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而富有质感,仿佛一缕缭绕在暗夜里的冷雾。
我抬起头朝那个方向望了过去,只见这开口说话的男子穿着宽大的黑色长袍,半张脸几乎都被同色的头巾遮掩地严严实实,仅仅露出了一双烟灰色的眼睛。那种罕见的烟灰色就像是隆冬季节布满乌云的阴沉天空,而从他眼底闪过的光芒仿佛一道刺破云层的闪电,锐利又冷酷入骨。
男子以一个简单利落的动作跃上搭好的高台,径直走到了我面前,仔细打量了我几眼后从怀里掏出了两袋银币扔在了地上。瘦小男人顿时眼睛一亮,但飞快看了看之前的那位华服男子,又露出了有些为难的神色。在短暂的迟疑后,他的脸上飞快堆起了生意人独有的殷勤笑容,好声好气地向这位举止嚣张的年轻男子低低解释了几句。
年轻男子的眼中掠过一丝不屑,轻哼了一声打断了对方的话,毫不犹豫地摘下了自己的戒指,随手扔到了那瘦小男人的面前。这枚戒指上镶嵌着硕大的克什米尔星光蓝宝,那无与伦比的颜色比孔雀颈项的羽毛更加美艳,显然是价值不菲,远远抵过十几袋银币。就连围观的人们也发出了低低的惊叹声和议论声。
瘦小男人更是被刺激地剧烈抽动着脸颊肌肉,半张着嘴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虽然听不懂他们的语言,但从刚才的情况看来,我也猜到了大致的意思。心里不知是好笑还是悲哀,原来自己在这个时代还是挺有市场的。这枚星光蓝宝若是放到现代拍卖,应该也值不少钱。
可是在这么大的诱惑前,那个瘦小男人还是无限遗憾地摇了摇头。
我倒是有点想不明白了,这个家伙一看就是个唯利是图的奸商,放弃唾手可得的利益根本不像他的作风。那么他为什么宁可放弃这些也不愿意改变主意?
这一定和职业操守无关。
当我留意到瘦小男人望向那个华服男子的目光时,似乎找到了一部分答案。因为那目光里不仅仅有讨好的意味,更多的是畏惧。
年轻男子显然也留意到了这些,他的眉宇间飞快掠过一丝戾气,将手按在了自己的腰间,转向那个华服男子又沉声问了一句话。华服男子忽然微微笑了起来,他不笑的时候就像是凝结在透明冰层下的莲花,透着不染尘埃的风华,而笑起来的时候又像是莲花破冰绽放,高贵美丽不可方物。
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只是优雅地摇了摇头,似乎是拒绝了对方的提议。
年轻男子的脸上还是面无表情,但那双烟灰色的眼眸深处仿佛有什么闪动着,就像是隐藏在海上的暗礁一样,模模糊糊透出几分危险。
就在我刚要收回目光的时候,忽然看到那个年轻男子按着腰部的手轻轻一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速拔出了一把新月形的弯刀!弯刀在空中划过了一个优美的银色弧度,如劈开天空的闪电般直插了过来!
我只觉得眼前闪过一道雪亮的光芒,耳边也同时响起了周围那些人的惊叫声。当我低下头时,才发现那把弯刀竟然不偏不倚正好插在我的心脏部位!我的大脑里顿时一片空白,连个闪念都没有。而且奇怪的是,我居然感觉不到一点疼痛,整个人就好像瞬间麻木了。
自己……就要死了吗?
想不到像中彩票一样难得撞到的一次穿越,就要以这样的方式告别了。
不知我算不算有史以来最为倒楣的穿越女主了。
血,还在不停流着……我捂住了自己的胸口,殷红的鲜血不断从我的指缝里漏出来,而我的意识仿佛也随着鲜血的流失而逐渐变得模糊起来,在心脏停止跳动之前,我居然听懂了他们的语言。
“这女孩已经没救了,大人您还是再换一个吧。”
我很想说些什么,但无论再怎么努力都说不出一个字来。我甚至开始感觉到自己的灵魂渐渐开始抽离身体……好不甘心……难道自己就这么没命了?可是,就算死也要让我死个明白吧?
不知过了多久。
再次重新恢复意识的时候,我恍然间又感到了一种似曾相识的不对劲——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像是食物腐败的腥臭,隐隐还夹杂着某种说不出的奇怪味道。长时间的空腹感再加上身体的颠簸晃动,让我感到自己的胃就像个发酵的面口袋,不停翻涌出泛着酸味的物质。
摸到铺垫在身下的干草那一刻,我有点惊恐的睁开了眼睛。
果然,映入眼帘的除了黑暗,还是黑暗。这种熟悉的感觉几乎让我开始感到有些崩溃。那种崩溃不是刹那间的突然爆发,而是如同窒息的感觉般缓缓蔓延上来,无法呼吸,无从逃避。
这——是怎么回事?我到底身在何方?
