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伏离去后,圣人回到正殿枯坐半晌,伸手将那密折在炉火烧轻轻烧了,思想着刚才呈报的事,不禁为之愤怒拂袖横扫而过,案上的茶盏笔墨纷纷摔在地上,门外守候的内侍听见响动,慌忙进来掌上了灯,躬身待命。
“陛下。”
圣人挥了挥手,轻叹一口。
“收拾了吧。”
赵吉躬身报:“陛下,大理寺卿已侯了半晌了。是宣还是再等等?”
“宣吧。”
一声宣禀,大理寺卿薛刚哆嗦着从外间进来。圣人知他在外冻着,便让人备了盏热茶,又将炭火升的热了些。
“坐着说话吧。别跪着了。”
那薛刚年纪大了,确是在外冷的骨头僵硬了些,圣恩垂怜,赶紧躬身道谢,坐在了暖塌一侧。
“谢陛下隆恩。”
圣人摆了摆手,问他案子如何。薛刚复又起身回禀。
说是那四人之中有个名叫赵鹏的,本是婺源人氏,后因五年前告了假回乡,娶了一个膝下无子的寡妇,回了京都之后虽是诸人都有听说,但他也只宴请了三个同年的兵喝了一顿大酒消遣,于是便去查了一番。
“那这三人可有名姓住处?”
“陛下容禀。臣多方查验方知,当年与他吃酒的这三个人,便是与他同守崇文门的三人。”
圣人侧目。
“你是说,是孤斩了那几个人?”
“正是”
“这四个人几年前便作一团狼狈了?”
“可以这么说。这四人年纪略大,与其他新丁不甚熟络,而且门郎职位寡淡却责重,若不是齐王殿下嘱咐韩将军每年多发几两银子,怕是也难为继。”
薛刚本不愿提起,一来此事与本案并无多大关联,二来如今储位空置,齐王或可荣登。但圣人问话,自己不敢隐瞒,况且此事如今万般线索皆指向后宫,与自己的前途并无瓜葛,也无必要隐瞒。
“什么?怎么还有齐王的事?”
“齐王殿下当年曾嘱咐韩登将军,每年饷银与他四人多发八两,依衙门一季一发,每季只多发二两银钱,用的也是库里的名义。臣还查了一下,这些银子,齐王殿下也在自己府上的岁供里已经扣除,户部兵部皆有登记。”
“齐王,如此好心也是难得。可是做事竟如此滴水不漏,却不像他。”
薛刚拱手。
“陛下的意思是怀疑齐王殿下...”
“非是我怀疑,而是世人皆有所怀疑。他一向独来独往,虽然打仗有一套,但总是缺点什么。做了多年的禁卫指挥使,得罪了多少官员,人家难免参他一本。而且,皇城禁卫多是他一手提拔,包括韩登也曾在他麾下。这四人同年入伍,同年入宫,又同值一门,实在太多巧合叫人不得不疑。”
“陛下。韩将军跟随陛下多年,京都一役,韩将军也曾替陛下出生入死,想必...”
“我知道你的意思。”
不等薛刚把话说完,圣人便将其打断。
“你是说孤不该怀疑他被齐王收买,是吗?”
薛刚不敢再坐,理了理衣袖,拱手站着。
“薛刚不敢。只是韩将军忠心昭彰,恳请陛下明鉴罢了。”
圣人摆了摆手,随即吩咐人召了韩登过来。
“也罢,去叫韩将军过来。”
韩登正在宫内巡防,此刻正站在殿门不远处,见来人宣召转眼便至。
“臣韩登,拜见陛下。”
圣人点点头,却未示意他起身,只得仍跪着。
“韩将军,孤听说这四个人每年都多领了银子,而且还是齐王府出的饷,对吗?”
韩登拱手答是,圣人又问。
“兵卒银饷皆有兵部户部依律发放,凡有功者有爵者皆有晋升,齐王为何为此四人破例?”
韩登见陛下起疑,不敢不答。
“陛下。此事不干齐王,乃是韩登任意妄为,还请陛下降罪!“
圣人疑惑,薛刚亦是不解。
“那四人银饷数目与齐王减供之数毫无差别,并且有齐王府领事管家署名,如何是你妄为?”
