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出生来,我就受尽世间繁华,我原以为这一切都该是上天给我的恩赐,让我在这人间肆意逍遥。”
——妆和亲笺
这是深秋的江南水乡,树枝上尚还生长着绿叶,枯黄的落叶也已归根入泥。要说起卫家,那可是是百年的根基了,卫老爷是县里有名的清官,深受百姓爱戴,仅有的独女嫁去了京城秦家,谁不知道那是多么大的殊荣,于是卫家在江南也算是妇孺皆知的名门望族了。
可也正是这样,十二年前秦家送了个女儿回来时震惊了所有人,据说那个女儿还有个一母同胞的双生姐姐,因为冲撞了秦家的官运才被赶着送回来的,一时间整个江南一片唏嘘,所以看着那女儿的时候总带了些怜惜和不可言说的意味深长。但卫老爷和夫人都极疼爱这个外孙女,也极重视她的教养,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外加女红,一样都没给落下过。秦妆和便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的,长成一个人人艳羡的大家闺秀的模样。
“小姐小姐,今儿温家小姐约您去看红枫呢,您可别忘了。”
寄汀瞧着正伏案写写画画已然入了迷的自家小姐,轻声出言提醒着,不过嘴巴说给鼻子听的音量也把秦妆和吓得不轻,她猛地抬起头,愣怔了几个呼吸这才反应过来,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样看得寄汀哭笑不得。秦妆和皱了皱眉,四下望了这书房几眼,终于在看见角落的画卷时舒了眉尖。
“寄汀,带上那画儿,我们见温姐姐去。”
秦妆和再怎么大家闺秀也绕不开正是活泼明媚的年纪,走路时连步子都带着欢喜的斑斓。一路经过长廊,正巧在花园旁的亭子里碰上了品茶的外祖母齐妤,那是历经了四十余年风霜后却依然满怀善意,是风韵犹存的端庄贤淑,也是秦妆和一直敬重并渴望成为的模样。只是齐妤耳朵不太好,得人认真地一字一句耐心说给她听。
“外祖母。”
纵然再想着如何去玩,在外祖母面前,秦妆和总能不自觉地安静下来,她一向喜欢赖在齐妤身边糯糯地撒娇,说着小女孩儿眼中的人间景色和四时更迭,即便是到这个年纪也改不了这个习惯。秦妆和自齐妤身后环着她的颈脖笑嘻嘻地望着仍能瞧见绝色的侧脸,眼睛弯成月牙的形状。
“我的乖乖这是又要去哪儿闹腾了?”
齐妤知道秦妆和自小就同她亲近,这便是在做母亲时都不曾体会到的温暖,于是也就更宠爱她,所幸她也并不恃宠而骄,这是齐妤最欣慰的事情了。看着自家小姑娘长得这样好,齐妤眼底的慈爱已经收不住要溢出来了,她伸手拍拍搭在她肩上尚且稚嫩纤细的手。
“哪儿是闹腾嘛。温姐姐邀我去城南看红枫呢。”
秦妆和一年四季总有东西可看的,春看桃夏看莲秋看枫冬看梅,雷打不动,幸而江南这儿是都有的,虽不算繁盛,但也着实称得上精致。而每年陪她看这看那的,就只有温家小姐温觉,自小的情分让她们消磨了血缘上的隔阂,真真就像是嫡亲姐妹一般亲密。
“好好,记着早些回来吃晚饭,今晚有你爱吃的海藻干贝羹。”
“知道啦!”
秦妆和明媚着如深秋暖阳一般,即便是心里想着玩儿,走起路来却依旧是不紧不慢的合乎礼节。府门外的马车早已停靠着等候,一出门便有小厮替她搬了踏脚的木梯来,由着寄汀扶着稳稳地上了马车。厢内没了微凉的秋风倒是暖和不少,秦妆和带着凉意的手也慢慢回暖。就在去城南的路上,她回想起外祖母和蔼的目光,自觉是十分幸运的,想到这里不自觉地又笑起来,一旁的寄汀疑惑极了,却看着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便也不出声打扰,但眼神也柔软下来。
说来也奇怪,秦妆和算是哪儿都让人挑不出毛病,就是着实爱发呆,莫名地就开始沉思起来。还有一样是任何人都不曾知晓的,她一入夜便瞧不了东西,像是失了明一样。不过这些年倒也习以为常,便觉着不必再惹旁人担忧,于是也不说了。
“小姐,咱到了。”
寄汀的声音从耳畔传进来,让秦妆和结束了回想,她抬眼撩开帘子,满目红枫似火一般满满当当占据了她的心,而红枫底下立着温婉的温家小姐温觉,人如其名,那是她自小的玩伴,也是最知心的人。秦妆和便按捺不住了,踩着木梯下了车架就往温觉那儿走。
“温姐姐,让你久等啦。”
“不打紧,我也是刚来的。”
温觉抿着嘴笑了,露出与她性情不符的两颗虎牙,是意料之外的俏皮模样,也是许多人瞧不见的美丽景色。秦妆和也跟着笑起来,梨涡在脸上尤为明显。像是突然想起什么,她转过身向寄汀讨那副她吩咐带来的画。
“这是什么?”
