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她终究还是只能是自己的五娘,她离自己的远,已经不是时间距离所能形容的了,于是,再多的话他也就只能放在了心里,想问不敢问,想见也不敢问,自己将自己锁在角落里,一个人苦苦煎熬。
热热的眼泪流出来,在冰雪的作用下瞬间成了冰,一如杨浩天森冷绝望的心,一霎间他的心里就只有一个念头,了无生趣,是的,了无生趣。
他不是唧唧歪歪动辄寻死的人,那是娘们儿才有的行径,可是在今天,在自己知道那个自己心爱的人竟然为父亲怀了孩子的时候,他就真的崩溃绝望了,她竟然,和父亲有了孩子了!
明明脸上的泪还未流,他的心却一下子硬了起来,被冰雪冻得僵硬的四肢亦随之灵活,他呼的爬起,大步向凤栖苑方向而去,他要去找她,他要去问她,他不想再躲再逃再回避了,就在今天,他一定要弄明白这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然后告诉她,他恨她!
是的,他恨她,恨她偷走了自己的心后却又无情的丢弃践踏,恨她天下之大,男人之多,她却为什么要在他们父子俩之间打着转儿,恨她为什么要在他吹奏良宵引时,她总会站在白纱帷幔后,遥遥相望。
下人们全都去了后花园,他沿途竟然没有遇上一个人,凤栖苑门口高高挂着两盏喜气洋洋的大红灯笼,看在杨浩天的眼里,分明是刺目万分,这盏灯想是不知多少回照亮过父亲进门的路罢。
苏洌儿,苏洌儿,他口齿不清的喃喃的念,踉跄间衣袖却不知勾到了哪里,只听吧嗒一响, 一根竹竿儿落在了脚下,杨浩天眯了眼去看,正是日常挂灯笼用的,他下意识的弯腰拾起,下意识的抬手乱挥,只听扑哧扑哧两声,那两盏火红的大灯笼成功的落了下来,蜡烛倾斜,瞬间燃上竹架纸身,不过一眨眼间,就烧了个精光。
他楞楞的站着,像是在观赏着什么极有意思极好看的东西,直到那灯笼烧得光了,四周漆黑一片,他这才回过神来,抬眼看向凤栖苑内,凤栖苑里安静无声,只有内房里亮着灯,有隐约的身影印在窗纸上,仿佛是那街角儿上的皮影戏,演绎着它自己才知道的故事。
他突然就兴奋起来,这个原本不该自己来的地方,自己到底迈进了步子,他好像就只是怕那第一脚的,一旦这第一脚迈进去了,下面的步子,也就顺其自然了。
凤栖苑里伺候的下人被苏洌儿全都放去了后花园里猜谜去了,屋子里只有梅姨陪着她,她乐得这样清净,正月里的天气依旧刺骨的寒冷,她围着小被子窝在暖炕上坐了,陪着梅姨一边喝茶一边说着话儿。
梅姨边剥着松子仁儿边感概:“那鬼医也不知道哪学来的这一生的本事,竟然能炼出这样的药来,我原本想着张半药这样的本事,定是骗不过的,没想到竟就连他也糊住了,真真的不简单。”
苏洌儿取过一边的铜钎子,拨一拨怀里小手炉里的炭,脸上不见半点波澜的道:“我是信他的,若不是他的这些药,咱们怎么能做得这样顺利。”
梅姨点头:“正是呢。”她望一望苏洌儿的脸:“那几个瞧着那杨贼对你好,个个恨得乌眼鸡儿似的,嗯,对了,小姐,你今儿用了这个药,是打算着落在谁的身上呢?”