”陛下容禀。此四人皆是当年西征军士,韩某年少曾随陛下和齐王殿下西征,深知粮饷紧凑,军士不易。于是便暗中资助几位年轻的士卒,免得他们寒心。这四人就在其中。后来一位士卒吃酒,道出了此事,其他士卒顿觉不公,便来找我闹事。适逢齐王殿下接管禁卫,知道此事之后过来替我解围,并言明资助之事由他来办。韩登昏聩,以为齐王殿下比韩登富足,又与陛下同样军旅多年,将帅恩情,同仇敌忾。若他肯襄助这些老弱病残,定然是再好不过。于是这才有了齐王府减供之事。”
圣人仍是将信将疑,又问。
“还资助了其他哪些士卒,可有人证物证?”
“禀陛下。还有安阳门陈三,上阳门刘起。还有已经还乡耕种的几人,都是齐王殿下暗中资助。若陛下不信,可唤来对质。”
“你以为呢?”
圣人侧目朝薛刚问道。
“陛下。确有其事,臣翻查历年兵卒饷录,此二人确与赵鹏四人相同,每年多领几两银子。齐王府上岁供明细亦可以佐证。”
“赵鹏家中妻小可有查过?”
薛刚听他提起家中妻小,不觉胆寒。原是上次韩登只说赵鹏娶妻,并未提起幼小,此刻圣人提起,看来圣人密探查办的闲话并非虚传。
“臣已派人查过。那女子眼下也押解回来关在刑部。她原是吴兴人氏,后来随丈夫迁入婺源。旧历年间,丈夫死与战乱,便一直独守空房。后来赵鹏归乡,两人相识几年后生下一子,之后便悄悄结为夫妻。若不是臣此次翻查,婺源知事也并无登记,只以为是市井言语一般,说她不守贞洁诞下孽子。”
圣人神色不悦,颇有些烦闷。
“又是吴兴!你说的这些,孤都知道。我是问你查过之后,可有异样?”
薛刚哑口无言。
圣人将那卷册仍落在地。
“韩登,门郎一年多少饷银。”
“十四两现银。”
“薛爱卿,寻常人家三口一年开支又是多少?”
薛刚低头想了半晌回到:“约莫现银五十两。”
“若是一个寡妇带一个孩子呢?”
“回陛下,节俭些也要20两上下。”
圣人笑了笑。
“那你与我算算。赵鹏即使多领了八两现银,一年也不过二十二两,除去自己用度,即使结余十五两,又如何能够养活自己和一个幼儿。”
说罢,又从案上捡起一根碧绿玉簪递了过来。
“又如何买得起这样一根玉簪。”
“这...”
“这是从赵鹏的家里翻出来的。就放在她妻子的案几上。”
薛刚俯首叩拜,惊呼圣驾。
“陛下,老臣也曾去她家中翻查,却从未见过此物。”
圣人拿着拿簪摆弄了几下,轻轻的递了过来。
“这不怪你。这跟簪子你且收好了。韩登,明日带人随薛大人去往齐王府拿人就是。”
薛刚与韩登抬头惊问:“敢问陛下,所拿何人?”
正说话,外间赵吉慌里慌张的进来便跪在地上。
圣人大怒。
“下贱货!没看到孤正在这里问案!”
赵吉虽是惊恐,却不敢不报。
“陛下,御知公主要闯安阳门,此刻已在宫门外了。”
“御知?这么晚了,她夜闯皇城要干什么?”
“好似是要探望安别郡主。”
门外一阵盔甲声起,一个骁卫闯入,随即叩拜。
“陛下。御知公主胁了门郎的剑,进了内苑。”
殿上烛影动摇,诸人不敢做声,只待陛下盛怒。
他长叹一口,却渐渐露出一丝笑容,摆了摆手,将骁卫屏退。
“刚迁出去几天,便胁剑夜闯皇宫。这一点,却是像我啊,不亏是我的孩子。随她去就是了,无妨。”
说罢,又指着那根玉簪。
“明日派人去捉拿姚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