辗转又过了几日,府上事务渐渐顺畅,御知方从榻上醒来就听见春瑶青萝等人前后忙碌,便起身出了暖阁。只见院中堆满了各式各样的灯笼和红缎子,还有几个疑似匠人的生面孔正在院中垒土造坯,春瑶好似如临大敌一般东厢查看一下,西边指点几声,猛然抬头看见御知批着短袄站在门口,一路小跑进了屋内拿来袄褂子给她添上。
“春瑶,这是怎么了?”
“公主。过几日就是新年了,按例是要收拾一下讨彩头的。往年...往年都是内侍和将作监们伺候着,今年咱们自己高兴高兴罢。”
御知见她言语闪烁,知道她是想说往年都在宫里,又怕自己心里难受。便笑了笑,扶着春瑶道:“是了,今年我们自己高兴高兴罢。”
春瑶见她强压心中酸楚,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忙岔开了。“反倒不用去祭祀不用去告礼,省得了那些子琐碎事,挂些红缎子红灯笼图个喜庆。”
御知点点头,指着院中那几个陌生面孔问道:“这些人又是做什么的?”
“噢!这些是慕容公子差过来的,正准备在院里搭一凉亭。”
“凉亭?这大冬天的却搭凉亭做什么用?”
春瑶诧异到:“公主。是你前日唤我找些人把院里收拾干净搭一凉亭出来的。怎么...”
御知恍然大悟,那日与凉世子和慕容公子在堂上饮茶,两人说起那晚饮酒之事,提起“浅钱碧玉盅,银耳扁嘴壶各拿一对”便惹得堂上好不热闹,春瑶在一旁与尉迟骥解释半晌,他方才明白酒馆与使馆、宴会与便饭、酒器与酒具各有不同,什么身份用什么样制式也有规矩,不可僭越。诸人笑了半晌,尉迟骥却觉得不尽兴,定要拿酒来与他再对饮一局。
“那日是你下套,我以为你们这里的酒不过尔尔,一时未曾提防,多喝了几壶才醉。”
御知见他面红耳赤甚是有趣,便又问他。
“世子,若使得是银耳扁嘴壶就不醉了?”
一言一出,堂上又是哄笑一片。尉迟骥陪她笑了片刻仍是要拿酒,催着春瑶去取来两壶酒。
“今日说什么也要与公子饮一壶。今日你们拿我取笑了一整日,这壶酒算你赔我的!”
说罢,便递过来一壶给他道,“喝不完不许走!”
慕容端玉接过酒壶却不饮,只在那里仔细摩挲,凑近用鼻子闻了闻,又敲打几下侧耳倾听,御知与几个丫头耳聪目明知道他又在下套,只等着尉迟骥上前点破。
“公子不饮酒,却在这里磨叽什么功夫?怎么,不敢喝了?”
慕容伸手将那酒壶递到他面前,摇头说到:“日照落了,烛火尚未映照,一时间看不大清楚了。劳烦世子帮我看看,这可是“银耳扁嘴壶”?”
