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初时并没有意识到自己睡着了，并且身处梦境之中。这样的荒芜他见的多了，他周身每踏出一步都不缺这样的景色。他目力所及更是看不见一个人影，自然看不见那青年，只是奇怪的是他清楚的看见高山在朝着远处退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他的视线里抽离。他有一瞬间觉得自己兴许会同那大山撞上。在那短暂的时间里，他的意识深处甚至能看见或者说是他幻想着自己将这座高山撞塌的景象。而他自己恰巧趴在一处隆起的空间里，周围是整个高山倒下时的巨响。轰隆隆，轰隆隆响个不停。
男人不禁笑了，又是嘲弄的笑。高山会不会塌他不知道，可肯定不是他撞塌的。即便他有幸能看到这一幕，可他知道，他也没有那份幸运安然无恙。他不禁想到他的先生，他知道如果真有人能撞塌这座高山，那一定是他的先生。可有趣的是如今撞在山上的人是他不是他的先生。
也不知道退了多久，他终于意识到自己再次陷入了那个讨厌的梦境中。当他意识到这又是一出自我梦境的时候那个青年出现了。
青年有些茫然，甚至有些无措。即便在他举刀的那一刻这样的无措也不曾出现过。可如今面对着男人再熟悉不过的景象的少年却显露出少见的脆弱。
青年环顾四周，喃喃的道：“我怎么会在这？“
男人想了想，发现自己也并不清楚青年为什么会在这！
青年眼前的高山不见了，只剩下遍体鳞伤。男人看着青年随时都有晕厥的迹象。那是一种平静下的癫狂。视线最后的落处是一片茫然的麻木之地。虽然心脏还在跳动，还在疯狂跳动，可也抵不过意识的流逝。甚至心脏越是跳动的厉害意识流逝的也越快，而整个人便越来越癫狂。
男人走到青年面前，抬起腿便踢了青年一脚。只是一个趔趄自己便扑到了地上。而青年仍陷在痛苦里不可自拔。
男人忘了，此刻的青年觉得自己从来没有这么清醒过。青年看见了他的先生，那人朝着他一步步走来，手里握着刀。那刀同当初青年举起的那把毫无二致，那上面的纹路，那刀身反射的光，那刀柄处散发的温度，青年都再熟悉不过了。他的先生终于走到了他的面前，他不知道对方在想些什么。只是他的先生并不像他，没有一刀便劈下来。
“你来了？“青年觉得自己说了一句废话，他知道不是因为他想说，而是因为他不得不说些什么，而他们之间却连一句普通的寒暄也找不出了。再三思量，只能相出这么一句不尴不尬的废话。然而即便青年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那人却回得认真。
“该我问你去哪了？“
青年有些诧异，道：“我就在这啊！“
“那我怎么找不见你？“
“找我干嘛呢？“青年确实想不出如今那人找他还有什么事。
“我找你自然有事！“
青年突然想到一种可能，笑出了声。
那人疑惑的侧了侧头，手里的刀随着他侧头的动作晃了晃，反射的昏黄的光落尽青年的眼里，青年在此刻承认，这刀还是有些不同的，至少此刻这刀身上的光便不像在他手里时那么耀眼。也许说是刺眼也不为过。
“笑什么？“那人终究还是问出了心里的疑惑。
“你是来杀我的？“
“不是！“男人说的笃定，没有丝毫犹豫。
青年有些错愕，道：“那究竟是干嘛来的？“
那人道：“你不见了，来找你！“
青年道：“找见了呢？“
那人像是一时也没有想过找见了之后的事。眉峰微蹙，久久没有舒展。整张脸此刻都是拧着的。
“跟我回去？“
青年看了看那人，道：“回不去了！你知道的！只是你为什么会找来？你该知道，你不该找来的，找来也没有用。“
那人听了，也不见情绪有什么变化，只是道：“我问的是你，你要回去吗？“
青年听了，摇摇头，没作声。
“要回去吗？“那人似乎执意得到一个答案，再三确认青年的心意。
“不回去了！“
那人听了，只道：“我以为我是来找你回去的，却原来不是！“
那人的话急转直下，与先前所说截然不同，青年有些闹不明白他的先生究竟意欲为何，想来他从不曾猜透过。
“那究竟又是干嘛呢？“
“我来还你的刀！“
青年有些茫然的看着那人，视线透过这人落在记忆处，那记忆中的先生同眼前的人令他分不清哪个是自己杜撰的。
“要怎么还？“
那人抬起手，一刀劈下，青年瞬间觉得胸口一阵滚烫。再睁开眼睛时，青年看不见的地方那摔倒的男人还没有及时爬起来。青摸摸胸口，那块玉上的血色似乎退了些。只是青年此刻确是彻底的醒了。