究竟是在不断重复的奇诡梦境里?或是已经坠入了轮回之界?
在无边的黑暗中,我张开轻颤的嘴唇,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微微颤抖着。
没过了多久,马车停下,车门被打开——和之前一模一样的情节正在诡异的上演着。我借着透进来的光线看到了那几个拥挤在一起的欧洲少女。同样美丽的金发,同样破烂不堪的衣服。几乎是同时,我忽然听到从心里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仿佛是自己的心跳和涌自心底的凉意而衍生冻结的声音。
就那样,很轻很轻的,咔嚓一声。
双脚落在地面上的一刹那,我几乎不敢抬起头,因为不想再见到任何太熟悉的场景,只希望自己不过是做了一个荒诞的怪梦而已。但当看到圣索菲亚大教堂那恢宏大气的圆顶时,我顿时感到了一种眼前发黑的眩晕感。最后的一丝侥幸也被茫然不知所措所代替,无法形容的恐惧更是如潮水般铺天盖将我彻底淹没。
这到底是怎么了?一切——又开始莫明其妙地重复循环了?迎着浅金色的阳光,我的目光蓦的停留在了自己的手上。这双手纤长苍白,骨架分明,淡粉色的指甲泛着珍珠般的光泽,怎么看都是一双美人的手,和我原本那双胖乎乎的手完全不同。我心里一惊,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一幕,忙将自己的头发拽过来一看,更是大惊,果然,我原来的黑色头发竟然变成了亚麻色!
这一下可是吓得不轻,我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脸,又慌乱地低头审视着自己的身体,我能看到我自己,我的手,我的脚,我的双臂、我的双腿——天哪!那不是我,那绝对不是我自己的身体!
“过来!”那个瘦小的男人突然朝我高喝了一声。和上次一样,我还没来得及做出任何反应,就被两个壮汉强行拖到了其中一个台子上。尽管满脑子都是“自己的身体现在到底在哪里”的念头,但我还是留意到了另外一件奇妙的事情。当意识到自己的这个发现时,我有点不敢相信地使劲用手揉了揉耳朵,怎么可能?这次——我居然听懂了他所说的话!
但我很快就发现,能听懂这里的语言也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个红发小妞可是货真价实的处女,您只要花买一匹母马的三分之一价钱就能把她带回家!我亲爱的朋友,这可比一匹母马更能讨您的欢心!”瘦小男人眉飞色舞地推销着一位红发少女,说得是唾星四溅。
“比起这个红发小妞,我更喜欢那个金发的。”不过那个客人似乎并不买他的账。
瘦小男人早见惯了这种场面,继续发挥着舌灿莲花的本事,“金发的价格当然要更贵一些,不过您看看这比黄金还要灿烂的纯金色,您再想像一下每天抚摸着这如猫咪般温顺的金发姑娘的感觉,那简直是美妙极了!再贵一点也值对不对?”
原来这里一个女奴的价格只是母马价格的三分之一吗?我有些愕然的同时也明白之前为什么那些人会发出惊叹声了。一颗那么昂贵的克什米尔星光蓝宝,应该可以换取无数个女奴了吧。
“这个蜜色皮肤的男孩看起来不错,我愿意出一匹马的价格,嘿!这可已经是高价了!”
“等等,我愿意出一匹半马的价格!”
“你这狐狸崽子,怎么总是和我抢!之前那两个漂亮的高加索男孩已经被你买走了,这个我是绝不会让给你!”
“你管得着吗?我就是喜欢和你抢,这个男孩我要定了!”
“你这毒蛇,愿真主让你一切都完蛋!”
“你这该死的臭牛屎!”
