部门内无法立足,最严重的甚至还有人自杀。”
秋岛挨个看了看伊吹和中村,视线又回到了仓田脸上。
“我也认为搜查一课的工作应该优先于一切,毕竟你们的案子是和人命直接相关的,但在其他地方也有恶的存在,这也希望你们理解。松井的案子已经不是公务员拿着薪水不办事这种程度了,现在不处理得巧妙一些,这些人就会把证据全部毁灭掉的。所以拜托了,从松井的事情里收手吧。以后我们肯定会用其他的形式补偿你的。”
对于这样的解释,仓田完全知足了。
他拉开椅子,站了起来。
“知道了……以后我不会再和松井接触了。”
敬过一礼后,仓田转身背对秋岛,离开了会议室。
Give and take.这样就算扯平了,不,总觉得还是吃亏了一点。
那之后,零零碎碎地也有一些细小的情报浮出了水面。
野中纱枝子是在大约十一年前进入部里的,当时的工作是事务辅助员。那之后,她在部里工作了四年左右的时间,和松井应该也是在那期间认识并产生了关系的吧。松井开始给野中汇款也是在那之后不久,所以逻辑上也说得通,搞不好让她辞去这份工作也是松井提出的,以后就由他来养活她。
但最为关键的监控录像中的男性是谁,至今依然没有什么进展。当然,大家都认为川上纪之应该知道一些其中的内情,因此在他经常出现的地方配备了警力。这些地方包括了这三年来他一直租住的高园寺的公寓、他所打工的物流公司、老家长野周边,以及因为痴汉骚动而分手的前女友家附近。
调查就这样在僵局中迎来了新年。一月五日,星期五,英树的案子确定被起诉了。因为英树还是未成年人,所以在量刑上可能会有一定程度的减刑,但他要面对的,依然是与一般成年人无异的刑事控诉。
听到这个结果时,仓田当天就提交了辞职信。最终还是没有看到麻布案件的结局,就这样离开了警视厅。要说心里没有任何遗憾的话,那是骗人的。但他也没有希望一直待到案件解决为止。在仓田心里,自己的刑警资格早在很久以前就已经丧失了。这次也只是由于上级苦于无法决定,迟迟没有做出处分而已。仓田只想沉浸在此,将注意力从儿子犯下了杀人罪这件事上抽离开来,仅此而已。
回到家里,仓田发现妻子身上充满着一种奇异的活力。这样的妻子让他感到十分痛心。儿子今年18岁,结束服刑出狱的时候也还很年轻,还能够重来。妻子早早地下定了这样的决心。可这又让仓田感到了强烈的违和感。
仓田说,我把警察的工作辞了。妻子只是回了一句“哦,是吗,挺好的”。还补充了一句“工作什么的,无所谓了”。违和感更强了一些,坐立不安的仓田终于还是走出了家门。
但也没有什么他能去的地方。
倒也是有种冲动,想着要么索性从白天就开始喝酒,喝成一个无药可救的醉汉吧,但遗憾的是身体却不愿意这么做。或者说,他尝试过喝酒,但却完全没有醉意。要是不管不顾地继续喝,最终也只会把自己喝吐。这样的重复实在过于荒谬,他也索性不再喝酒了。
就算行走在繁华的大街上,又或者去看海,已经干涸至极的心理却没有迎来任何的变化。只有一个地方他还没有去过,但自己却无论如何都产生不了往那边去的动力。
这个地方,就是如今的东京监狱。事情发展到现在,他的内心还是丝毫没有想要见一见英树的念头。甚至可以说,他是无法忍受见面之后,再度认识到自己是英树的父亲、英树是自己儿子这样的关系。现在就已经怒火中烧到肝肠寸断,真到见了面,自己会做出什么来,就连仓田自己都想象不到。
又或者,见一面,怒气可能就会就此湮灭。见了面,可能会像妻子一样想要原谅他。早一点服满刑回归社会的话,案子就会变成过去的事。见了面,自己可能也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而这样的想法,仓田到底还是无法容忍。
