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次爹和娘来看她时,她曾经偷偷拉了娘,指着小桥上正徘徊的他指了给娘看,娘细细的看了许久,终于笑出声来,抚着她的头柔声感叹:“我和你爹并没有打算让你在这里一直呆着,你师傅虽然说你孽缘太重,须得在庵里方能平安到老,但是宿缘从来都是瞬息万变的,你从来都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孽缘就算重,若你安安生生的呆在家里相夫教子,想来,也不会有什么不好了。”
苏洌儿还记得自己当时垂了头,半天不语,许久之后,她抬头看着窗外,小桥上那个人正依在梨树下用心的吹着曲子,还是那曲良宵引,音律清冽悠扬,仿佛天籁,梨花早已经谢了,碧油油的叶子里,隐约可见有小葫芦模样的嫩梨,风一吹,欢快的摇曳。
突然的,她就有了勇气,眼光炽烈的看着母亲:“我不知道什么是孽缘,我只知道,如果有一天我再看不见小桥上的那个人,我会伤心而死。”
多么美好的梦想和情愫呵,却被一场惨绝人寰的杀戮给生生断送,爹和娘的音容笑貌仿佛还在眼前,却已是生离死别的再也不能挽回,苏洌儿虽然自小进了四方庵,可在她的心里,自己从来都只是因着有病,要将身子托在菩萨身边寻求庇佑罢了。
小时候她想家,想娘,想哥哥姐姐们,日夜的哭,娘就带了哥哥姐姐们来看她陪她,并哄着她道,只要她身子大好了,就会带她回去,时间一久,她也就习惯了,不再哭着要回去,爹娘和哥哥姐姐们却一如既往的借着进香的名义不是你来,就是她来,只为怕这个最小的妹子委屈了。
梅姨一直感叹,道苏洌儿实在是个有福气的,有如此爱她的家人,她进庵这么多年,家人为了保护她,将她在四方庵里的消息竟是瞒了个水泄不通,除了极少的几个老家人,竟再无他人知道,以至于,亲友们都只当她年幼时既夭折了。
可如此爱她的家人一夜之间,全都化作了一缕清魂,瞬间无踪影,血淋淋的杀戮,惨绝人寰的绝杀,像千万把锋利的刀子,在苏洌儿还没有半点准备时,陡然的插进她的胸膛,从此,她再不是她,也再不能是她。
只是,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会是仇人的儿子,他竟然会是――仇人的儿子!!!
良宵引的旋律又在耳边回旋,她忍不住退缩,或许,只要杨贼一个人的命就好了?
苏洌儿摇摇晃晃的回到凤栖苑,春巧见她脸色苍白,眼里隐隐有泪,只当是在前厅里受了气的缘故,也不敢说什么,只赶紧将一早就在炉子上温着的银耳莲子汤端了来,轻声道:“五夫人,您一早儿的也没吃什么,这银耳汤煨得正好,您尝一口罢。”
苏洌儿哪里有这个胃口,也懒得说什么,只闭了眼靠在椅背上,春巧见她懒懒的一副伤心难过的样子,自己在边上默默的怔了许久,才道:“那个,四姨奶奶从来都是这样的性子,仗了之前老爷宠着她,不知让二姨奶奶和三姨奶奶受过她多少,这会儿又想着来欺负您,五夫人您别难过,回头老爷回来了说给老爷知道,老爷定不饶她。”
听了她的话,正沉浸在哀伤矛盾里的苏洌儿先是好笑,继儿才想起她是误会了,想起之前在前厅里的主意,她索性不去掩饰自己的情绪,倒捂了脸做出极委屈的样子,流下泪来。
这边春巧就更急了:“五夫人别伤心了,若老爷回来了见五夫人您红肿了眼睛,定要怪奴婢们服侍不周了。”说着,就已经跪了下来。
见她这样焦急也不如只是因着怕受罚而已,苏洌儿心内冷笑连连,脸上却做足了委屈悲伤的样子,呜咽着停不下来,春巧更是着急,想着法儿的劝解,苏洌儿趁机下了台阶,止住了泪,只说身上不好,径直去那床上睡了,却又一天都不肯吃不肯喝,只闷头在被子里不肯冒头,十足十一个暗自心伤的小媳妇样子。
春巧又急又慌,只巴望着太阳慢点落,等五夫人的气性过去了老爷再回来,然而天不从人愿,太阳倒是走的慢,却还只是午时,杨清和却突然回来了,进府了也不搭理门口管家们的问候,虎着脸直奔凤栖苑,守在门口的丫鬟们都知道五夫人今日受了气了,一见老爷的脸色,顿时个个吓得脚软。
春巧不提防杨清和回来得这样早,吓了一个踉跄,杨清和才进门就冷着脸问:“五夫人呢?”
