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十二)
机会终于来了。
入秋的一天,李金魁突然接到了一个电话,那电话是李红叶打来的。李红叶在电话里说,她这里出事了,是急事,让他务必去一趟。
李金魁心里“咯噔”一下,对着话筒沉默了很久,可他还是去了。他是晚上去的,上楼之后,他发现李红叶独自一人在窗口立着,脸色阴郁,手里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香烟。她看了他一眼,说:“坐吧。”
李金魁坐下后,问:“出什么事了?”
李红叶说:“他被抓了。”
李金魁问:“谁?”
李红叶低下头说:“我丈夫。”
李金魁看了她一眼:“……”
李红叶又解释说:“严格说,他并不是我丈夫,只不过,算是……一个‘那个’。说白了,是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他需要‘颜色’,而我需要钱……”
李红叶沉默了一会儿,说:“他的公司破产了……”
往下,两人都不吭声了,沉默了很久之后,李红叶说:“我写了一封信,你看看吧,你一看就明白了。”
李金魁低头一看,茶几上果然放着一封信。他把那封信拿起来,看着,看着,就那么盯住不动了。然后,他伸出手来,掏烟来吸,这是他思考问题时的下意识动作,烟掏出来了,在手上夹着,他却没有吸……这是一封揭发信。信里还包着一个蓝皮记事本,旧的,是经常喝酒的人兜里揣的那种小本本,上边有很浓的烟味和淡淡的酒香。就在这个蓝皮记事本里,清清楚楚地记着包括********、副书记、副市长在内的三十七人受贿索贿的记录,总金额高达五十七万八千元之多!其中一位副市长一次的受贿记录是:茅台酒三十六瓶,彩电、照相机各一部!连税务局的一位科长竟然也一次“借款”六千元……时间、地点,记得清清楚楚。
真有此事?
不会吧。
假如真有此事,这个领导三十万人口的市委、市政府不就太、太……李金魁把烟点着,默默地吸了一口。
片刻,李金魁抬起头来,说:“他被抓之后,没有交待么?”
李红叶摇摇头,说:“他说,他死也不说。”
李金魁问:“为啥?”
李红叶说:“他还抱着一线希望,他,怕报复……”
李金魁又一次仔仔细细地看了揭发信。渐渐,他有点冲动了,这冲动使他口渴。他抓起茶几上的凉茶喝了一气,尔后背着双手在屋子里踱起步来。踱着,踱着,他的牙咬起来了,一腔热血在胸腔里激荡着……接着,他的步子慢慢地缓了下来,越走越慢……机会来了!
且慢,证人呢?没有证人。索贿、受贿都是单独进行的,一对一,没有第三者在场。这些人也太精明了!但从记事本上墨水的颜色和记录时间来看,又不像是伪造的。
然而,没有证人。
李金魁回身望了李红叶一眼,说:“你没有参与吧?”
李红叶摇了摇头。
李金魁再次问道:“你真的没有参与么?”
李红叶冷冷地说:“你是怕我连累你吧?”