苏洌儿见问,不由皱起了眉:“我也正想呢,前儿个服这个药的时候,原本想着那赵芷君可恨,准备就落在她的身上的,可是这两天我又细细一想,还不能。”说到这儿,苏洌儿的脸上露出诡异的笑来:“这个人看起来凛冽嚣张,其实不过是个炮仗,炸起来听着响,却肚子里除了炸药之外没有别的货,只要不被她炸着,就不用怕她,相反,她却是可以挑起事端的人,咱们在这里,要对付面对的是这一大家子人,若是没有个缝隙,也真不好下手,所以,我要留着她。”
听了她的这番话,梅姨愣了,这是梅姨没有想到的,一怔之后,梅姨连连点头,叹道:“小姐说得对,正是这个理儿呢。”
苏洌儿却又颦起了眉懊恼万分:“所以,是我急切了,这个药用的还不是时候,咱们……”说到这儿,她长长的一叹:“咱们骑虎难下了。”
“啊。”梅姨虽然年纪大,心绪却远不如苏洌儿缜密,见她这样说,一时也呆了。
正在静默的时候,就听外面隐隐有了脚步声,凌乱而又急促,苏洌儿和梅姨都一愣,两人对看一眼,梅姨赶紧起身来到窗格子察看,却发现外面漆黑一片,院门口的灯笼不知何时竟不见了。
她到底是个女人,脑子里还没有确切的想到什么,头皮就炸了起来,慌慌的回转身:“外面的灯笼怎么没有了?……啊……”猝不及防间,她的目光猛然对上一个突然出现满身满脸狼狈脏污的男人,顿时脱口惊叫了起来。
苏洌儿先也是吓了一跳,然而只是一眼,她就认出了他是谁,脏污的泥水掩藏不住他清俊的面容,他眼里无边的凄楚绝望如针般狠狠的扎进了她的心里,她的呼吸陡的一窘,整个人就僵住了。
为着显得静黯宁和,屋子里只掌了一盏灯,烛火半明半灭,晕晕的印在苏洌儿的脸上,双眸剪水楚楚动人,有梦般的不真实,心心念念思恋许久的伊人就在眼前,杨浩天不由得心神激荡,他一步一步向她走去,看见他,她是极惊的,红艳欲滴的樱桃檀口微颤,分明是想说什么却不知何处说起的样子,只是这几步路,于他却是高山深海般的艰难,终于站到了她的身前时,他的手心里已经腻腻的全是汗。
他挺拔的身影挡住了烛火,黑黑的压了过来,苏洌儿渐渐直觉得喘不过气来,他怎么来了,他怎么……来了……
自从知道他是仇人之子以来,无人知道苏洌儿的心里在经受着怎样痛苦的煎熬,爱和恨,痛悔和矛盾,仿佛吐着信子的恶毒的蛇,不停的咬噬着她的心,用杨府满门的性命偿她家的满门性命,她一直都是这样想的,可是杨府的满门里却有他,却有他呵!
她再难想象,当自己将他一家变得支离破碎,满门血腥时,他会变成什么样,他一定会恨极了自己罢。一想到他那温煦阳光的脸从此只有仇恨和悲痛,她的心就被死死的拧绞在一起,她不愿意也不忍心呵,无数个午夜梦回枕畔惊醒时,她都想着是否要停下来,停止伤害他的母亲,停止伤害他的兄弟,既然事情是杨贼一个人做下的,那么就让杨贼一个人来承担吧,找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候,用一把匕首只要了杨贼一个人的性命就好。
苏洌儿又分明觉得,每次在自己这样想时,耳边就会响起那阵阵凄惨绝望的哀号悲叫声,那声音里有对生的渴望,有对血腥的惊惧,他们高声的呼救,面对滴血的刀刃绝望的求饶,然而夜风无情的将他们的希望撕扯得支离破碎,刀光一闪之下,苏洌儿只看见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眼波余光里,苏洌儿的眼前血红一片,仇人却就在自己的枕畔香甜酣睡,她再怎么柔肠百转,此情此景亦逼得她撕心裂肺,痛不欲生,微转头冷冷的看着枕边人,苏洌儿暗骂自己不孝,才软下去的心肠在瞬间硬如千年磐石,然而,眼边到底还是冷泪泉涌,一颗一颗,无声的滑落。
为了让自己不再犹豫,她逼着自己去面对,每晚的家宴她都准时到达,虽然只是静静的坐在杨清和的身边,然而眼波流转间,已经传了万种的风情,她刻意的要让他看见她和他父亲之间的浓情蜜意,她刻意的要将他和自己之间那根无形的丝剪断。
可是每次晚宴,每次都不见他,她竟然有些失落,像是一个蹩脚的戏子努力的排了一场戏,出演时观众却压根没有来,她一个人可笑的咿咿呀呀的忙了许久,却是枉思量。
她终于无力,除了每天早晨去前厅给姚芝兰请个安外,她向杨清和借口不喜人多烦累,不再参加晚上的家宴,终日只将自己闷在凤栖苑里,画画,弹琴,看书,发呆……!
日子一天一天的过去,杨清和对她的眷恋越来越深,那四房主子对她的怨愤也越来越浓,看着窗外飘飞的雪花,她森冷的笑,时机――差不多了!
可是就在这个时候,就在她差不多就要忘记这个府里还有这个人的时候,他竟然来了,他直接闯进她住的屋子里来,他直接站到她的面前来,他们,从来没有离得这样近过呵!
杨浩天的眼神如火,死死的盯在苏洌儿的脸,他的眼里满是疑惑和悲愤,像是有漫山漫海的话要说要问,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不知道过了多久,又仿佛只是一会儿,梅姨终于回过神来,她分明是用扑的,冲了过来一下子横在了两人之间,她仿佛是护犊的兽,眼里满满全是戒备和警惕,想来是太紧张的缘故,开口时声音竟有些微微的沙哑了:“你,你想干什么……”
两人像是被她的话给惊醒了般,各自这才全都回了神,杨浩天一拨梅姨,冷冷喝了一句:“闪开。”
“不,你快走,你再不走,我就喊人了……”梅姨也已经认出了这位乃是杨府里最尊贵的三公子,只是她不明白,这会子他怎么会变成这样狼狈?又为什么会来这里?而他的眼神是那样的危险复杂,宛如发了怒的魔鬼,却又受伤如无辜的婴儿,他,怎么会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