再看向这片陌生土地的青年眼神整个变了。若说先前是什么其他的力量令他陷在此地，那如今选择留下的则是他自己。
喂，你为什么要留在这里？
男人有些不解自己心里的怨气从何而来。似乎终于有那么个人可以怨恨，而这个人真真切切的造就了他今日的处境，这个人在他看来更是他人，而不是他思绪里的自我。他终于可以放心的怨恨一个人了。
为什么留在这里呢？青年自己也说不清。就像他说不清为什么自己会在这里一样。究竟是谁？他知道不是他认识的任何熟识的人。
“你究竟是谁？“
男人面色在一瞬间变的难看了起来，像是那些金属垃圾生了锈似的。好在不会整张脸扭曲的时候并不会掉渣子。
“你看见我？“
青年没有回答，仍旧执着的问道：“你到底是谁？“
“我就是你啊！“男人在这一刻也不得不承认，眼前的青年便是他自己。是那个还什么都没知道的自己。突然他就释然了，他谁都不该怨恨，连眼前的这个自己都不该怨恨。这青年知道什么呢，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过是遵循了自己的心而已，而这颗心如今仍旧有力的在他这具成熟的身体里跳动着。
青年对男人的话无动于衷，却突然躺了下来，伸展四肢，然后将双臂叠放在脑后，视线斜向上，像是透过男人的身体看到对方的内里。
“你这是什么意思？不信？“男人有些暴躁，虽然不久前他还在担心对方会看到他，可这一刻他又在因为相反的事而忧愁，如果不带任何贬损的说他此刻像一个女人一样善变，如果是带有贬损的说法，这男人此刻便像一个小人一样喜怒无常。可无论哪一种都不足以解释他此刻的心情。
青年突然道：“答案真的重要吗？“
男人一愣，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自认为答案是重要的，可不久前他刚刚知道了答案，然后呢？然后他便到了这里。除了困扰似乎没有任何作用。
“不重要吧！“
“如果不重要又为什么那么多人都在追问？“
“因为在不知道答案是他们并不知道那并不重要。“
“我为什么还是想知道？“
“因为你还不知道！“男人觉得自己说的是一句废话，他此刻才发现，他说的多少话都是废话，而多少废话又是真话，甚至是真理。
“你是谁？“
青年仿佛没有听男人的话，再次盯着男人问着，似乎这就是他最在意的，关于答案那个问题不过是落在手上的尘土，下一刻就要洗掉了。而此刻就是那该洗掉的下一刻，青年完全忘了那个关于答案的问题。
男人朝着青年走去，居高临下的看着青年，咄咄逼人的像是那躺着的人是他的死敌。而青年仍旧躺在那里，某一瞬显出轻巧怠慢的错觉。或者这本就是男人自己的错觉，至少他觉得自己被对方轻曼了。这一刻男人再次忘了眼前这个人分明是他自己。这样青年又要怎样相信眼前的人就是自己呢！
“我说我就是你，你就是我！“
青年的脸突然变的青白，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嘴上喃喃的道：“不，那怎么可能呢？不会是我想的这样！“
男人不仅看见青年变的青白的脸，他还看见来了青年极速收缩的瞳孔，以及一个真相，此刻的男人再次习惯性的勾起嘲讽的嘴角。似乎无论是嘲笑自己还是眼前的人，都逃落不了自我嘲弄的戏码。
“喂，你到底想到了什么？“男人突然矮身，坐在了青年身边。
青年抬起右手，指尖擦着男人的头发而过，没有想象中的阳光透过指缝洒下的一幕发生，只有昏黄的天空将青年整个手掌染成橘红色，像是被血浸染过的样子。青年的手背再次擦过男人的头发，落回后轻轻覆盖在自己的双眼上。
男人瞬间觉得眼前一阵漆黑，没有任何光漏进来。瞬间的恐惧袭来，率先击中他的思绪，然后仿佛四肢百骸都接受到了命令，整个身体都开始抖动。这抖动将男人身上染的尘埃洗净，男人此刻再也想不起其他。
“你看见了什么？“青年突然问道！
“漆黑！“男人过了一会又问道：“你呢？“
青年道：“血红色！“
“不一样？“
“我就是被这血红色送来的！“
男人没有深想，道：“不，你就是被它送来的，我们都是被它送来的！“
“它？“青年显然不懂男人话里的它又是谁，是男是女，是人是兽，又或者是一个组织，一个计划，甚至可以是一段记忆。
“它就是它，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它是谁的！“