至今为止,他已经将数不清的罪犯铐上手铐,送上法庭。其中既有尚未判决的囚犯,也有已经处以死刑的人物。死了,就是一具尸体。他甚至会去他们的坟前双手合十,为他们祈祷。但对于那些仅仅判处了有期徒刑的罪犯,他的厌恶和怒意却一直持续至今,难以释怀。
没错,夺去了别人生命的人,是没有其他补偿办法的。他们所能补偿的,最多也就是以死谢罪。所以仓田一直认为,只要杀了一个人,原则上就应该处以死刑。正是怀着这样的信念,他才成为了警察。作为一名刑警,每天用脚步丈量着东京的土地。
所以现在他很为难。他控制不住地想要避免这样让人不快的想法——只有自己的儿子希望得到特殊对待,希望得到世人的原谅。他甚至想,正因为是我的儿子,所以犯了罪的话,更应该以身作则。请取走他的性命吧,请收走他的性命吧。他想对英树说的,也只是“如果有选择的话,请你选择以死谢罪”。
但这样的选项,在今天的日本已经不存在了。只要采用的不是特别残忍的杀害方法,只有一个受害者的话,罪犯是很难被处以极刑的。更何况,犯罪时的英树还是个未成年,甚至都不会被判以无期徒刑。最多也就是判个不定期徒刑,过几年就假释出狱了。
他真的不知道,不知道该如何是好,不知道该怎样对待成了杀人犯的儿子。仓田脑海里的思绪一片混乱。
回过神来时,他已经来到了医院楼下。就是松井入住的那家大学附属医院。
自己已经不再是警察了,所以也不能就这样走进病房。何况和秋岛还有约在先,他也不想妨碍别人的调查。
仓田无奈地坐在了医院楼前广场的长椅上。长椅又冷又硬的木质触感像极了某种惩罚,这反而让仓田心里好受了一些。他不想对自己太好。为了不对自己太好,他就这样一直坐在百草皆枯的草地的长椅上。
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傍晚,天色开始昏暗时仓田才起身回家。第二天,他又来到了同样的地点,那之后的第三天、第四天也一直如此。
已经不知道是第几天了。这天,旁边忽然坐下了一个面容消瘦的男人。男人将毛线帽压得很低,无精打采的胡茬儿覆满了半张脸。仔细一看,发现来人却是川上纪之。
仓田却没有感到任何的不可思议和惊讶。
这样沉默着,坐着也挺好。寒风发出尖锐的呼啸从身旁掠过,就这样承受着,甘之若饴,也挺好。
可命运偏偏喜欢恶作剧。男人的打火机没油了。不管怎么摁,都只见火花四溅,怎么都点不着烟头。
仓田把自己的打火机递给了他,男人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点头致谢后接了过去。仓田自己也掏出一支,含在嘴里。同样点头致意,从他手中接回打火机后,点燃了口中的烟。
两人就这样,你一口我一口将烟雾吹入阴云密布,一片白茫茫的天空。
这样的动作似乎成了某种暗号。
男人率先开了口。
“冒昧地问一句……您是警察吗?”
“不……已经不是了。”
“那,就是前警察了。”
“对……这也能被你看出来啊。”
男人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吐出烟圈。
“不好意思……因为我已经看见过你好多次了。”
仓田没能正确理解他这句话里的意思,但听上去好像是说他已经知道了仓田的身份。
“那,你就是川上纪之先生了?”
就像接过打火机时一样,他微微地点了点头。
这个男人,川上,他的表情着实镇定。
“果然,你们已经把我当作嫌疑人了。”
“嗯,这些信息我们已经掌握了,也知道你曾被野中纱枝子起诉过强制猥亵的事。”
川上的目光中,有着像针尖一样锐利的光芒。
“……你们掌握的信息里,包括了背后是松井一手策划的这件事吗?”