“回,回老爷,五夫人,五夫人说……说身上不好,正歇着呢……”春巧心里连声的叫苦,哆哆嗦嗦的回着。
“身上不好?”杨清和顿时脸色一黑,也不去管春巧脸上那一副遇了鬼般的表情,径直进了内室。
绣了芙蓉花的粉色苏绣丝幔里,苏洌儿的身影若隐若现,才只是分开了一早上,杨清和就像是已分离了许久许久,这些日子里,他人在外面做事,心里却一直挂念着家里的她,她好不好,这个地方她住得习惯适应么?
每每想到这里,他就恨不得插翅而归,回到她的身边,只有将她紧紧的搂在怀里了,他的心才能安定,才能踏实!
“洌儿,你怎么了?”将丝幔撩开,轻轻坐到苏洌儿的身边,杨清和伸手扶住苏洌儿的肩膀,语气柔和的问。
苏洌儿像是才被惊动的样子,慌忙翻身坐起,看到杨清和,她一脸的惊讶“先生,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她只爱叫他先生,她说,她其实最想叫的是相公,只是不想大姐不高兴,而老爷的称呼实在太过疏离,他不是她的老爷,她虽然在身份上是妾,但是在她的心里,他们彼此都是彼此的唯一。
苏洌儿越是眷恋自己,杨清和就越是感动,他轻抚苏洌儿如水的长发,动情的承诺:“你想要怎么样就怎么样?没有人可以约束你什么。”
只记得当时的苏洌儿如猫般的窝在他的怀里,樱唇里醉人的呢喃着:“先生,你对我……真的……太好……”呢喃声渐渐淹没在喘息里,杨清和心爱的人一起,一次又一次,攀上高山,跌入大海。
摸着苏洌儿的脸,杨清和见她脸色苍白,双眼红肿,眼角犹自隐隐挂着泪痕,他又是心痛又是吃惊,将苏洌儿揽入怀中,语气里有了痛惜:“你,你怎么了?”他托起苏洌儿的脸:“我听孙柱说,说你在前厅挨跪了,怎么回事儿?”
苏洌儿心里倒楞了下,孙柱告诉他的?
她这才知道杨清和怎么还是中午就回来了,原来是孙柱报的信,只是奇怪,这个孙柱早上明明是出言陷害自己,怎的才一倒过身来,又将此事告诉杨清和?
然而苏洌儿很快释然,就算孙柱不说,杨清和晚上回来也一定会知道,那时候如果知道是他孙柱一起妄言参与了欺负她,只怕他立时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想到这里,苏洌儿的唇角溢起一缕冷笑,她浅笑着摇头,眼角的泪却及时的落了下来,赶紧将脸埋进杨清和的怀里,她微微梗咽着道:“没……事啊,没……有事的……”说着没事,然而她的语气里却又分明有强掩饰的委屈。
杨清和果然眉头竖了起来,他将苏洌儿带泪的脸又一次托起:“她们到底对你做了什么,洌儿,你别怕,我在呢,你只管告诉我。”
苏洌儿依旧摇头,她像是竭力的想要克制自己,努力的想要让自己笑出来,眼里的泪却更加大颗的涌出来,热热的滴在杨清和的手上,杨清和又急又怒又心痛,他一把抱紧苏洌儿,转头向着外面大喝一声:“来人。”
外面候着的春巧不觉一个激灵,嘴上应着“是……是……”脚步却已是踉跄了,跌跌撞撞的走到里面来,也不敢靠近,远远的就扑通一声跪倒,苏洌儿见有人进来了,忙离开杨清和的怀抱,拽过丝幔遮住身子,躺下了。
杨清和背着双手,慢慢踱到春巧的面前,语气淡漠:“今天谁陪五夫人去前厅的?”
这句话虽然是在问她,然而眼里的寒意已足已说明,今天发生的事他已经了解大半了,春巧再不敢怠慢,慌忙哆嗦着道:“回,回老爷,是,是奴婢。”
“哦,是你,嗯。”杨清和点头:“那你该知道,五夫人为什么吓跪了吧?”
到这个时候,春巧哪里还敢再瞒什么,一早她随苏洌儿去前厅时,四姨娘突然发难,苏洌儿当场跪倒尘埃,春巧又惊又怕。那四姨娘自进府以来,仗着四位妻妾里她最年轻。
杨清和宠爱了些,一向嚣张跋扈,目中无人,春巧等人没少受她的罪,这会子眼见五夫人落了下风,春巧唯恐扯上了她跟着倒霉。竟乘着众人不备,偷偷的溜了,然而她到底聪明,又怕回头苏洌儿见不到她回来拿她下刺,于是就赶紧报信给梅姨,说起来倒也算不上临阵弃主脱逃。
此时见杨清和阴黑着脸回来,春巧如竹筒倒豆子般的将今天的事一股脑儿全倒了出来,杨清和越听脸越黑,虽然后来发生的事因着春巧不在说不清楚,但是在于杨清和来说,有这些就已经够了。
听春巧说完,杨清和一听竟是四姨娘引的事,这还了得,他“啪”的一拍桌子,语气阴冷的道:“她好大的胆子……”完了怒气冲天,抬脚就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