说罢,诸人又是哄笑,尉迟骥知道他们是笑话自己不懂此间规矩,但见御知高兴,自己也就跟着哈哈大笑。
当晚,诸人又教了尉迟骥飞花酒令,两壶饮尽又添了两壶,御知春瑶也陪着饮了两盏,方酒罢尽兴,直至夜深方才散去。送至院中时,尉迟骥说这偌大院子只此一个树不比使馆中间那凉亭舒服,御知便顺嘴唤了春瑶等暖和了搭一凉亭出来的事来。
“难为你惦记,待三月再搭也是来得及的。”御知道。
春瑶却道是慕容公子指点。三月搭虽来得及,可周围的花草却要待一两个月方能长出来,若周边无其他花草,确实显得冷清。而且三月时节家家户户都要修葺,好的匠人早被人家提走了。值此冬日,备下凉亭所需空间、路石,再埋好花草,复重新添上土坯泥砖,待三月工匠再搭建起来可以便捷很多。
“他说:到时候草长莺飞,便可纳凉于亭下,四下繁花盛开,头顶银杏蔽日。若能与三五好友共聚,便是最好不过了。”
春瑶学着慕容端玉说话,御知却捂着嘴笑了。
“你啊,学得倒是有模有样。”
说罢,外间喊了春瑶过去查看灯笼挂的如何,她便赶紧去了,走时还嘱咐青萝仔细着后厨午膳备得如何了。御知见院中诸人劳作,便回身坐着了,伸手摸到榻边那本《红拂女》,又细想起刚才春瑶所说的慕容公子的心思,心里泛起一阵温热。自己虽身处天家,吃穿用度一应俱全,上有天子照拂下有侍女伺候,但却并未见有一人如此细致体贴。那日闯宫,他也未曾拦着说什么,是知道自己心意坚定,或是自责内疚不敢阻拦?复又想,他被圣人摘了功名也是受到了惩罚,叫他十年寒窗苦读却只得一个永无录用的下场,若是一般学子怕是只能回乡耕田为生了,好在他于京城内有些名气,诗词字画也可换的一些银两。可惜了安别姐姐,这几日不知道如何了。
正思虑间,青萝迈步进来。“公主,外间来了一位女子,说是蜀中姜家的,可穿着打扮...”
话音未落,青萝所说那人已迈步进了院子,未见其人先闻其声,高喊道:“御知妹子,我来看你了。”
“凝姐姐!”
来人正是蜀中姜家长女,如今嫁给中书令刘玉溪之子刘文备的新妻姜凝。说来也奇,刘玉溪出身名门,生于书香门第,自己也是旧历年间的状元,自新历开元以来步步高升,后又主考新历科举六次,于文官阵营中名声显赫,大有与尚书令李如山平起平坐之势。如此家族又有如此权势,儿子刘文备却只做了一个文录编纂的小官。大婚之日,坊间多有传言,说蜀中道家的怕是看上的不是儿子,而是这中书令,也有人说蜀中道姜家也是名门之后,刘玉溪年近古稀,撑不了多少年了,他刘文备一个编纂能娶到他们家的女儿那是八辈子修不来的福。
各种话传到刘玉溪耳朵里,儿子多有不忿,可他却不管不顾,只叫他耐住性子多读圣贤书,以静待动。他虽静了,可姜凝却是个耐不住的,自幼习武,一般的流氓土匪在她手里过不了两三招就得乖乖投降。今日这一身束发紧腰的利落打扮,若是配上刀剑,更像是个江湖人了。
“妹妹!我可想死你了。”姜凝进来暖阁,赶忙上前来四下端详,好似怕她少了胳膊腿一样。看了一圈之后忽然伸手推她一把,噘着嘴道:“前几日我要来看你,你居然走得那么匆匆忙忙,害得我没地方去,只好回家呆着了。”
御知方反应过来,又好气又好笑。便拉了她共坐在暖榻上,又叫青萝备了茶水点心,两人才打趣起来。
御知先把那日事宜与她说了,姜凝方明白缘故,接着便又问她那日麟光殿的事,御知本不想再提,可想到安别姐姐如今独自一人在宫里,以后自己都不能去探访的话,或许姜凝可以常去走动走动,便将前因后果一五一十与她说了,却独留了那两张诗笺的事未讲。
姜凝听她说了半晌,方才明了。“这状元郎的事情我倒略有耳闻,可他居然假冒名讳欺瞒郡主妹妹,简直就是活该!若是我知道,我也会揍他一顿解气。”
御知却奇了。“姐姐对状元郎的事情有所耳闻?”
“事发之后,我曾在坊间转悠。在茶摊上遇见几个学子,说是状元郎家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就多聊了几句。”姜凝一边吃着瓜子一边说,“那柳万绣家本是镐京人氏,家中三个儿子,老大叫什么柳百乌,好像是死于当年镐京城一场大战里了,然后就留下...”