仓田点了点头。
“下面说的只是我的推测……你在朝阳新闻的时候,调查过做假账的事,在调查过程中知道了松井的存在。你怀疑他就是假账事件的领头羊,同时相对地,你自己也成了他们的眼中钉。上班的电车里,野中纱枝子故意接近你,并起诉你对她实行了痴汉行为,结果,你失去了一切。可能当时的你并不知道野中纱枝子和松井的关系,这也是正常的。因为在痴汉事件两年前,野中纱枝子就已经辞职离开了,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件痴汉冤案和你对松井的调查之间存在着这样的因果关系。但不知在怎样的机缘巧合下,你在最近终于发现了两者之间的关系,发现了野中居然是松井的情妇,接着你很快就明白了,那件痴汉骚动是有人故意安排的……是这样的吗?”
川上频频点头,但看上去并不认可仓田所说的全都是正确的。
仓田继续问:
“你是怎么知道的?怎么发现野中是松井的情妇的?”
听了这话,川上静静地摇了摇头。
“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一点小小的偶然,和我的直觉……这件事我更想……唉。”
川上欲言又止地接着抽那已经抽了一半的烟。
“川上先生,你想说什么?既然想说的话,就全部说出来吧。我已经不再是警察了,不管你对我坦白什么,都没有办法给你铐上手铐。”
“但你应该会报案吧。”
其实他连报案的力气都没有,但仓田故意没有这么回答。
“不会的。”
川上又吸了一口,但周围没有让他扔烟头的地方,川上拿着烟头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仓田将一个便携式烟灰缸递给他,川上又像致谢一样低下了头。这样礼貌的男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事?仓田的心中冒出了这样的疑问。
“刑警先生……”
“我是前刑警……我姓仓田。”
“仓田先生,我想让那两个人受到处罚,不仅仅是由于那起痴汉事件的缘故。”
受到处罚——仓田的脊柱对这个词迅速地产生了反应。
一种麻麻的感觉顺着脊髓一路往上爬,一直蔓延到大脑深处。
他在川上的眼神中,又看见了针尖般的锐利。
“你知道吗?那是一个男女关系尤其混乱的官厅。那帮官员可以毫不羞耻地说出‘那个小姑娘不错’‘你可别对某某课的某某出手’这样的话。这帮人想要派驻海外使馆,主要目的也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下半身。一想到这样的人也能被称作官僚中的精英,我就忍不住想吐。这群人当中,尤为不堪的就是松井。因为他过度地暴露别人的隐私,其中甚至有女性因此而自杀的。”
川上将握得紧紧的拳头捶在了自己的膝盖上。
“但真没想到……松井居然活下来了。我已经刺了那么多刀,没想到他居然被救活了。”
有一个词叫作魔怔。在这之前,仓田一直认为这是一个专门用来为冲动型犯罪开脱的十分方便的词,如今却终于理解了。
人之所以会杀人,其实并不需要什么理由。说到底,只是当面对某个问题时,是否采用杀人这样的方法来解决而已。也就是说,杀人与否其实只是一个选择。
有的人是因为爱恨纠葛。
有的人是因为金钱的纠纷,又或者是地位、名誉。
而有的人则是为了正义。
杀了人,只能偿命。不,赔上命也偿不了。虽然偿不了,却也只能交出自己的生命。仓田一直是这样认为的。哪怕是自己的儿子,杀了人,也还是必须偿上自己的性命。就算现在,他的想法也没有改变。
但最终,自己所能交出的只有一条命,不管杀了多少人,都只有一条命。只要杀了两个人以上,杀几个人都是一样。这也是一个思路。
现在的仓田想要接纳这样的思路,想要采纳这样的想法。
“……川上……”
仓田把松井武弘住院的病房号码告诉了川上。并补充说,现在没有搜查一课的刑警在,也没有其他部门的人在警备。
川上露出了一瞬有些疑惑的表情,但很快又轻轻点了点头,站了起来。
他穿着的好像是一种叫保暖外套的大衣。那是一种好像只有运动员才会穿的长长的防寒衣。他卷起了大衣的衣摆,在口袋中摸到了什么东西确认了一下,接着径直走向了医院的入口。
寒风再次发出尖锐的呼啸,从身旁掠过。
仓田又变成了一个人。
回到家里时,妻子被杀了。
凶手是岛田彩香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