片刻,李红叶又说:“如果我参与了,我就会直接站出来告他们,那就用不着找你了。虽然我跟他……可他有恩于我。在这种时候,我不能不管。”说着,她掉泪了。
李金魁想,这是一件棘手的事,他不能轻易表态。可他却明显地感觉到了李红叶那求救的目光,那目光像芒刺儿一样扎在他的背上!终于,李金魁说:“你让我想想。”
回到招待所的房间里,李金魁一连吸了三支烟……
这是个机会。可是,这个女人离他太近了,近到了可以引火烧身的程度。弄不好,就把自己也扯进去了。怎么办呢?是管,还是不管?要管又该怎么管呢?就这么交出去,这算什么?你怎么跟下边说呢?就这么直接批下去?一封匿名信。批下去之后哪,这不等于直接交给他们了么。
假如把这个蓝皮记事本交给法院,那么,市委大院马上就会知道。这一下子就得罪了三十七名干部!他们很快就会对在押的李二狗施加压力。他们是完全可以办到的。在强大的压力下,李二狗会一口咬定没有这回事,他会这样的。那样,他们会说,这是诬告。李二狗如果不承认,光凭这个小本本,又能说明什么哪?到了这一步,事情就会慢慢拖下来,拖也是战术。拖久了,他们所有的关系都会投入战斗……那时,他们会反咬一口,说他跟李红叶有关系,说他作风不正派,他们甚至还可以找到证据,这样一来,各种谣言会满天飞!很快就会传到地委、省委,把他搞得臭不可闻!使他无法在这里工作。这个蓝本本已经交出去了,他纵有一千张嘴也说不清楚。他完了,一切还可以照旧。
这是一场注定要失败的战斗。他在脑海里的预演中看到了自己的下场。从此以后,无论他走到哪里,舆论就会跟到哪里,假话重复一千遍就是真理。一个连自己都保不住的人还能改变社会吗?香烟烧到了他的手指头,他哆嗦了一下,又续上一支……
假如,他把这封揭发信和那个蓝本复印一份存底,然后再交给******,让他们派调查组来。他们也许来,也许会让省里出面。如果让省里来人,风声也会透出去的。那么,在省里来人之前,三十七个受贿干部做出的最大让步,也仅仅是把过去受贿、索贿的东西“吐”出来,悄悄地吐出来。这等于打了一个平手,不分胜负。从原则上讲,他做得光明正大,无懈可击。可又查无实据,顶多是“借”了又还了,仅此而已。面上会笑笑,私下里会伸出七十四条腿绊你!
假如,他亲自去找那在押的犯人谈次话,给他进一步交待政策,让他看看这个蓝皮本,让他知道李红叶已经揭发了,进一步打消他的顾虑和幻想。他会交待么?如果他能交待,再专门组织班子去一笔笔地清查账目、现金的支出情况,逐项和李二狗对质。这样,虽然面对三十七个干部多年形成的关系网,他也许会撕开一个角,然后迅速扩大,他相信他能办到。到那时候,市里的班子就可以重新考虑了。
但是,这一切必须公开进行。他能公开么?他一动就会有人知道。要公开进行,他必须做最坏的准备,准备丢掉一切。他能做到么?
此刻,李金魁像决战的将军一样在屋子里踱来踱去,他觉得这是一次机会,也等于有了一个改变市府现状的突破口,可他一次一次地变换各种不同的打法,思索各种不同的棋路。越思索,就觉得成功的把握越小……他不由地问自己,你为什么会犹豫不决?你怎么变得软弱了?你究竟害怕什么?!可他心里很清楚,他知道他是怕什么。
金魁,你想放弃这次机会?
谁说放弃了?
那你就干!把这个本子送到地委去,让地委派人来查。
地委也不是铁板一块。
找报社记者。记者会有办法。
记者怎么干都行,干完拍拍屁股走了。可你还要在这里生活。在一个地方,有三十七个人与你为敌,你的日子好过么?
那你就听之任之了?
这时,电话铃响了。李金魁看了看表,已是午夜时分了。他知道这个电话是李红叶打来的,可他没有去接,他不知道该给她说什么……他欠她够多了,而她从来没有求过他,现在,到了他还账的时候了,他该怎么办呢?
电话铃一直不停地响着……
凌晨四点,李金魁已经在烟灰缸里插上了第三十九个烟蒂。他的嘴吸得很干很苦,但他还是把最后一支烟也点上,吸了两口之后,又烦躁不安地摁进了烟灰缸。此刻,他从兜里掏出了一枚硬币,在掌心里抛了抛,放在桌上。片刻,他又把那枚硬币拿起来,接连几次后,他默默地说:“好吧,假如这枚硬币抛下去,如果‘国徽’朝上,我就干!假如是‘麦穗’朝上,就随他们好了。”
于是,在凌晨四时三十六分,光荣诞生在大李庄村的本市市长李金魁把一枚硬币从手心里抛了出去!随着“当啷”一声脆响,一道银光闪过,那枚负有重大使命的硬币从桌上滚落到地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