正说着,话被御知拦断。“镐京城何时有过大战?我怎么不知道?”
姜凝摇摇头:“我也不知道,他们都说的云里雾里的,想必是市井传言也未可知吧。诶!我说到哪了?”
两人复又笑了半晌才接起话把继续说到。
原来,那柳家祖上本就是世代为官,可左右都是七八品。家里三个男丁,偏偏那老大好赌成性,为了还债把祖宅都给当了。后来做了债主的护卫,又做几日不良人,最后不知怎得去参了军,就再没回来。家里还剩下两个,老二的叫柳千奇,小的,也就是状元郎了。他小时候本来没名字,唤做柳万,可长至六七岁时便学得千字文整篇,一来二去竟然诗书字画样样精通,写一手好诗也曾被坊间夸赞,后来家人才给他改名柳万绣,送去赶考。但家中已无积蓄父亲又只是一届小官赚不得许多奉银,于是二哥便去北上参军,打赢过吐蕃人之后,方回了镐京驻地耕农待命。这柳万绣平日便靠临摹字画为生,而且神形兼备真假难辨,大有鱼目混珠之机。
“可惜了,一个状元郎便如此没了,也不知道坊间学子会如何说姐姐。”
姜凝知道她所指安别,又道:“妹妹也无需担心。我听人说,事发之后学子多有抱怨,曾围了国子监要上书抗议。是李大人谏言圣人予了柳家黄金百两田地数十亩照拂哀册,此事便算是了解了。如今已没人再管这事了,左右不过几句风花雪月嚼舌根罢了。”
“父皇居然肯为庶民如此。”
御知见心头疑虑已消,既感圣人难以捉摸,又觉得姜凝心宽。
“姐姐怎么知道这么多?是你家刘大人告诉你的吧?”
姜凝知道她拿自己打趣,哼了一声却道:“我家刘大人虽是个文官,却对我百般照顾。若不是家里还有个老刘大人,我想搭个练武的台子他也会帮我的。”
御知又笑。“姐姐竟把夫婿训得如此听话?”
姜凝一摇头,连忙否认。“这却不是我训的。他生来就是如此细致,我所学武艺,本是江湖路子,他竟然能够编纂成书,而且还能根据古籍为我提点一二。看我烦了,会为我备下酒菜一同畅饮,看我高兴便给我讲些历史趣事。开始我还不太喜欢,可处久了却发现,当真是体贴。”
姜凝说着,御知却想起慕容端玉来。若论细致,他倒也是有些心思的,只是安别姐姐原是对他有情,如今又孤在宫里,若自己对他动情,岂不是...
御知被姜凝打断,伸手过来拽着自己的袖子晃了几下。
“妹妹怎么低头不说话了,”复又讪笑到,“莫不是想起哪家公子?”
御知却不与她说笑,低头叹道:“没什么,有点想安别姐姐罢了。”
姜凝被她说得,也有些颇烦,一把扔了手中瓜子,呆呆得坐在那里,忽的又拉起御知衣袖。
“我想起来了!今日来是有事问你。”
御知被她一惊一乍吓得失了神,还未问她,便听她接着说道。
“我前几日听老刘大人跟人说起,吐蕃和凉国都来求亲,众臣议论纷纷。你有何打算?”
“我...”
御知见她猛然提及此事,这才忽然察觉自己身处危机却毫无打算。昭王叔家的玉蕤妹子悬梁自缢,自己只顾着哀叹命运无常,却完全忘了这场危机是因自己而起,且仍悬在头上未落。如今吐蕃与凉国虎视眈眈亟待和亲,皇室宗族再无其他适龄女子,若真是为了江山永固,恐怕自己...
“不好了,不好了!”
正思虑着,却是青萝从外间奔了进来,顾不得礼仪,只喊着“祸事了祸事了”,春瑶见她如此冒失,正要数落,却听得屋内公主问话。
青萝回道:“慕容公子早上去宫里,被人拦在了宫外,如今被罚跪了一晌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