“你如今知道了？“
“嗯！“
“那你知道它和血红色有什么关系吗？“
“血红色也许同它没有关系，只同你自己有关系。“
“它又何其无辜？你不会这样想吧！“
男人渐渐适应了这份黑暗，声音似乎没了最初的拘谨，甚至为这难得的平静时刻而带着一丝雀跃。
“它无不无辜不是你我说的算的，不过你自己却肯定不无辜。“
“我？“
“这就是为什么你的眼前一片血红。你被这血红一路推向这里，当然这似乎是它喜闻乐见的，只是你我都不知道而已。“
“你呢？“
“我？我自然也并不无辜。“男人知道自己肯定又是一副嘲弄的模样，此刻的自己嘲弄着过去的自己，只是这个过去的自己却又不是眼前的青年，因为他是那样怜悯着眼前的青年，对着青年他整颗心都柔软了，他知道这是因为他那无处安放的悔意最后唯一能停留的地方了，眼前的青年承载了一切。
青年听了，抑制不住的冷意夹杂着恨意汹涌袭来，令青年再开口说话时竟带着些许的颤抖，即便这不是他想表现出来的。
“那谁又是无辜的？“
男人像是听不见青年话里的歇斯底里，只轻巧的道：“谁都不无辜！“
“那他呢？“
“他？“
“就是他！“
“他自然也不无辜！“
“连他也不无辜？“青年的声音里透着绝望，奇怪的是他自己并不觉得，甚至他觉出了一种释然，即便他不想承认。
“没有人是无辜的！“
“不，不。。。。。。“青年只能无力的挣扎。
“你信了，又何必做出这副样子呢！你真的很狡猾！“
“狡猾？“
“你比谁都清楚。“
“我只想知道他为什么也不无辜？“
“他？“
“对！“
“因为你我在这里，他又怎么会无辜？“
“我不知道，这是真的，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必须知道。“
“为什么？“
“因为你回不去了！“
“回不去了？“
“你忘了？“
青年突然大叫道：“你要说什么？“
男人有些轻巧的道：“是你刚刚拒绝了他！“
“你，你怎么会知道？“
“你觉得没出你心的就不会被知道？“
青年没有回答，他确实是这样觉得的。刚刚所有的一切都发生在外人无法窥探的幽深思绪里，这人又怎么会知道。
“你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是因为它本就没有处我的心，它就在那，等着我去将一切回忆起来，而就在刚刚的一瞬间，我想起来了。“
“所以我不能后悔是吗？“
男人有一瞬间觉得眼前的青年很陌生，因为他不明白青年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理解。这似乎本不是他想要的。
“为什么这么说？“
“你后悔吗？“
这个问题似乎又是男人没有想到的，他明显愣住了，不知道该给个怎样的回答，又或许只是他不想给出答案。
“我不知道！“
青年听了，有些笃定的道：“你不想回答我！“
“怎么这么说？“
“因为我知道你知道！“
“那又怎样？“
“你不想说，所以你后悔了！“
“我只要不说呢！“
“你后悔了，却又不想承认，证明你如今很痛苦！“
“所以？“
“所以我已经不能后悔了！“
“如果我说你终有一天会后悔你呢？“
“然后呢，不是一样没有退路？“
“你怎么知道没有退路？“
“因为人从来不给自己留后路。不，或者该说，人从来不觉得自己有退路，因为有了退路他又要游移不定了，而人本心早做了选择，就其根本是他们并不觉得自己错了。“
“你也是这样？“
“因为你站在这里，我一定是这样！“
男人无话可说，张张嘴，只道：“起风了！“
青年片刻的沉默，男人想也许青年是在感受风吹拂而过时留下的悸动，或者风里的水汽沾染了青年的脸，那感觉于青年应该算是久别重逢吧，不，也不对，那感觉于自己才应算是久别重逢。
就在男人以为青年不会在说话的时候，青年突然道：“不是风，是下雪了！“
男人搜索着记忆深处，想象着下雪时场景，却一无所获。
“你怎么知道是下雪了？“
“因为它落在我的脸上，凉的！“
“落在你的脸上？“
“对！就那么落在我的脸上，还有身上。落在脸上的化的快些，落在身上的化的慢些，还有些落在我的脚边，只是我一抬脚就跨了过去，最后还有被我踩在脚下的，所以我现在不能动了。“
“那你又在哪呢？“
青年有些茫然，像是下意识的重复道：“在哪？“
“你在一处下雪的地方，可是这里没有雪！所以你在哪？“