听到这抑扬顿挫的极品对骂声,我也不禁侧过头看了看那个方向。不远处有一排赤裸着上半身的少年正跪在台子上供人挑选,看他们的面貌特征像是来自北非的人种。跪在最左边的那个少年拥有一身漂亮的蜜色肌肤,似乎正是那两个对骂者争夺的对象。
接下来,之前发生过的一切还在重复上演着,故事里的人物角色按顺序轮番登场,瘦小的人贩子,白莲般高贵优雅的华服男人,台子下形形色色看热闹的人们……尽管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但当那个穿着黑色长袍的奇怪男人出现时,我的心里还是哆嗦了一下,刚才被扎中的心脏部位似乎又蓦的疼痛了起来。听明白了他们的对话后,我知道自己猜得没错。这个黑袍男人的确是想买下我,但和上次一样,这个要求还是被华服男人一口拒绝。
幸好这次我早有了提防,瞅准黑袍男人要拔出弯刀的一瞬,我一个闪身窜到了那个华服男人的身后!当黑袍男人收势不住还是朝这个方向砍来时,华服男人也迅速抽出了随身的佩刀予以回击。而差不多是同时,市场里也涌来了为数不少的士兵,他们攻击的目标自然就是那个黑袍男人。
这时只听人群里有什么人吹了一声像是暗号的口哨。黑袍男人略一分神的刹那,手里的弯刀已被击落。他也无暇停留,身手敏捷地从台子上一跃而下,迅速消失在了蜂拥而至的人群之中。
华服男人捡起了那把弯刀,脸上的浅笑不知何时已经敛起,口中还低低说了一句话。
我只隐约听到了他说的前半句话,“原来是波斯的乌兹弯刀……”
看着那把刚刚置自己于死地的凶器,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了曾经看过的一个希腊神话。说的是科林斯国王西西弗斯被打入冥界后,请求众神给予三天时间返回阳世去掩埋自己的尸首,但是当他回到人间却食言不肯离去,背弃了自己的承诺,于是,神就惩罚西西弗斯一次又一次地将巨石推向山顶,而巨石却一次又一次的滚回到原地。
循环往复,永无休止……
就像是永远无法摆脱的,来自众神的诅咒。
只不过对我来说,似乎只有当死亡的那一刻——才会重新回到原点?
或者说,还有更多意想不到的诡异事情,正在等待着我?
“易卜拉欣大人,您……您没事吧?这次是我们保护不周,请大人恕罪!”匆匆而来的护卫队长官略带惶恐地走向那位华服男人。易卜拉欣?我觉得这名字有点耳熟——在阿拉伯世界中,这好像和穆罕默德一样都是相当常见的男子名字吧。
易卜拉欣淡淡一笑,“这只是个意外,也不能完全怪你们。”
听到他的话,那长官却忽然脸色一变,面如死灰地行了个礼后就一言不发地退下了。
我心里不免有些疑惑,这位易卜拉欣大人并没有说要怪罪他们啊,为什么那长官的反应这么奇怪?那反应不仅仅是畏惧,而更像是某种无可奈何的认命。
“把这个女人带到马车上去。”易卜拉欣低声吩咐着自己的手下,并用审视货品的目光再次上下打量了我一番。
我知道今天逃不过被卖掉的命运,眼下也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低头看了看自己那身难以蔽体的衣裙,我犹豫了一下还是忍不住开口向对方提出了要求,“能不能给我一件可以遮挡的外衣?”
易卜拉欣对我的反应似乎有些惊讶,微微一怔后倒还是吩咐手下照做了,“将那件卡皮纳特拿过来。”
披上了那种叫做卡皮纳特的毡袍,我感到似乎没有那么窘迫了。尽管这个叫易卜拉欣的人买下了自己,但我却并不那么讨厌他。至少,在这个两眼一摸黑的古代世界里,他比其他人看起来要顺眼的多。直觉告诉我自己,或许只有跟着这个人走,逃跑的机会才会更大一些。
经过那些跪着的北非少年的时候,我抬眼望了望那个蜜色肌肤的少年。这个时候我才算是看清了那个少年的容貌。少年低着头微阖着眼,垂下的褐发遮住了他形状美好的侧面,炽热的阳光从那蝶翼般的睫毛上筛下了淡淡的阴影。当他蓦然抬起头时,视线正好落在了我的眼底。那样的眼神不禁让我想起了破碎无痕的蓝色爱琴海,消逝于暗夜的清冷月色,被轻风吹落的玫瑰花瓣……一切看上去都美好的毫无瑕疵,却又充满着令人心生怜惜的遗憾,以及无法把握住的失落。
我再看了看那两个争抢着买少年的猥琐男人,大概猜到了少年落入他们手中的命运。不知为什么,这个少年的眼神在某一方面触动了我心底的柔软之处。
我忽然停下了脚步,一咬牙道,“大人,能不能请你把他也买下?”话说出口的同时,我也被自己一口流利的异国语言吓了一跳。
易卜拉欣的目光轻轻闪动,轻薄纤巧的嘴角微微向上挑起,“买下他当然不成问题。不过我要提醒你,将来你可能会后悔求我这么做。”
我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请你买下他,我是不会后悔的。”
或许这又只是我的一种直觉——少年如果被这个男人买去,也许就会摆脱被侮辱的命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