温觉难得好奇,探过身子问秦妆和,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画卷。江南这片土地上但凡听说过温家小姐温觉的,无一不是因为她爱诗书字画,而后便也就知道她极爱收藏这些,所以那些想讨她欢心的世家少爷只能千方百计地各处寻上好的字画赠予她。
“温姐姐也别希望太大,这不过就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秦妆和被她盯得不好意思,急急转了身往一旁的亭子去,红着脸一副小女儿家的模样。温觉瞧着她那样子有趣得紧,也跟着去了亭子。秦妆和到底还是打开了画卷,一林红枫跃然纸上,竟同现如今这般景象一般无二,温觉看着静默了很久,久到秦妆和以为是画出了问题,而后她忽然欢喜起来,却也惹了秦妆和的不解。
“温姐姐?”
“妆和的画技果真长进不少,我竟是看得都身临其境了。”
温觉抬起头,眼底亮晶晶的,像是星河点缀了一般的明朗。听着她的夸奖,秦妆和倒也愣怔了,不多时才反应过来。
“姐姐说的可当真?这可是我近日最得意的画儿呢!”
不过才十二岁的小姑娘,言语里是藏不住的亲昵与得意,是得到肯定的雀跃,也是获一知己的喜悦。温觉看着同她一同长大的姑娘,虽比自己小了两岁,但耐不住她着实讨人喜欢,温觉也乐得宠她,像亲妹妹更是只可意会的知音。
欢愉的时光总是短暂,这是亘古不变的真理,于是不知不觉日暮西山层林归晚,秦妆和同温觉也不得不各自归家了,一个城北一个城东总是不能走同一路的,便只得惜别了,又续好了下次的约。但往后若是再想起来,那也只是约定了,是哪怕日后再相见,也一辈子不能实现的约定。但那时的她们又如何能知道呢,腥风血雨就在一念之间。
当马车再一次停在卫府大门前,正巧天边仅剩下一抹残阳,眼见着就要黑了。秦妆和下了马车,便直直去了正堂,倒也不为旁的,只是怕外祖忧心罢了。果不其然,卫儒清与齐妤坐在案边,一壶江南茉莉,各自手边一捧书卷,相濡以沫便是这般景致了吧。
秦妆和刚到了门前就见到这场景,她自幼便知道外祖父和外祖母感情极好,于是她憧憬的与未来夫君的相处也是这样的。还没等她出声,卫儒清率先转过头来,看着门外有些气喘的女儿家,扬起嘴角招呼她进屋里去。
“外头风大,快进来吧。”
齐妤听着这话也转头看向门外,秦妆和自是受不了风吹的,进了屋就让寄汀掩过门。这动作让卫儒清宠溺地摇了摇头,却还是由着她去了。秦妆和一进屋子就黏着齐妤,双手帮着按摩她的肩颈,眼睛也一刻没闲地盯着眼前翻开的书册。
“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鸿雁不堪愁里听,云山况是客中过。”
念过那书页,秦妆和皱着眉思考了好一会儿,惹得齐妤转过头来看她,见她苦恼的样子又与卫儒清相视一笑,也不出口打扰,就这样静静的过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秦妆和突然回过神摇摇头,不自觉地鼓起脸,懊恼又可怜。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大概不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才是。”
“等到了那时候你就会懂得的,但我们情愿你这一生都不会懂。”
卫儒清爽朗笑过之后忽而似又哀伤下来,眼神沉寂着,想到了远嫁的女儿,又想到眼前外孙女无可奈何的境遇。齐妤似是知晓了,叹了口气但依旧提着笑容,她转过身子打量起这个被说成是不幸的小姑娘,眼底尽是心疼。
“该吃饭了,咱们妆和饿了吧?”
对秦妆和来说,没有什么是一碗海藻干贝羹解决不了的烦恼,于是那首看似浅显却又让她读不懂的诗,便暂且被她藏在心底的小角落,就等时机刚好而后顿悟。和乐融融的景象暖透了三个人的心,却不知下一次的狂风骤雨又要打碎多少人的美好愿景。
稚儿无忧,却耐不住世人千般议论,流言蜚语和凡尘俗世的羁绊扰得人不得安宁。惊涛骇浪的前夕便是风平浪静,有些人能永远沉溺,有些人却只能挣扎梦醒。