青年没有回答，而是反问道：“那你呢？你在哪？“
“我？“男人想了想，道：“我在梦里，在记忆里！“
青年道：“那我就在你的梦里，我就在你的记忆深处！“
“那雪呢？“
“雪？雪自然下在你的梦里，你的记忆深处！“
“那为什么会下雪？“
“因为你后悔了！“
“那风呢？“
“风？因为它知道你后悔会了！“
“那它呢？“
“它？它就在那静静地看着呢！“
“那先生呢？“
“先生？先生同这雪一起落下来了！“
“也是冰冷的？“
“不，是温暖的！“
“怎么会是温暖的？“
“如果都是冰冷的怎么会下雪呢？“
“那你呢？“
“我说了，我不能动了！“
“那我呢？“
“你想让我回答你什么呢？“
“我不知道！“
“其实你知道，你也不能动了！“
“你此刻一动不动的站在雪地里？“
“对啊，我和你，此刻一动不动的站在雪地里。“
“那眼前是白茫茫的一片吗？“
“不，还是血红色的！你呢？“
男人认真看了看，道：“白色的！“
“不再是漆黑的了？“
“是黑的！“
男人的话说令人不解，青年想了想道：“你怎么会这么想？“
“哦？你觉得我想的什么？“
“天地一色！“
“是，天地一色，天地都是它！“
“你已经病入膏肓了！“
男人此刻的嘴角必定是上扬的，因为他回答的语气是那样的嘲讽！
“那不是刚刚好？“
“你已经有答案了，回去吧！“
“回去？“男人第一次不想醒来，他觉得若是可以在这个梦里，他将一直这样清醒着，可若是回去了，他又会忘记所有，当然也或许不是所有，可绝对是最重要的。回去了它便如影随形，逃无可逃了！
“你想逃？“
“如果我说是呢？“
“你逃无可逃，你自己也知道的！“
“为什么？为什么我逃无可逃？“
“因为，雪下大了！“
“雪下大了？你究竟想说什么？“
“雪下大了，大家都找不到回来的路了，所有人都被困在这里了，你要怎么独善其身？它们都能找到你的，如影随形。“
男人下意识的四处寻望，周围白茫茫一片，他看不见任何人，可也看不见自己。
“为什么我什么都看不到？“
“我猜你连自己都看不到吧！“
男人一阵心惊，有种被人窥视的错觉，他有些怕却又有些放松，甚至有种破罐子破摔的堕落想法。
“你为什么会知道？“
“因为我也看不见！“青年撒了谎。
“你骗我？“像青年的那个谎言那样轻易，男人同样轻易的看透了这个谎言。
“我不知道！“青年又一次撒了谎。
“你为什么一直骗我？“
青年想了想，不清楚自己为什么一次次的撒谎，他知道自己的谎言会被对方拆穿，不过是在出口的那瞬间。
“我也许是在骗自己！“
“为什么？“
“你是问什么？“
“你为什么会知道？“男人不得不怀疑青年是在转移话题。
“我，我不想承认我同你是一样的！“
“所以你看见了我看见的一切？“
“将来，我看见的是将来！“
“你怕了？“
“我怕了！“
“那你知道我为什么会逃了？“
“也就是说将来我也会逃！“
“所以？“
“可我早在此刻就已经知道逃不掉了！“
“你害怕了！“
“你不怕？“
“那你说他呢？“
“你是说他早就知道结局了？“
“我想他知道了，至少不久前他就知道了，不过我觉得他在最初就知道了。“
“你和我说的不是一件事？“
“又有什么差别呢！“
“你瞒着我什么？“
“你害怕吗？“
“你说的是什么？“
“你刚刚不是害怕吗？“
青年不知在考虑什么，没有说话。
“你看，你现在就在害怕！“
“我已经知道答案了！“
男人有些诧异，道：“什么答案？“
“有比刚刚更可怕的结局，同样躲也躲不掉，逃也逃不了。“
这次换做男人沉默了。
青年突然道：“你究竟是为什么要来？“
男人摇摇头，道：“不知道！“
“你来是为了我能留下你，可我留不下你，只有他能留下你，而我却早已将他推了出去，所以你来我也留不下你。“
男人有些茫然，道：“是这样吗？“
青年摇摇头，道：“我也不知道！也许这不过是我的自以为是，你来不过是因为你想来，你此刻还在也不过是因为你不想走！“
“那你呢？“
“我？我是因为你还不想要醒来吧！“
“真的躲不开吗？“
“是！只是这一声是我也不知道你给你的答案还是给我自己的答案，又或是我给你的答案，当然也可能是你给自己的答案！“
“我是不是该醒了？“
青年没有回答，只是轻轻的将手放了下来，男人的世界似乎恢复了正常。眼前的景色没有变化，眼前的青年却已经消失了。而他，他知道他要醒来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